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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积了怎样的福德,方能伴如此主人?

紫颜打开香袋,手一抖,那浮香粉末随即挥扬飘散,堕入凡尘。满室生香,是一种好闻到沉醉的味道,黯然消魂摄魄,想将那骨头酥了心儿麻了,绝然投身融于这香气中。由此便心甘情愿地醉了忘了,眠于这别离滋味,难以抽离。

长生昏然欲睡,神志中唯有一丝清明提醒他须振奋醒来,挣扎从这温存迷恋中醒来。然而它抚慰渴睡的心犹如情人温柔的手,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遗忘前尘。

紫颜冷冷地看长生的身子倒下去。

别离。姽婳的香就像傅传红的画作,都是当世神品。

绝不会有错。

紫颜把长生的脸扳至眼前。瑰姿艳逸,这是被选中的继承人。

这少年已经忘了前事,他不知道他现时的面皮是紫颜的杰作,他不知道他曾有多么离奇的过去。他以为他只是紫颜无意捡回来的一个孤儿,愿意和主人终日厮守,鞍前马后。

时机还未到呵。紫颜低下头,在这少年额上温情一吻。暖暖的热化在他的额头,长生的脸上渐渐晕上一层红霜,俏若胭脂。

以人的一颗心来量度,如今尚不能告诉他太多,紫颜知道唯有等待。

他这张脸仍太脆弱,不堪相抚,紫颜的手指顺了长生的颧骨摩挲,此处须垫高一分。还有这轩眉,尾端略显散乱,要把杂眉都修净了才好。

长明灯下光明若昼,彩衣掩映中紫颜翻针如飞,为长生描画容貌。有朝一日,他会换却旧皮囊,拥有比他紫颜更完美的绝色。

相由心生。心念宛转处,相起相灭。紫颜却知,这皮相亦可改变心念。由他的一只手,便可叫这天生的容貌倾覆,可将这宿命的前缘篡改。

他不是神,却做着神做的事。

我命由我不由天。紫颜的心头默默滑过这一句。师父,你说为人改命,扰乱伦常,便会折寿。我不信这个邪。

纵然折寿,心愿已了,此生已足。

他用指尾沾了一块馥郁香浓的膏体,抹在长生鼻上。别离,这香气太决绝,连他也有点把持不住,忍不住想抛下些前尘旧梦。

怪只怪这世间扰人俗事太多。或许,几时该到姽婳的铺子走一趟,彻底放下,哪怕只一瞬间。

一袭风兜兜转转地卷来,紫颜望了望门外,天尽黑了,该叫人准备晚膳。长生一觉醒来,一定会饿得满屋子觅食。想到长生皱眉乱转的模样,紫颜忍不住轻笑。挽着长生软软的身体,曳然走出门去,把他带回到他熟悉的领地。

他脆弱的心神不能有任何错乱,留他在身边侍从,是难为他了。

长生幽幽张眼时,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已备好。紫颜欢喜地递上筷子,兴高采烈地夹了一块萝卜给他。虽是雕琢精致的镂花萝卜,长生仍是哀怨苦叹:“又是全素?”

莲蓬豆腐、香菇板栗、兰花莴笋、桂香糖藕…每道菜别具匠心,可惜不见荤腥。

“我一吃荤就火气上攻,那些肥腻之物多吃无益,特别无助养颜,你就陪我嘛。”紫颜用撒娇的口吻哀求。

“少爷,一个男子汉要生得肤如凝脂做什么?我要买红烧肉,还想啃猪蹄。”

“那么恶心的东西怎么能吃?”紫颜认真地道,“小心轮回报应,被你吃掉的鸡鸭鱼肉都来找你报仇。至于你我,这张脸就是活字招牌,你给我好好爱惜了,不许自毁长城。”

长生苦笑,少爷老是逼他吃素,在这里活像做和尚。好在这些素菜的口味着实不错,不杀生全当积福吧。长生知道,既然来此十日少爷始终不肯松口,那么未来的日子里,他也会完全告别肉食。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长生心中念着佛号,飞快地把眼前的饭菜吃完。紫颜满意地着人收去碗筷,听话的孩子会达到家长的期望。

