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言,站起身走出两步,探手去抚她的脸,尹贵妃吃惊望去。他是处变不惊的神,指尖冰凉如石,仿佛一把捞住了她的心。

“命宫光明莹净,福德宫五星光照,娘娘福泽深厚,可喜可贺。若在下没有估算错,娘娘今年二十有八,流年但看印堂。”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天净纱,沾了沾桌上的茶,抹去她眉间的胭脂。尹贵妃一动不动,眼中有两簇火焰媚然闪动,一任额上凉意入骨,把焦热的心火熄灭。

擦去了印堂的脂粉,他抬起她秀丽的下颌,不觉想到长生,忍不住挽上一朵笑颜。贴近她只两寸,不想到一颗芳心正怦然响动。

“娘娘今年果然不顺。”紫颜沉吟,胭脂背后略显昏暗的印堂,示意她波折的一年。移目到一边,讶然不语。

尹贵妃颤声道:“可有祸事?”

“容在下想一想,今日答复不了娘娘。”

尹贵妃心思忙乱,连紫颜亦被难住,那日所卜之卦说得不错。她今年有大难,逃过此劫则万事皆宜。身处皇宫,动辄得咎,她怕回那勾心斗角的所在。

“在下先告辞了,明日娘娘可移步寒舍,无论是去是留,都会给娘娘一个满意答复。”

紫颜微一颔首,向门口走去。

尹贵妃疲倦地点头,“好,明日。一切拜托先生。”

紫颜走出芳菲楼,先前的轿夫殷情相请,飞步如奔抬他回到凤箫巷。

有一句话他不曾对尹贵妃说。她的眼角有颗黑痣,妻妾宫红杏出墙,正是带给她劫难的根源。

紫颜回到府中,进门便对一青衣童子耳语了两句,那童子飞也似地往萤火的沉珠轩去了。

长生和沙飞把午膳的酒菜搬去菊香圃,在留云亭里静候紫颜归来。修篁婆娑,一阵阵风驱散了两人心头的燠热,正引领而望的时候,青霭伴了紫颜像两朵云飘了过来。

摆好四只荷叶杯,长生把四枚青田核放入杯中,倒入清水。不多时,酒香扑鼻,闻之则醉。紫颜抹了抹额上的汗,捏起一杯酒放到唇边。另三人见他持杯,方一个个拿起杯子饮这奇异美酒。

紫颜却没有喝,若无其事地对沙飞道:“来了一个月,住得惯么?”

沙飞和青霭从一对来府里偷东西的窃贼,变成了紫府的两位管事,境遇好到让人不敢置信。两人对视一眼,沙飞忙道:“住得再好不过,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紫颜微笑:“映天楼、倾雪阁那些藏物,便交由你看管打理了罢,这些日子下来,你也该熟悉地方了。”

沙飞笑逐颜开地点头,“好,好。”

紫颜转向青霭,“先前别人赠我的珠宝首饰,全搬至你们住的流风院,若还有缺的,告诉我一声。这回有个大主顾,想要什么只管问她拿。”

青霭慌不迭地道:“够了,够了。少爷有的那些我尚未清点完毕,很多连名目都叫不出。”

紫颜呵呵笑道:“那些女人用的,你拿去穿戴了罢,也好让我瞧瞧。”

青霭感激地道:“能在流风院为少爷打点,我们别无所求。”

长生听了,兀自在一旁生闷气。他来的时日比这两人长,却轮不到管理少爷的收藏,想到这点,不禁想拉拢萤火一齐对付这两人,就不信少爷会如此喜新厌旧,偏爱这对贼夫妻。

紫颜忽地停杯,安静地擦拭着额上的细汗,说道:“既是别无所求,为什么,你们不会流汗呢?”

沙飞和青霭刹那间僵直了身。

长生讶然看过去,这两人的面上、颈上,一滴汗也没有。层层冷汗爬上两人的脊背,燥热的天,心里就如养了食人的蛊,停不下一刻。长生咽下口中的酒,摸摸脸上渗出的汗珠,不知怎地竟觉得清凉了。

沙飞惨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横在自己脖间。

“紫少爷,你待我不薄,我自知敌你不过,就拿一命相抵。求你饶了她!”

青霭浑身颤抖,脚下变幻,两步便穿过石桌贴近紫颜,袖中瞬即飞出一刀。沙飞连忙将手一抬,击在她刀上,“嗖”地钉在亭柱上,射歪了两寸。青霭见他不愿对付紫颜,凄苦一笑,牵了他的手紧紧靠在一处,悲哀地望着紫颜。

紫颜转着手上的玉扳指,从容地道:“萤火,你可瞧清楚了,他们俩的武功出自何门派?”

