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玥瞪眼,“我乐意。”

有目却不能辨人,总会想给某人留下特别的印记,以便在茫茫人海中不会错过他。

莫名的伤感之后,拓拔玥又道,“其实,我是怕将来认不出你。毕竟,我不认得人的脸。”

年华闻言,不由得一怔,她不知道有目不能辨人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能体会其中的悲伤、无奈。她默默地收回了右手,既然这是他认人的方式,那就随他去吧!

拓拔玥深深地望了年华一眼,“我不想,在人海中错过你。”

拓拔玥的声音微不可闻,年华没有听清,她一头雾水,刚想细问,拓拔玥却已勒马离去,乐朋高等人纵马跟上。

拓拔玥等人回摩羯,年华领兵回玉京,各自回归自己的命运轨道。

年华抚摩伽蓝护腕上的玉石,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山峦。地面上一道笔直的人影,正向她走来。她抬头,却是云风白。

夹杂着沙砾的夕风,扬起了云风白的银发,他仿佛是冰山上的一抹初雪,带着几分寥落,几分出尘,几分雅静。

年华笑了,对云风白道:“怎么看,都觉得你不该身在人间。”

云风白也笑了:“那你就当我不是人间的人,不要追究我的来历,怎么样?”

自从他出现在临羡关,带来了拓拔玥、兀思,这些时日里,年华虽然没有开口询问,但他知道她一直好奇自己的来历,和真实的意图。

年华眨了眨眼,道:“你的来历?你不是玄门宗主云风白吗?”

云风白一愣,随即又笑了,“对,我就是玄门宗主云风白。”

年华转头望向天边的云海,“我不会去探究你的来历,你的意图,你不肯坦诚相告,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我等你自己告诉我。我相信你,我们是友,非敌,对不对?”

云风白点头:“我们是友。”

年华安心地一笑,“这就够了。”

云风白拿出一只小瓷瓶,递给年华,“沉砂之毒虽解,你的伤却未痊愈,灵犀玉脂能让你的伤势早愈。”

年华接过玉瓶,“谢谢你。”

年华想起了什么,“对了,荧煌剑……”

心有灵犀,云风白同时开口,“对了,荧煌剑……”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云风白道:“荧煌剑还是先放在你身边,等……等我需要的时候,再问你取回吧!”

年华点头,“好。”

云风白和年华并肩站在城楼上,望着脚下一马平川的古战场,红色的夕阳,赤色的沙砾,火色的细草,如泼鲜血。风声过处,从不知名的遥远地方,传来似有似无的金戈杀伐之声,凄厉而悲壮。

古往今来,无数将士战死在临羡关前的古战场上,连疆场上的沙石亦被阵亡将士的鲜血染红。黄昏时,站在临羡关上,总能听见风中传来兵戈之声,据说那是从黄泉之国传来,是鬼灵兵们在生前死去的战场上交战。兵器交击声,马蹄践踏声,喊杀哀嚎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萦绕耳际却又虚无缥缈。

年华有些动容,颤声问云风白,“世界上真有阴间?阴间真有地狱吗?”

云风白望着年华苍白的脸,道:“天堂,地狱,皆在人心中。”

年华怔然,手撑城墙,喃喃:“真正的战争和在天极门中演武、排阵不同,太真实,也太残酷了。战将一念,万兵骨枯,我想我一定会下地狱……”

云风白怜悯地望着年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双星谶言的宿命,将门弟子的使命,都是她无法逃脱的夙孽,崇华帝宁湛更是她一生的羁绊。这些,他无力去改变。

远处辽阔的云海,近处巍峨的城墙,将女将的身形衬托得更加单薄。云风白忍不住伸手,轻揽年华微微颤抖的肩膀,“如果你真堕入地狱,我陪你。”

年华身形一震,抬眸望向云风白。

云风白并不躲闪,也望着她,重瞳中流动着无言的情思。

四目相交,情思无需语言,静静传达入心。

风声中的金戈杀喊声渐渐远去,夕阳洒落在相拥的二人身上,白衣胜雪,玄胄如墨。

年华心中一紧,推开云风白,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失态了。”

云风白的情意,她隐隐有感,但宁湛才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对于他的情意,她只能拒绝,只能逃避,只能求他自己醒悟。她隐隐觉得,她这一生似乎要欠他许多许多……

云风白心中涌起失望,自嘲,他落寞一笑,“不,是我失态了。”

她爱的人是宁湛,不是他。

金色的夕阳下,年华坚毅神情,“死后的事情,死后再说,只要一日活着,我就必须无愧于武将的职责。既然选择了做武将,我就不会软弱和动摇,无论前路怎样血腥艰难,我都会一直走下去,我也只能一直走下去。”

夕阳西沉,晚鸦归林,四周渐渐昏蒙起来。

云风白道,“天黑了,也该下去了。今晚,我们再来下一盘棋,怎么样?”

年华一头黑线,“肯定又是你赢。你让我三……不,六子,我就陪你下。”

云风白仰天叹息,“这就是某人刚才信誓旦旦的武将风度吗?师未出,先求饶,战场上可没人让你六城……”

“……五子。”

“让一子。”

“四子!”

