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唱作阳关曲,为伊风露立中宵。

等荒林在身后只剩下一个黑点时,年华才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她心中一酸,眼泪滚落。离别心有泪,回首语无情。不知为何,与云风白离别,让她觉得莫名地悲伤。不过,离别之时,吓他一场,不诉离伤,倒也少了那许多缠绵情愫。沙场之上,命如悬丝,或许这一去,她也会成为那荒野中的白骨,所以在走之前,不要留下太多的牵绊。但令此身与命在,只持烽火照甘泉,征战是她身为武将的宿命,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云风白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年华。他的心中空空荡荡的,决定回碧泉山庄。可是,回头一见荒林,和林间隐约的坟冢,他顿时却步。想了想,他摸出了一支讯火。

讯火升天,在夜空中绽放出圣浮教的五星芒图腾。

不多时,星邙山圣星宫中有教众纵马赶来。

在等候期间,云风白早已从袖中拿出白玉面具,覆在脸上。

看见五星芒讯火而匆匆赶来的教众是圣浮教左右护法以下的十二星使,他们看见白衣,银发,假玉面的云风白,心中大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教主很少现身,今夜莫非有大事发生?!

十二星使齐齐跪地,“参见教主,教主夤夜召属下们前来,有何吩咐?”

云风白低咳一声,“你们,护送本座回碧泉山庄。”

十二星使面面相觑,云风白已雪袖一挥,大踏步向密林走去……

051 青阳

崇华二年十月,若国景城困,武昭王求帝援。帝遣京畿营主将年华领白虎、骑十万入景城,会若国圣佑大将军青阳,共抗越师。 ——《梦华录·崇华纪事》

紫塞鸿雁,长风万里。

年华带领白虎、骑行了一个月,才越过紫塞边境,进入若国,来到景山。轩辕楚拥兵箕踞在紫塞西北,年华从南入景山,双方并未狭路兵逢。

由于军队数量庞大,年华采用了九军阵法行军。九军合成一个阵营,行进时为阵,驻扎时则为营。为了方便收缩和展开,九军中分出四条道路,构成“井”字形。

景山山脉绵延百里,淇水从山中流出,东流至珍珠海。景山以北有一条大河,流量是淇水的三倍,名曰丹水。

正是午后,年华入景城,青阳出城迎接。

青阳昂藏七尺,体格魁梧,麦色的皮肤,棕色的瞳孔,五官深如刀刻,气质粗犷豪放。明明是一个征战沙场的铁血男儿,但是笑起来,却偏偏带着一股阳光的孩子气。

青阳笑着向年华走来,习惯性地抬手,准备拍她的肩,“华师妹,四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

年华笑着向青阳迎去,看见青阳的大掌,心中一凛。——从小,青阳热情的拍肩震骨掌就是年华挥之不去的噩梦,这一掌如果拍实了,肩胛骨准脱臼。——她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避开,“青阳师兄,四年不见,你又黑了不少。”

青阳右掌拍空,不死心,笑容不变,左手变拳成掌,猝不及防地击向年华右肩:“华师妹,为兄好久没有热情地问候你了,今日你是躲不过的。”

年华笑容不变,抬手向青阳的大掌格去,“师兄的热情,我在天极门中就已是心领而不敢受用了。”

青阳的手被年华格开,立刻变掌为拳,击向年华的面门,轻声叹息:“回想当年你刚入门时,多么乖巧可人,总是默默地承受为兄的热情。可是没过两年,就开始不乖了,学会了和为兄动手,为兄真是伤心……”

年华仰头避开这一拳,反手一记勾拳,直取青阳下颚,“师兄你太过热情,如果不动手,我的肩膀就废了……”

青阳不避,但左足已经直取年华小腹,“你每次躲开为兄的热情问候,为兄都感到心碎。所以,今日你休想躲开!”

年华急忙回拳自救,刚格开青阳的左足,青阳的大掌又来袭,干脆豁出去,放手与青阳一搏:“师兄的问候总让我感到肩碎,我不得不推却!”

两方将士站在旷地上,眼看着两位久别重逢,笑容满面的主将,突然之间大打出手,不由得愕然。场中扬起的沙土中,隐约可见两道身影交错,拳来脚往,越来越快,令人眼花缭乱。

半柱香时间过去,场中沙土归地,两位主将身形渐现,以某种姿态安静地对峙着。

青阳的左手定格在年华的右肩上,离肩膀只差半寸。年华的右手食中二指,指向青阳左胸神封穴,也只差半寸。拍肩,点穴,哪一个会更快?答案因为两人同时收手,而变成了无解的谜。

青阳收手,笑了:“华师妹的身手真是越来越好了,看来为兄又要心碎了。”

年华放下手,笑道:“青阳师兄的拳法也是愈加炉火纯青……啊!痛……”

青阳趁年华放下手,毫无防备的瞬间偷袭,大掌一扬,结结实实地拍上了年华的肩:“痛就对了,不痛怎可感受到为兄的热情?”