长生抬头望去,萤火的身影鬼魅般自竹林里现出,如一支绷紧的箭,瞬间离弦飘至。

“启禀先生,他们的武功出自照浪城。”他尽力使言语平静,“男的使潜阳手,女的使踏云步。”

紫颜舒出一口气,放心地畅饮美酒,笑道:“原来是老熟人。长生、萤火,这便是艾骨之弟艾冰,和照浪之妾红豆。”沙飞的匕首颓然落地,呆呆跌坐凳上,青霭亦不敢相信他竟能喝破两人。

长生和萤火狐疑对望,看来前次照浪运回的尸首,确实不是真的。照浪城的那个人,易容本事到底没有紫颜高明,做不到酷肖似真。

“从面皮来推断一个人,实在是太冒险了呢。”紫颜妖异的脸上浮上一层笑容,长生和萤火从那尚未熟稔的新面孔后,看到他贯有的狡黠。一双明眸仿佛水胆玛瑙滴水流波,熠熠发光,纵然换过千张面皮,两人亦知这便是紫颜无错。

“你从没有喊过她一句娘子,只因她仍是别人的妾。”

沙飞咬牙,“我们做成了今次的事,便可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哦?”紫颜呵呵笑道,“照浪莫非算准我不会杀你们?”

鸣叫不停的知了突然没了声息,午后的阳光热辣地泼在地上。紫颜皱着眉,用手沾了酒水,遍洒四周。酒水很快化作一滩水迹,唯有余香仍飘散不去。

青霭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刚刚才发觉?还是早就看出破绽?”

紫颜诡秘地一笑,“你们不晓得,冰狐和雪狸不敢来我这里偷东西。”

“为什么?”

“因为我记得他们的脸。”紫颜顿了顿,“他们真正的脸。”

此刻,沙飞知道,他只能是艾冰,而红豆永远成不了青霭。他们不是一对神仙眷侣,仅是亡命偷情的冤家。

艾冰望了红豆一眼,叹气道:“原以为杀了他们就没事,如今我懂了,他们临死时的笑容是什么意思。”红豆凄然苦笑,“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人可以看破我们。”

长生不禁可怜起这两人,偷觑了紫颜一眼,并无一丝愠意。他鼓起勇气,旁敲侧击道:“冰狐和雪狸是少爷的主顾?”

紫颜歪了头,道:“不是。是我师父的。”

“哦。”长生心想,少爷也有很多过去呀,“那两个人是好人么?”

紫颜摇头,“不算好人。易容之后居然偷走师父心爱的宝剑,气得他三日没睡好觉。”

长生一听,这位师祖和少爷癖好迥异。换成少爷的话,大概唯有偷走他心爱的衣裳,才会令他辗转难眠。

“看来他们杀了那两人,倒不算穷凶极恶。”长生放了心,他可不想帮坏人,纯是见两人眷恋情深,不忍心拆散有情人。

紫颜瞧出他的用意来,笑嘻嘻地道:“你又想为别人求情?长生,你是越来越胆大了。”

长生见紫颜并无责怪之意,讪讪地笑着,抹了一把汗。

“记得照浪运来的尸首么?”紫颜悠悠地说。长生想起盈戈易容后的脸,那才是艾冰该有的模样,还有红豆娇小动人的俏面。只听紫颜继续说道:“我把他们两人的脸剥了,发现师父留下的针脚。虽然难以复原最初的样子,但可从他们皮肤的年龄、骨骼的大小、牙齿的形状,足以推断他们的身份。”

早在那日,他就知道一切。另外四人面面相觑,在这男人面前生出一股无力感。

萤火不做声地倾听,难得听紫颜闲话家常,他也想听下去。但他的眼始终盯牢了艾冰和红豆,这两个奸细既来自照浪城,就是最危险的存在。

“如果是照浪派你们来,上回叫你们偷玉佩的事,他想必也知道了罢。”

艾冰垂下头,“不,我们尚未说。他叫我们想法子留在紫府,探听你的底细。那桩事我们参详了许久,不知你的用意,便没有说出去。”

紫颜浅笑道:“我特意布了局等你们去说,你们这趟倒不马虎了。也好,也好。”他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你们俩是想继续留下做我的奴仆,还是回去做他的狗?”

长生一惊,他想留这两人的命,却不想留他们在少爷身边。

“嗞——”知了忽地齐声鸣奏,用尽全力的凄厉叫声,直要把那青天穿透。

锦绣宫里寂寂无声,宫女们尽被遣了出去。铜狮香炉默默吐着瑞麟香,旁边的寒江落雁琴上,一根断弦无力地卧着。

金色妆花纱幔内,尹贵妃直勾勾地望着床顶出神。何去何从。她的容貌未见苍老,心却百孔千疮。秋日的烦闷像鸣蝉噬她的心,长长地叹了一声,她翻身蜷在一处,缩在方寸天地中。

橐橐脚步传来,尹贵妃一动不动,直至那人走近,爽朗笑出了声,“春困秋乏,美人可是倦了?”

