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年华在斗场上的矫健英姿,百里策突然想起一件事,“今日斗场之事,你如何看?”

年华想了想,抬眼:“丞相是说使臣兀思下场救人一事?”

百里策道:“正是。”

年华想了想,道:“兀思贵为左相,不惜以身犯险,亲自下场救人。恐怕只有一种可能,——那名勇士身份特殊。”

百里策沉吟,道:“放眼摩羯族,除了国主,能让兀思为之涉险者,恐怕只有皇太子拓拔玥。”

“拓拔玥?”

“摩羯族的皇太子拓拔玥,骁勇而善权谋,人称鹰王子。他素来野心勃勃,意图趁六国大乱而北伐,入主梦华。”

“王族埋名混入使节行列,这可是相当不智之举。”

百里策面色凝重:“没错,王族混入使节行列,如果被主国揭穿身份,轻则是慢辱主国,藐视天威,被主国扣押亦无话可说;重则是心怀不轨,入侵他邦,甚至引发两国刀兵相见。”

年华道:“一切还只是猜测,那人是不是鹰王子还不一定。”

百里策眼色一凛,“如果真是,岂能让他安然回国,让天下人嘲笑梦华有眼无珠?况且,鹰王子对梦华是一大威胁,他此次孤身入境,势单力薄,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年华不再做声,她知道百里策行事缜密,一定会动用一切力量去彻查那人的底细,看他究竟是不是鹰王子乔装。如果不是,则天下太平;如果是,那玉京难免会生一番风波。

百里策与年华又说了一些话,方才告辞,临行前,他叹道:“时光荏苒,七年一别,如今再见,你已不再是当年独自行走在战乱中的女孩,而是一名优秀的战将了。”

年华笑了:“我师父听到您这句话,一定会好笑,他总是说,我是他最不成材的劣徒。”

百里策笑了:“你师父是望之深,责之切。”

百里策离开后,年华歇下,一宿无话。

024 荼蘼

京畿防卫营坐落在玉京西北,规模比白虎营小得多,将士皆为男子。七位将领五男二女。京畿营的任务是镇守玉京四大城门,以及维持玉京的安全。

李元修领着年华在京畿营办理交接事宜,他的脸色十分难看。昨夜,密探报告:圣上这七年来的隐居之所是在天极门。

七年前,宁湛被孝明帝秘密送出宫,对天极门称是清王世子前来治学,而在梦华六国,除了护送他的百里策和高猛,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年春天,孝明帝驾崩,接宁湛回宫的人,仍是百里策和高猛。宁湛平安归来,奉天承鼎,对于七年来的行踪,只言在东方隐居,并未提及具体所在。

李元修怀疑宁湛与年华有私交,让密探一查,两人果然交集在天极门中。李元修很后悔,早知道年华和宁湛是旧识,他就不该在金銮殿上答应让年华进入京畿营。不过,他还是存了一分侥幸心思,乱世之中,情势莫测,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宁湛和年华是旧识又如何?利益所趋之下,年华未必不会为他所用。况且,年华再勇武善战,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他李元修坐镇玉京多年,集八方兵权在手,还能怕了一个小丫头?而且,下个月初,女儿就要进宫为妃,这节骨眼上,他不想再多生事端,所以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只有将京畿防卫营交给年华,以后再想办法收权。

李元修不阴不阳地道:“年主将,玉京的安全可就交到你手上了。”

年华欠身,淡淡道:“末将一定不负圣上所望。”

如果将玉京比作一朵盛放的牡丹,皇宫则是花瓣中央的花蕊,而太液湖则是放置在花蕊中的一颗绿珠。

皇宫,太液湖。碧湖如玉,嫩柳如金,风中飞絮似雪。暖春的风吹面不寒,带着草木的清芬,让人心旷神怡。年华临湖而立,一身轻盔,腰配玄剑,铁甲上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似隐隐流动的水纹。

离宁湛约见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年华一直等候在太液湖边,宁湛一直没有出现。在年华等待的时间内,先后来了三名宫监传话。

“圣上正在御书房与言官议事,请年主将稍侯。”

“圣上刚欲行,大将军又来求见,请年主将稍候。”

“李将军刚走,礼部侍郎又晋见,再请年主将稍候。”