“两子。”

“三子!”

云风白悠然道,“行,就让你三子,年主将可别又落得铩羽而归。”

棋艺超臭的某人有点欲哭无泪,“云宗主,你还是让我六子吧……”

035 凤凰

崇华二年夏,年华、刘延昭胜归玉京。帝大悦,擢年华为禁卫军副统领,升从三品,授紫勋,赐良田五百顷,金五十万;擢刘延昭为骁骑都尉,升从四品,授绛勋 ,赐良田三百顷,金三十万。……临羡关守将高猛、蔡铁、张子齐守关有功,帝另遣使者擢赏。——《梦华录·崇华纪事》

崇华帝在凌烟台设庆功宴,犒劳临羡关一战中有功的将领。宴会中,崇华帝早退,大家在宴酣敬酒互贺时,才发现年华也不见了踪迹。

太液湖畔,水平如镜。水面倒映着杨柳,也倒映着一双璧人。宁湛和年华静静地站在夏风中,看半湖莲叶脉脉温存,一片菡萏冉冉沉香。一别数月,两人原本有满腹相思欲诉,但对方真正近在咫尺时,却只是互相凝望无言。

宁湛指着停泊在田田莲叶中的兰舟,道:“我们去湖上划船,好不好?”

年华还没说话,伺候在旁边的许忠急忙道:“圣上,万万不可,这是宫女儿们泛湖采荷的鄙陋之物,圣上游湖应该准备七宝龙船……”

宁湛回头望向许忠,许忠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继而垂首不语。

宁湛拉过年华,跳上兰舟,荡浆飘向湖心。

太液湖寒烟凝碧,几叶兰舟在莲花间隐现,舟上的宫装女儿衣香鬓影,笑语如铃。远处烟水澹澹,天高云阔,与湖下的倒影成双。两人在湖心弃了桨,任兰舟随波荡漾,宁湛拥着年华,年华偎依在宁湛怀中。

宁湛望着年华,“一别三个月,你瘦了,在临羡关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听说你中箭了,有没有大碍?”

年华笑了笑,“去打仗难免奔波,只是辛劳一些,算不上吃苦。箭伤已经痊愈了,没有大碍。”

宁湛道:“今日庆功宴上,你并不开心,这一仗让你的眼里蒙上了阴翳,不再像从前的年华了。”

年华神色一黯,两万条性命换来的功勋,她如何能坦然受之?年华没有说话,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宁湛的怀里,“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宁湛搂紧年华,宠溺地笑了:“好。”

不一会儿,一阵低沉的啜泣声传来,宁湛感到胸前渐渐湿润。年华的泪水如火,灼伤了宁湛的心,他喃喃道,“我恨自己身为帝王,却空有虚名,有些以帝王之力能够改变的事情,我却没有能力去改变。你在临羡关作战时,朔方与皓国在西北交战,禁灵与若国在东方交战,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力阻止。诸侯们群雄逐鹿,使我的国土战祸绵延,我的子民颠沛流离。每一天都有人因为战争而死去,每一刻都有人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这些诸侯国之间的征伐,本可以避免,只因梦华王室衰微,只因我不够强大,才使得战乱纷纷,生灵涂炭。我更恨自己无用,不能提剑上战场,而要让你替我去征战……”

说到伤心处,宁湛流下了两行清泪。

年华抬起头来,抚摸宁湛的脸,吻去了他的泪水:“你不必菲薄自己,你是一个优秀的帝王,是万民的福祉。你的心愿,亦是我的心愿,我一定会助你达成。我以天极将门之名起誓,今生一定倾尽全力,助你平定六国,重振梦华。若违此誓言,必天诛地灭,堕入万劫。”

宁湛动容,将年华拥入怀中,“你我本是一心,何必起那么可怕的誓言?”

年华道:“誓言有着咒语的魔力,以将门之名起誓,我便不会再怯弱,退却了。”

宁湛道,“若真有平定天下那一日,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年华笑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安,快乐。”

轻舟摇晃,荷香脉脉,阳光照在身上,轻暖如薄被,年华在宁湛怀中伸了一个懒腰,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今天天没亮就进皇宫受封,一直折腾到现在,繁琐的礼仪比行军打仗还累人。你做枕头,不要乱动。”

“你慢慢睡,我守着你。”宁湛笑了笑,任年华的头靠在自己胸前。然后学老僧入定,端坐不动,真把自己当做了枕头。

夏末时节,凤凰花树已经开始凋残,碗盏大小的金红色花朵随风飘荡,落在平滑如镜的太液湖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万寿山腰的凤凰花树下,怔怔地站着一个美艳绝世的女子,她穿着一袭孔雀紫金线绣牡丹的长裙,挽着一袭碧江霞色水绡披帛。她的青丝梳成繁复的飞天云髻,髻上插着金镶玉青鸟吐珠步摇。她的艳色,让凤凰花树都在瞬间失了色彩,变得黯然。这个美丽的女子,正是三个月前入宫为淑妃的李亦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