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你身为将门中人,居然被人反将一军,如果真是在行军中,这一场败仗你吃定了!”饱含讥讽的苍老声音如针锥般刺入年华的双耳,年华回头望去,有些心虚:“师……师父……”

“哼!”封父生气地道:“你的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吗?这一次,先关你半个月,好好把《兵策》再翻一翻吧!”

封父冷冷地凶完年华,对云风白拱了拱手:“承云宗主带回劣徒,封父感激不尽。”

云风白彬彬有礼地道:“哪里,只是顺路罢了,封宗主不必客气。”

用手指着云风白,年华一下子懵了:“你,你不是玄门弟子?”

云风白笑了笑,道:“我不是玄门弟子,我是信任的玄门宗主,一年前刚到天极门。”

年华与皇甫鸾对望一眼,欲哭无泪。早知道,就不该信任云风白,跟着他走了。

溪路险,水烟寒,思过崖掩映在一片乱石青峰中。

年华坐在石洞中,埋首在一堆泛黄古卷里。云风白坐在石洞外的巨石上,侧耳倾听山风吹过木叶。

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如兽齿般隔在年华、云风白中间。

云风白偷偷打量年华:“你还在生气吗?”

年华不理他。

云风白道:“我已经替你和小鸟儿求过情了,乐门宗主倒是通情达理,只是你师父他……我都陪你在思过崖呆了十天了,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想到皇甫鸾不用和自己遭受相同的罪,年华的脸色微微缓和,但看见云风白的脸,又开始生气,“哼!你陪我呆在思过崖干什么?走开,我不要看见你!”

“我来思过崖看风景,顺便看看你。”不知道为什么,云风白每天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看见年华,他就会很开心。看不见年华,他就会很失落。云风白伸了一个懒腰,从包袱中拿出一些点心,水果,递给年华,“这是今天给你带的。”

年华更生气,他当她是关在石洞里等着投食的动物么?供他每天过来看一看,投一投食,消磨时光?“我不吃。”

云风白笑了笑,把点心,水果放在年华能够拿到的地方。最后,她还是会吃的。

云风白刚放下东西,年华突然从栅栏中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喂,云风白,你帮我离开天极门吧?我必须去玉京见一个人。”

“你要去玉京见谁?”云风白好奇。

“宁湛。他离开天极门半年了,我觉得仿佛过了半个世纪。没有他的天极门,我呆不下去,我很想他,想去见他……”年华悲伤地道。

“宁湛?崇华帝宁湛?”

“嗯。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年华淡淡一笑。即使宁湛当上了皇帝,在她心里他永远是她青梅竹马的宁湛,那个病弱的,善良的,温柔的少年。

“他是你喜欢的人?”云风白心中仿佛空了一块,纠心地疼痛。

“对。我很喜欢他。”年华并不忸怩,大方承认。她抓紧云风白的衣领,让他贴近自己,“帮我离开天极门,好不好?”

云风白淡淡地道:“如果我帮你离开天极门,你怎么感谢我?”

“你想我怎么谢你?”年华反问。

云风白重瞳潋滟:“我只要你做一件很简单的事。”

“什么事?”

“过一阵子,我也会去玉京。你带着我的剑离开,将来玉京相见时,交还给我。”云风白道。这样,他就有借口,能够再一次见到她了。

年华点点头,“没问题。”

天高云淡,木叶浮岚。年华站在浮云缭绕的思过崖上,望着石洞中埋首书卷的另一个“年华”,——那是云风白用一个纸人作出的幻像。——既惊且叹:“玄门之术真是太神奇了!”

云风白浅笑:“离开万花谷之后,走我刚才告诉你的路。明天傍晚,你就能出合虚山。”

“谢谢你。”年华真心道谢。她接过云风白递来的荧煌剑,忍不住问道:“这荧煌剑你从哪里得到的?”

云风白道:“荧煌剑是家祖传下来的,他是一个很喜欢星空的老人。”

年华突然对云风白的身世颇为好奇,“你这么年轻,怎么就成了玄门宗主?你才来到天极门一年,那以前是在哪里学的玄术?”