好消息在十七天后传来。

紫府专门收集情报的萤火把浅红色的信笺交给长生。也是在同一个人手里,长生接过一张湖蓝色的信笺,上面写明了徐子介、封娟、沈越三人的情缘纠葛。

萤火很少说话,他的年纪跟长生差不多大,木然的脸上从无一丝笑意。他本来应该很好看,长生想,只是讨厌的人怎么也不会很好看的。

无所不知的人总是令人讨厌,除了少爷。每当长生问萤火一个问题,他便会抽出一张素笺,用娟秀的字体写给长生。

他为什么不愿和长生说话呢?长生想,定是要卖弄他的才能。这让长生感觉可耻。长生知道他自己没有一点才能,能留在少爷身边,大概是因为他有一点能言会道罢。想到这点,长生不是不泄气的。

不过,今天这张信笺上写的是个好消息,萤火的面目也就不那么可憎了。

“少爷,徐子介昨日娶了封小姐。”长生向紫颜道贺。

“哦?连喜帖都吝啬的家伙呀。”紫颜温婉浅笑,仿佛一个持扇遮面的妩媚少女。

“那人虽不顺眼,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少爷做了一回好事。”

“是吗?”紫颜吃吃地笑,深深地凝视长生,“他想要的真是那个女人吗?呵。”

长生一怔,难道不是吗?徐子介为了封娟宁可断一指,宁可毁去父母所生的容貌。

少爷为什么好似看透一切?他知道一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吗?长生忽然想到萤火。

“萤火会算卦?”他突兀地问了一句。

紫颜咯咯地笑,一双眼弯成了柳叶儿,长生怔怔的,觉得这样子真是好看,恨不得学就傅传红的本事,把他的媚态画下来。紫颜看他出神,推了他一把,道:“你是奇怪为什么萤火会知道那么多事?”

长生点头,少爷总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清楚他的心思。

紫颜徐徐道来:“那是因为萤火已经很老了。人老了,就会成精。”

长生愕然,很老?萤火分明和他一般年纪。难道说…长生的心一紧。

“是啊。”紫颜知道他心中所想,悠悠地道,“有我在此,这院子里只会有生、病、死,却绝不会有人变老。”

忽地,长生打了个寒噤。他叫长生,永远也不会老的长生。一个人如果看不见年华老去,会不会很欣喜?

紫颜对徐子介的猜想不错,过不了一月,紧促的敲门声证实了他的推断。

“又是你?”月夜下长生打开门,眯长了眼才认出是徐子介。这回手上更沉,多了一包金子并珠玉细软之物。触目惊心的是他一身的血污,前胸尽是一片深沉的污迹,唯有刺鼻的血腥味不甘心地在空中四溢。

长生熟视无睹地放他进屋,挑了一盏黄灯笼径自走在前面。徐子介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跟随在后,口齿不清地问:“先生歇了没有?这回一定要救我。”

长生心里想着紫颜冠绝天下的相术,紫颜对徐子介的评语只有一句:“此人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内心奸险。”

他想要的不是那个女人。

鄙薄地容他进厅,紫颜却早早地坐了,身旁烧了一支奇异的香,有似曾相识的迷离气味。

“先生,只有你能救我一命。”徐子介惶恐拜倒,却欲言又止。长生见了,心中可惜那一副虚有其表的沈越相貌,衬这个人实是珠玉蒙尘。

“你知道我只收钱,其他事都与我这世外人无关。”紫颜语气疏淡地道,神色亦是澹然。

徐子介舒出一口气,是了,像紫颜这样的易容师,难免会遇上江湖各色人等,当然有自保之道,更不受世俗律法束缚。

“这张脸我不想要了,请先生再给我换一张。”

紫颜呵呵微笑:“也不想要原来的相貌了么?”

