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石神色倏然黯淡,顿了顿,才继续道:“虽说在乱世中,一将功成万骨枯是极为平常的事。可是,轩辕楚造下的杀孽,却多是由于他嗜血的天性。他每战必屠城,每伐必诛尽,凡是天狼骑马蹄所到,皆是胡尘漫血,白骨成山。”

年华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想起了越国伐朔方时的惨景:城楼外,荒野乱林中,到处是残破的尸骨,鲜血浸红了整条护城河。满脸狰狞的天狼骑大肆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凄厉的哀号响彻白骨累累的荒野。她,就是在这场残酷的屠城中,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也是在这场屠城之中,为封父所救,并被给予飞云符。

紫石道:“封父看不惯轩辕楚的作为,曾经亲自去越国劝止。轩辕楚表面上恭敬相迎,却暗中在封父的酒里投毒,还言曰:‘兵者,诡也。乃为师父所授。’封父既愤怒,又悲伤,他离开越国后,就消沉不已。经历了轩辕楚的打击,除了旧徒青阳之外,他发誓不再收徒弟。哪知这次外出游历,却因你而破了誓言。”

“师父说,只要我能独自穿过乱世硝烟,活着抵达合虚山天极门,他就会让我成为将门弟子。”年华道,她的眼前浮现出与封父分别的那一幕。

树林外,天狼骑的身影影影绰绰。树林内,躺着两名天狼骑的尸体,年华站立在乱树丛中,手上还握着滴血的匕首。

封父盯着年华的脸,森冷如刀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惊愕。

刚刚杀了两个人的女孩,眼神决绝而冷酷:“他们该死。”

封父纵声长笑,他自讽地道:“也罢,也罢,老夫前半生劳心费力,也不过雕磨出一个遗祸苍生的恶魔,后半生再调、教一个血染烽火的修罗,又有何妨?”

封父将年华抱上夺来的战马,于围追的天狼骑中杀出。他手握寒光凛凛的长刀,凌空斩向逼来的追兵,妖红的鲜血喷薄飞溅,战马惨鸣着次第跪倒。缩在封父身前的女孩不仅不惧,脸上反而露出异样的兴奋。

封父且战且道:“你和小时候的轩辕楚很像。你叫什么名字?”

“年华。”

“你愿意在乱世为将吗?”

“愿意。”

“为将者在鞍马上杀人,也终会在鞍马上被杀。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好!”封父扬手挑起刀锋,直取天狼骑将领的首级,刀落头飞,血雨如蓬。余下的追兵顿时慑住,逡巡不敢上前。封父灌注千斤之力,横刀扫向左方追兵,霸道的刀气仿若有形的利刃,不及避开的追兵立刻尸首异处。杀开了一条血路后,封父纵马疾驰,但是天狼骑却如附骨之蛆,紧随在后,穷追不舍。

封父皱眉,沉吟片刻,将一物塞入年华手中,道:“以飞云符为信,如果你能独自抵达合虚山天极门,你就是我封父的第三名弟子。”

沉重冰凉的飞云符,硌得幼嫩的手心生疼,但是年华却笑了:“好!一言为定。”

封父也畅声大笑:“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孺子可教也!”

封父飞身掠下战马,横刀立于栈道之上,与逐渐逼近的天狼骑对峙。

年华最后回头望见的一幕,是封父在残阳里浴血搏杀的身影,他的英姿恍若战神临世……

“你很不简单。”紫石望着年华,眼神赞许,一个十岁的孩子,在兵荒马乱中跋涉千里,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最终,她活着抵达了天极门。“你为什么愿在乱世为将?”

“我想变强。”

“为什么想变强?”

年华想起被乱军践踏的家园,被乱军驱逐屠戮的亲人:“只有强大,才能守护。”

紫石叹道:“你和轩辕楚很像,但却又完全不同,”

紫石曾问过轩辕相同的问题,他的回答是:杀戮。

暮色低垂,寒鸦归林。

天极门位于合虚山深处,此处的山谷名曰万花。万花谷中,仙鸟神兽自在徜徉,奇花异卉争相竟放。穿过九道迷宫般的瀑布后,紫石、年华、宁湛三人终于抵达了神秘的天极门。

峡谷的关隘处,一名浑身书卷气的儒雅男子,带着四名身着蓝衫的门人上来迎接。儒雅男子与四名门人看见紫石,施然礼道:“恭迎门主。”

紫石点点头,对儒雅男子道:“墨涵,去医门把歧黄请来,这个孩子生病了。”

墨涵颔首,领命而去。

紫石将宁湛抱下麋鹿。从下午起,宁湛就陷入了昏迷,此刻他的身体滚烫如火。

万花谷的正中央,是平滑如镜的泪湖,湖心有一座九层黑塔,塔名万生。万生塔是万花谷中最显眼的建筑,也是君门所在之处。

紫石抱着宁湛渡过浮桥,年华紧紧地跟在她后面。紫石对年华道:“你先去将门,我让人领你去。”

“不。”年华担心宁湛,不肯离开。

紫石无奈:“好吧,你也来。”

万生塔。紫石将能在安置在一间宽阔,典雅得如同宫殿的房间中。宁湛睡在柔软的床上,神色虚弱,脸色几乎和羽被一样白。

歧黄替宁湛号完脉,皱眉叹息:“老朽先配一些调身养气的方子,让他暂且好好将养着吧。”

紫石问道:“他的病,没有可能治好么?”