“玄门弟子不一定在天极门学术法。之前,我一直跟随师父呆在北宇幽都,那是北冥以北的一处地方,有着世界上最纯净的星空,还能看见美丽的极光。因为师门出了一些变故,我才来到天极门,成了玄门宗主。过一阵子,我还会去玉京办一些事情。”

年华将荧煌剑佩挂好,走向下山的石径:“那我们玉京见。”

“好。”云风白临风而立,衣袂纷飞,银发下深棕色的重瞳中,泛着深潭般暗不见底的幽光。

年华离开万花谷,按照云风白指出的路途,顺利离开了合虚山。虽然七年未出合虚山,但外面的战乱倒没有改变多少。

年华一路向南,途经若国,越国,皓国,在山野中行路时,她吃野果,猎野兽;经过城邦时,就找一些活儿干,换取吃食,旅资。一路走走停停,三个月后,她才来到皓国境内的枫林渡,乘船沿着神水河北上,十日内就可抵达皇都玉京。

经过若国王城时,年华本想去看看青阳。自从青阳出师后,她就没有见过他了。可是,青阳出征去了。她终究没有见到他。此时,青阳已经被武昭王擢升为圣佑大将军,深得武昭王的倚重。青阳终于实现了他的理想,年华为他感到高兴。

在越国,年华见到了另一位同门——轩辕楚。年华挤在街道上的百姓中间,身披血红战甲,志得意满的轩辕楚站在四驾战车上经过,接受众人的迎接、膜拜。他凯旋而归,不仅带回丰硕的战利品,还带回无数鲜血淋漓的敌军头颅。从百姓们颤抖的双腿和噤若寒蝉的表情上,年华看出他们的恐惧远远大于胜利的喜悦。

投宿于皓国的客栈时,年华也听闻了一些端木寻的传闻。

五年前,皓国女王端木沁迷恋上一名男宠,男宠于一夕之间权倾朝野。皓王身体有恙,国事皆由男宠把持,男宠是野心勃勃之徒,他妄想在皓王百年之后,自己仍能坐享权势尊荣。于是,他在皓王面前百般构陷端木寻,皓王一来深陷情网,迷恋男宠不可自拔;二来确实多年不见,对端木寻有些生疏了。她相信男子挑拨,对唯一的女儿存了嫌隙。

两年前,男宠趁皓王卧床病重之际,擅自拟下废黜长公主的诏书,皓王稀里糊涂地盖下了玉玺。正当男宠畅心快意,于深夜偷偷坐上王座之际,得到消息的端木寻暗中带领西方十二路大军杀进了王宫。——西方诸将对男宠的暴虐荒淫早已心存不满,他们被端木寻拉入了自己的阵营,共同对付男宠。端木寻以勤王为名,发动宫变。可怜男宠还没来得及逃进后宫,就被端木寻一剑刺死。等皓王接到消息,从休养的离宫赶来皇宫之际,却只见到男宠悬挂在午门前的尸首。宫中禁军都已跪降,男宠的亲卫军更是作鸟兽散,潮水般的军队立于午门广场,威逼皓王收回废储诏令。

见到男宠的尸体时,皓王也清醒了,死去的男宠毕竟难敌活着的女儿,况且又是大军逼宫的险峻局面。于是,皓王下令:男宠蛊惑君听,祸乱朝纲,于午门前五马分尸,诛其九族。长公主勤王有功,复其原有身份,加封为西骑蜀王,握西方十二路兵权。

对于冷酷的端木寻,年华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恨她。那场离奇的屠龙梦境过后,让她们之间有了离奇的牵绊,听闻端木寻深陷权势斗争的漩涡,年华也是心有戚戚焉。

年华乘船沿着神水河北上,第十天的正午,她遥遥望见一座气象恢宏的古城,在缭绕的云雾之间若隐若现。

玉京,终于到了。

012 楔子

昔日繁荣显赫的梦华王朝,如今在六大诸侯国的倾轧下,政权已经摇摇欲坠,只空留着天下霸主的虚名。梦华辖内,六国环绕梦华分布:正北北溟,西北朔方,西南皓国,正南越国,东南若国,东方禁灵。六大诸侯国拥兵自重,各自为政,帝权形同虚设。