太阳已经升至中天,侍立的宫监已经有些疲态,年华仍旧站得笔直,望着湖面袅袅腾起的轻烟。

太液湖上的寒烟与泪湖的寒烟重叠,犹记得在天极门中,倒总是清闲悠哉的宁湛等候被封父严压苦训的年华。小孩子心性贪玩,偶尔偷得半日清闲,便开心得不得了,手牵着手去万花谷中嬉戏……

从年华站立的地方到御书房所在的承光殿,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可是,年华却不能走过去,因为这短短的距离之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名为君臣的天堑。不过咫尺,却有若天涯。君权至高,臣下卑服,再不复从前。

宁湛出现,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他并没有穿华丽繁芜的帝服,而是着一身天青色云纹锦袍,清俊飘逸,一副翩翩贵公子的雅姿。

年华怔住,一时忘了行礼。宁湛身后的老宦臣许忠假咳一声,年华才反应过来,急忙躬身行礼,却被宁湛制止,“紫宸宫外,你我不必这样。”

许忠冷哼一声,神情倨傲。

宁湛望了许忠一眼,没有做声,但神色明显不快。宁湛对年华笑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年华疑惑,“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宁湛神秘地道。

年华心中疑惑,但也不再多问。

一辆四乘黄金蟠龙八宝御辇停下,宁湛在内监的扶持下上了辇,也招呼年华共乘,“上来吧,你站了这么久,再走出宫去,怕是腿都会累折了。”

“好。”年华也未多想,抬脚便欲上辇。

“且慢!”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年华回头,却是许忠。许忠年逾花甲,体肥面圆,脸上因为擦了粉的缘故,白若霜雪。他将翡翠拂尘一扫,也不屈身,口气微有倨傲,“圣上,君臣共乘一辇,这于礼制不合。”

许忠十八岁净身入宫,在宫闱中沉浮半世,先后伺候过庄闵帝,孝明帝,崇华帝,如今身居内监总管之职。他于宁氏一族,算是内宫老臣。

宁湛闻言,微微点头,“君臣同乘,确实于礼制不合。”说着,他掀袍下车,把年华扶上辇,望向许忠,“年主将乘辇,朕步行,这便不算违礼了吧?”

年华冷汗。

许忠惊得一个激灵,急忙垂首,“老奴……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宁湛目光犀利,却作和颜悦色,对许忠道,“许总管在帝座边执拂尘多年,想必也该明白帝令和礼制孰轻孰重?君主虽幼,也是天子;臣仆虽长,亦是仆婢。许总管曾侍奉过皇祖和父皇,如今又侍奉朕,资历深远,忠心可嘉,肯定比朕更明白君臣之分不可逾越的道理。”

宁湛云淡风轻的一席话,说得许忠额上滚下两道冷汗,湿开了厚厚的白粉,露出两道焦黄的皮肤。宁湛这番话因龙辇而起,却不止于龙辇之事。宁湛为何而发,他心里当然明白。孝明帝驾崩,宁湛回宫承鼎,不过十七岁。先帝临殁前留旨,新帝继位,朝事由百里策,高猛辅佐,宫事由萧太后主持,内监总管许忠辅助。许忠因为先帝的旨意,又仗着服侍了三代天子,虽无逆心,但不免有些倚老卖老,蔑视幼帝的意思。

宁湛离宫七年乍归,许多宫廷礼规,人情冗事都需要借助许忠之力来重新熟悉,对他十分礼待。许忠倚着这份礼遇,倒以为新帝善软,越来越倨傲,有时候甚至越俎代庖,逾越了宦奴的本分。

今日,许忠第一次被宁湛用言语警训,虽然宁湛的脸上挂着和颜悦色的微笑,但露骨的话语却是雷霆万钧,敲山震虎,有无形的威严和压迫。

许忠声音微颤,“老奴,明白了。”

宁湛伸出手,许忠急忙抬臂搀扶。宁湛借着许忠的搀扶,再次登上八宝御辇,坐在年华身边。宁湛对许忠道,“今天,许总管就不必随朕出宫了。许总管年事已高,也该多休养身体,不必时时都跟随着朕。”

许忠闻言,身躯一颤。宁湛这句话似乎是暗喻他年老,不再要他侍奉君侧了。宦臣和宫妃一旦不再陪伴君侧,就意味着恩断,宠失,不管之前有多少荣耀,权力,圣眷,都将是昨日黄花,都将风流云散。