歧黄叹息,摇头:“这是胎里带出来的病,不可能根治得了。”

紫石和歧黄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房间。一直默默站在床边的年华,小心翼翼地替宁湛掖好被子。

看着宁湛痛苦的神情,年华觉得很悲伤。从越国一路走来,宁湛是第一个对她好,对她笑的人,让她想起了她的家人。她不想看见他痛苦,她希望他健康,快乐,虽然相识的时间很短,但她总觉得她和他相识已久,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觉,仿佛他们一直就并肩走在同一条路上,只是都没有转过头,去看走在身边的彼此。

朱色廊柱的阴影里,有一双明亮飞扬的眼睛,透过黑暗注视着年华。

年华警惕地道:“谁?”

黑暗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竟是一名英气勃勃,高绾发髻的少女。少女在月光中走向年华,长眉斜飞入鬓,面容冷艳端丽,反问年华:“你又是谁?”

“我叫年华,是将门弟子。”

“哼,原来只是一个平民!”少女冷哼道:“低贱卑微的平民,不配知道我的名姓。”

冷傲的少女丢下话后,转身扬长而去。

年华望着少女的背影,微暗的光线中,似乎有一条张牙舞爪的怒龙,盘旋缠绕在少女身侧,须鬣戟竖,张口吞向她的头颅。

“啊!”年华大吃一惊,忍不住呼叫出声。

少女闻声回头,皱眉:“怎么了?”

幻影消失,天风吹过房间中央,扬起层层鲛绡红幔,宛如缥缈的烟雾。

可能是眼花,看错了吧!年华暗自想到,急忙道:“没,没什么。”

少女转头离去,“哼,大惊小怪!”

年华收回心绪,坐在昏黄的灯光之下,静静守着昏迷的宁湛。

004 皇鸾

清晨,一双冰凉而滑腻的手,轻轻触上了年华的额头。她猛然惊醒过来,入眼是紫石惊讶的脸:“年华,你在这里坐了一夜么?”

“嗯。”年华点头。她低头看宁湛,他虽然还没有醒来,但是神色已经松缓了许多。

紫石怜惜地看着年华,转身吩咐道:“墨涵,把药端上来。”

墨涵把药送上来。年华这才注意到,昨晚遇见的少女也在,她正静静站在墨涵身后。

紫石伸手,轻触宁湛的额头。宁湛的睫毛轻轻跳动了几下,悠悠地睁开了双眼。身处陌生的环境,周围是陌生的面孔,让宁湛微微一惊,但是看见紫石和年华也在,紧张的神情顿时放松。

年华见宁湛醒来,露出了一个笑容,“你终于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宁湛脸色很苍白,神情很虚弱,但他不愿意让年华担心,“好多了。”

紫石端过药碗,用瓷勺轻搅冒着氤氲雾气的汤药,“你现在还很虚弱,先把药吃了。”

紫石温柔的笑容,让宁湛觉得安心,张口吞下她递来的一勺药汁。

站立在墨涵身后的少女,淡漠地俯视着病弱的宁湛,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端木,”紫石一边喂宁湛吃药,一边对少女道:“你先去温习课业,我一会儿就过去,今天我们讲国之立道篇。”

“是,师父。”端木寻应声而退,虽然行止谦恭有礼,但神情仍旧倨傲。

“真是一个冷傲的公主。”望着端木寻远去的背影,紫石忍不住轻叹:“虽然,她入我门下已经六年了,可我这个做师父的,却始终看不清她的心。”

年华好奇地问道:“她是什么人?”

紫石道:“她是皓国的长公主,也是皓国未来的女王。南方皓国的端木氏,向来是女主承继天下。”

这时,万生塔外突然传来喧哗之声,一名蓝衣侍者匆匆进来,招墨涵过去轻言耳语。墨涵回来向紫石禀报:“门主,那个脾气暴躁的青阳,奉封父之命来接将门弟子,在塔外和人起了争执。”

紫石摇头苦笑,对年华道:“你若是不赶快去将门,只怕你这位性急的青阳师兄会把万生塔给掀了。”

年华望向宁湛,不想离开他。宁湛也望着年华,笑了笑:“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等我能下床了,就去将门找你。”

望着两个懵懂的痴儿,紫石也笑了,“放心,他已经吃了药,很快就会没事了。将门离万生塔不远,你随时都可以过来。”

年华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