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

玉京。皇宫。深宫之中,绣幕低垂。一名身着九龙华服的少年男子正与一名羽扇纶巾的中年男子隔桌对弈,古旧的紫檀木棋盘上,黑白棋子激烈拼杀。

崇华帝宁湛手执一枚白子,皱眉沉吟,似乎有着极重的心事。

丞相百里策缓缓放下一枚黑子。

宁湛毫不犹豫地放下白子。——那是他早已算计好的位置,能将大片黑子杀得片甲不留。

百里策摇头,叹道:“圣上的棋艺是越来越精了。但是,这枚白子却下得太早。”

“太傅,此话怎讲?”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宁湛仍然习惯称百里策为“太傅”,虽然他师从天极‘君门’宗主紫石,但百里策却是他的启蒙之师。

百里策轻摇羽扇,问道:“萧太后与萧国丈的外戚势力,清王与李大将军的将军党,拥兵自重的六国诸侯,三者孰害最重?”

宁湛咬着嘴唇道:“六国诸侯。”

百里策笑了:“那圣上就不该对萧氏与李氏,太早落下那一步杀棋。”

宁湛想起国丈萧平成嚣张跋扈,一脸天子尽在我掌握中的神情,就不由得愤怒难当:“朝中大臣尽为萧平成所揽,兵中大权尽为李元修所持,朕如今虽然坐在龙椅之上,但实际上却是举步维艰!今日早朝时,萧平成要朕封他为九千岁,偌大金銮殿竟没有一人反对!”

百里策淡淡道:“自会有人沉不住气,圣上大可静观其变。”

“你是说清王和李元修?朕可不敢放任他们坐大,李元修手握八方兵权,气焰比萧平成更加嚣张。如果不是朕把高猛调去临羡关坐镇,分去了一部分兵力,只怕整个京师的军队都姓了李。”宁湛沉吟了片刻,道:“萧国丈终究年纪大了,只要他殁了,外戚党也就浮云散去,但势头强健的将军党可不能掉以轻心。”

百里策道:“先帝驾薨前,将辅佐幼君之责,分与萧太后,微臣与高猛。因为有先帝此令,萧氏党羽才敢如此猖獗。圣上虽然不必太早对萧氏落白棋,但若是李元修想要除掉萧氏,圣上也没必要阻止。”

“能兵不血刃地诛除萧氏,集中分散的朝权自然妙。”宁湛将白子紧紧攥在手中,皱眉道:“只是,李元修向来奸猾谨慎,哪里肯让朕坐享渔利?”

百里策笑了:“那就要看圣上是否表现出足够诚意,让他觉得自己能够取萧氏而代之。”

宁湛挑眉:“什么意思?”

百里策拨弄着黑色棋子,缓缓道:“李大将军之女亦倾,天姿国色,贤淑温良,正是后位的绝佳人选。”

宁湛断然回绝:“不行!”

朝中所有人都在奇怪,秋日的选妃大典为什么会被崇华帝的一场暴疾冲散,但这所有人当中,并不包括百里策。百里策知道宁湛不册立皇后的原因。他在等待一个人。

百里策若有所思地望着宁湛:“当年,差点葬身马蹄下的那个女孩,如今应该是一名骁勇的将门弟子了。算起来,她还有三年,才能离开天极门。”

宁湛捏紧了手中棋子,道:“我会等她三年。”

百里策不动声色地道:“圣上等待一名优秀的战将,不需要悬置后位。”

“咳咳!”宁湛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皇宫中锦衣玉食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痼疾好转。每日殚精竭思,勾心斗角,反而使他更加衰弱、疲惫。过了半晌,宁湛的咳嗽才平复下来,他悲伤地道:“太傅,你明明知道这七年来,我和她……”

百里策道:“自古君王无私爱,圣上请以大局为重。她是将门弟子,宿命注定了她在这纷繁的乱世中,也不能是耽于儿女情长之人。玉京不是天极门,您也不再是清王世子,而是梦华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