“圣上……”许忠嗫嚅着,正要开口。

宁湛却又微笑,“许总管的谨细和谦卑,放眼宫中,也找不出第二人。许总管虽然年事已高,但朕身边却离不开你,今后你还要多多辛苦……”

许忠松了一口气,眼底却有惊惧,急忙垂头,“老奴谨记圣上教诲,今后一定会更加谨细和谦卑地服侍圣上,万死不辞。”

宁湛话点到此,也不再多言,吩咐驾驭辇车的宫奴,“承前门。”

四乘龙辇和仪仗队伍驶过,留下一头冷汗的老宫监站在原地揣摩帝言的余意。

车轮粼粼,龙辇驶过重殿叠宇,仪仗远远随后。宁湛和年华并坐在龙辇中,春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了轻软的杏花,落在了两人的衣上,发上。

年华心中感慨,刚才宁湛恩威并施,分寸得当,那个倨傲的许总管触到了棉中之刃,应该不会再敢轻慢帝威了。宁湛是君门弟子,从小浸淫权谋术,驭人术,虽然在天极门时与世隔绝,但实际入世,他也是如龙入海,游刃有余。也许,不仅因为他是君门子弟,更因为他骨子里的本性,宁湛天生就是作帝王的人。

宁湛喃喃,“师父曾说,帝王,称孤道寡,天定不能成双。身为一国之君,决不能让他人擅越君权,并坐比肩,否则国家必乱。”

宁湛想起紫石说出这番教诲时,凝重而哀伤的神情,却没注意到年华倏然变色的脸。并坐比肩,正是二人此刻的姿态。年华身形一动,正要下辇,手却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

年华回头,对上宁湛明亮的眼睛,“年华,你不一样,我们命中成双,你为我而生,我为你而活。我需要你在我身边,与我并坐比肩,如果没有你,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宁湛掌心的温度熟悉而温暖,但他的话语却陌生和奇怪,年华迷茫,“你的话,我听不懂。”

帝星临世,举世皆知,双星谶言,所知者寥寥,包括年华,也并不知情。

宁湛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无论将来如何,我永远是你的宁湛,你永远是我的年华。”

年华反握住宁湛的手,深深地凝望着他,没有说话。心中许下的承诺,不需要言语,亦比永远更远。

龙辇停在承前门附近,宁湛与年华下了龙辇。他们没有走巍峨的承前门,而是走偏门建春门。——白龙鱼服,毕竟不能太招摇。四名大内侍卫身穿便装,远远地跟随着宁湛。

出了建春门,宁湛带着年华穿街走坊,不一会儿,来到一座朱门石兽的府邸前。年华看着府门眼熟,再抬头望门上的横匾,黑底朱字,瘦金体飞白:主将府。

按照梦华律例,京畿防卫营主将是正五品的武将,本该在玉京中有一处官邸,每日上朝之后,去京畿营处理公务,处理完公务后回宅邸休息,没有什么大事变故,不必时刻守在营中。

年华的府邸正是这一座,但她只在半个月前领恩赐的那一日来过,住了一宿,仍然住回了京畿营。她只身一人,无亲无眷,住在深宅大院,更添孤寂的心绪。再者,最近摩羯使者停留在玉京,崇华帝又要册封妃嫔,玉京的安定需要严加防卫,不可以出任何岔子。所以,她在京畿营中扫出一间空房,每日枕兵策入眠,闻金戈起床,几乎都忘了主将府。

年华略感意外,“巴巴地等了你三个时辰,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宁湛笑了笑,拉了年华往里走。朱门大开,八名仆婢在两旁迎候。仆婢们的脸年华依稀见过,但站立在众人前面的老者,却很面生。老者一身干净的青衣,须发微带霜雪,气质精明干练。他先拜见了宁湛,才向年华行礼,“老奴秦五,参见年主将。”

“你是……?”年华疑惑。

“从今日起,老奴是您的管家。老奴本是丞相府的管事,丞相吩咐老奴来主将府主持各项事宜,照顾主将的饮食起居。”

宁湛微笑,对年华道:“你从小生活在天极门,太傅担心你不善于处理世俗琐务,所以遣了他信得过的人来照顾你。在玉京生活不同于在天极门,你已经是京畿营主将,有些必要的交际应酬不能免。你不擅长此道,以后就由秦五替你打理。李元修手握兵权,门下清客三千,各擅其能,你现在无法与他抗衡,但是作为将领,多多招揽奇人异士来壮大自己的力量,以备用人时之需,总没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