尹贵妃初进宫时封为美人,自此之后,皇帝私下始终这样叫她。她斜睨一眼,并不起身,任由眉头紧蹙。皇帝一见她的神情,便道:“莫非那块玉还不曾找到?”依在她身边坐下,伸手相抚。

他生得眉目疏秀,英伟倜傥,年轻跳脱的脸上含着笑。尹贵妃望着这张朝气蓬勃的容颜,心下很是不舍,痴痴看了一阵。皇帝摸着她额头,道:“过几日就是太后寿辰,她老人家想看你戴玉贺寿,朕原以为是简单事,就答应下来。谁知你正好寻不着,真的丢了不成?”

尹贵妃慌忙起身,浅浅笑道:“臣妾怎敢把万岁爷所送玉佩随意放置?明明是好生收在暖阁里,前几日打发人去看就说没见着。臣妾想,许是哪次戴了放在别处,不想找了几回都未见。唉,真是罪该万死。”说着,抢下床来,一脸愁云向皇帝下跪。

“哎——美人快起。”皇帝一把扶住她,心疼地道,“你身子不好,先坐着。这宫里难道出了贼?唔,不碍事,朕叫侍卫去查便是。来人——”

宫外立即走进两名侍卫。

“朕要找一块龙嬉朱雀佩,不论在哪一宫看见,即刻给朕拿过来!”

侍卫们对看一眼,应声而去。

皇帝拾起尹贵妃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呀,怎么大热天的,你的手竟冰凉?朕去传太医!”

“万岁爷——”尹贵妃深深看着皇帝,低下头,“万岁爷待臣妾体贴入微,臣妾万死不足以报。”心却在不停颤抖。要怎样把这种矛盾撕裂的痛苦掩下,藏在深深的心窍里,装作波澜不惊。

太医没有来。纱幔后游龙戏凤,然而再多的宠幸抵达天之高处时,她却是一袭羽衣不胜寒。

必须有一个了断。尹贵妃凝视依偎在枕边沉沉睡去的男子,乌黑的长发盘屈在金丝锦被上,是这样叫人爱怜。可是她的心犹疑不定,像一只茫然离岸的船,不知哪里是该栖息的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这刻能天长地久,她不会得陇望蜀。

可是年轻的帝王啊,他眼前的江山刚刚铺开。她是他脚下盛开的牡丹,恣意娇艳,风情万种,却仅是征途的初始。三千佳丽,有的是柔美娇嫩的肌肤,她每每从那滑润的脸庞后看到内心的寒意。她整整大他八岁,红颜易老,青春难再,贪多一分爱恋便多窃取一分幸运,常使她于午夜梦回时惊醒。

想到此她坐立难安,丢下皇帝悄然离宫,赴一场不知未来的约。宫城上下,谁没有得过贵妃的好处,她身后多的是守口如瓶的臣子,向权与财低头。她比谁看得都分明,把皇帝的宠爱一分分地用在刀刃上,不愿浪费微毫。

在宫外,尹贵妃遣开侍从,换了一顶骨花竹丝女轿,来到城中的闲逸阁。遮着面纱从阁后密门上楼,二楼一间厢房的门虚掩着,她径直走进去,在绣墩上坐了。桌上有一杯兰蕙香茗,茶水喝尽了,花末儿留在沿上不肯沉入杯底。

尹贵妃心头陡然窜上一抹伤感。

一双宽大有力的手从她身后环抱过来,爽朗中略带沙哑的声音亲昵地说道:“你来了。”

她的叹息虚弱无力,“他又在问玉佩的下落。”

那人凑过脸来,俨然是当今皇叔熙王爷。年逾不惑的他容光焕发,鬓角虽有一缕白发,却丝毫不能阻挡他奇伟身躯里爆发出的无限精力。他掷地有声地道:“那对贼至今未抓到,照浪说,他已在江湖上布满眼线,一有消息就来知会我。以他的手段,你我无甚可虑。”

这不算是好消息,尹贵妃烦躁地一摇头,再捱下去难道让她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出丑?她以自己最为贵重之物和他定情,他却把它弄丢了。想到这里,她心绪复杂地端详熙王爷的脸,究竟他是否重视她的一番心意?

“心柔。”他把她的柔荑握在手中,唯有在她面前,他有世人见不到的温柔,“我一定会把它找回来,绝不让他有半点疑心。若实在寻不着,照浪会帮我重做一块,你大可放宽心,太后不会看破。”

“可是…”她说了半句,终又咽下。太后,身为婆婆的那个女人有着惊人的敏锐,向来不喜欢她这个生不出皇子的贵妃。愁肠百结,诸多的忧虑无法对熙王爷明言,纵然他再珍惜她,一旦她陷入鸡零狗碎的琐事、庸脂俗粉的纠缠,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