徐子介坚决地摇头。

紫颜单手托着腮,一双眼秋水横波望向他:“那什么样子好呢?”

徐子介的心突突地跳,额头蒙上一层汗,紫颜却取了一方香罗帕俯过身来,替他抹了。长生登即涨红了脸,撇过头去忍怒不言。徐子介亦是受宠若惊,嗅进一股沁心的香气,神思情思都被紫颜捏在手中似的,昏沉沉人就醉了。

“随先生处置好了。”

“那么,”紫颜肃然地道,“割了这张脸可好?”

长生忍不住想笑。这个贪心的徐子介啊,怪只怪他太想要沈越的脸,如今它已深深植根其上,无法仅用简单的易容遮掩修改。

只有割去这张面皮。

徐子介骇然战抖,紫颜也不管他,任他内心惊疑巨浪滔天,静静等他一句答复。末了,在隔了漫长难熬的挣扎后,他狠狠点了头。却又极快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生怕紫颜又不由分说地,像切断他手指那样剥落他的脸孔。

“别怕,这回可要花一整天,今夜你先好生歇歇。”紫颜说着,挥手扇了扇香炉里的烟。

那一缕烟袅袅地袭向徐子介,犹如睡神的一个吻,他便惺忪地扶了椅子坐了。然后听见紫颜的声音如在天庭召唤:“来,给我说说你易容之后发生的事吧。”

别离。他未曾想到封娟的心中,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真正的沈越。

无疑他似透了沈越,音容笑貌无一不肖,甚至那一截与人争风吃醋弄伤的断指。封府的人当然不信沈越会死而复生,但却宁信这是老天爷的好心成全,而疯疯癫癫的封娟见了他,果然回复清醒。他们终成眷属。

或者,在他心中盼的,是她永远也不要清醒,她便不会发现他的破绽。

他纵然把沈越学得浑如双生兄弟,一个风流人物发自内心的倜傥浪荡,他学不来。每当看到封娟痴缠的眼,要他说个笑话讲段情话,他只有借口忙生意躲到家宅之外,每日奔波劳苦。这一来,虽然封娟有怨言,封府上下都觉新姑爷实在强过旧日的沈越许多。

可他独不上那一张床,沈越死在上面,他说有血光不祥,尽管重刷了红漆换了床架,但同样位置同样一张床,时时勾起他想到那一幕。

“你杀了沈越,因而怕那张床,是不是?”

“是,我不是有意杀他…”徐子介喃喃地回答,说出这心事身子便轻飘飘的,是飞上了云端么?他再度陷入回忆中。

他是为了什么费尽心机进入封府,他没有忘,刚去管理封家产业没几天,封家大老爷已对他刮目相看。他有天生的经商头脑,唯欠一个机会,那截断指和销毁了的自身容颜,就是他为这前程所付出的一切。

他忘了他付出了沈越的一条命。每日照镜,那张脸时刻提醒他杀人的事实。

“无论如何,封娟知道了真相?”

“我居然会做恶梦,居然会说梦话,功亏一篑啊!”徐子介拍腿叹息。

人是逃不过良心的,长生的心中没有怜悯,那个人忽哭忽笑,似狂若颠,但在长生看来,他已是个死人。

他既对别人都没有真的感情,与死人有什么分别呢?

徐子介一睡就是两天。

醒来,紫颜好整以暇地递给他一面精巧的螺细镜。他一怔,犹豫地照见自己的容颜,浮起笑容。

他摆脱沈越了,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粗犷豪放,顾盼英武。他拽拽面皮,仿佛牢牢生就,根本找不到一丝马脚。这紫颜先生真是神人,徐子介叹服地下拜。

紫颜掩口笑道:“无须如此,你送了我一个好听的故事,我可去换一包好香呢。”

徐子介没有听明白。但他心不在此,州府衙门可能已在缉拿他归案,紫府非久留之地。

“想走了?长生,送客。”紫颜深深凝视他,“再见了徐公子,我想你不需要再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