年华热泪盈眶,“青阳师兄,你又使诈……”

青阳狡笑如狐:“兵者,诡诈之道也。为兄说了,今日你是躲不过的。”

年华捂着肩膀,无语有泪,师兄,果然还是师兄……

青阳心情大好,大手一挥,朗声道,“儿郎们,开城门,恭迎王师入城!”

王师已入景城,越国的盟友——禁灵郁安侯崔天允尚未带领灵羽骑至紫塞。三日之后,紫塞中的天狼骑就已经有了异动。轩辕楚率领天狼骑退地二百里,驻扎在孤鹤谷。

青阳和年华站在城楼上,眺望绵延千里的紫塞。朔风吹过,长草起伏,紫塞上涌起一波一波紫色的浪潮。不过,有一片地方翻涌着赤浪。风中带着一股浓烈的腥味,那是血的味道。

青阳指向翻涌赤浪的地方,对年华道:“不久前,我与轩辕楚在那里打了一场硬仗,你看到那些红色没有?那是将士们的血溅在了草上,尚未干涸。”

那一战,发生在年华赶赴景城的途中。也许是因为景城之役僵持了太久,青阳和轩辕楚都有些压抑情绪,——青阳担心寒冬到来,轩辕楚担心帝都援军,于是各领了三万人,采取了硬战术,在城外酣畅淋漓地厮杀了一场。

年华望着红浪起伏的原野,“青阳师兄,这一仗不像你的风格,莽夫之为,不漂亮。”

青阳苦笑:“是,这是一场杀戮。在这场纯粹的杀戮中,我和他都输了……”

年华道:“师兄,如今的情势,你怎么看?”

青阳道:“无论如何,必须在大雪之前,击退越军。景城是孤城,没有充足的粮草供应,一旦到了降雪的时节,唯一的运粮通路天堑峡,也会结冰封路。粮草是军心,到时候没了粮草,军心定然大乱,你我二十余万大军困守景山,即使轩辕楚不攻,也会自破。”

年华苦笑:“可是,现在已将入初冬,崔天允也已经从禁灵起程,不日就会抵达紫塞。这一仗纵是军神临世,也不可能在降雪前收兵。”

青阳望着年华,由于焦虑焚心,夜不能寐,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如今我们合军,兵力比轩辕楚占优势,趁着崔天允尚未到来,发兵去孤鹤谷,给他狠狠一击,如何?”

年华摇头:“他退居孤鹤谷,就是因为孤鹤谷地势艰险,易守难攻,欲龟居等候崔天允的援军到来。我们贸然出兵,弄不好,会被他有机可乘,反将一军。”

青阳抱头,“难道我们就这么等着,等崔天允领着灵羽骑到来,等着大雪封路,等着困死在景城中?”

年华也没有退敌的办法,只能默然。

这时,突然有一队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卷起一阵烟尘。守城的将士击鼓,城楼上立刻陷入警备状态。那队人马渐渐近了,年华和青阳定睛看去,大约五十人,穿着越军的服饰,打着来使的旗帜。

青阳和年华走下城楼,来到议事厅,接见了使者。使者带来了两百个黑色木匣,成排地摆在地上,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礼毕,为首的使者战战兢兢、吞吞吐吐地对青阳,年华道:“轩辕大将军让小……小人们带礼给白虎、骑年主将,说:拜年主将所赐,越军退二百里地,这是回……回礼,一里地,一只木匣。不成敬意,敬请……笑……笑纳……”

年华,青阳面面相觑,心中充满疑惑。年华随手打开一只木匣,赫然看见匣中盛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须发戟张,目眦欲裂。

年华吓了一跳,手一松,木匣落在地上,人头滚了开去。

青阳看见人头,虎目圆睁,似欲滴血,开口时,声音嘶哑:“陈副将……”

青阳疯了一般,一一打开木匣,一颗颗人头暴露在年华面前,皆是若国飞鹫骑的将士,在之前的战争中被天狼骑俘虏的将士。

年华惊骇,青阳悲痛。年华心中腾起一股怒火,恨然:“轩辕楚……”

使者继续战战兢兢地道:“轩辕大将……将军还说,这些飞鹫骑的头颅,请年主将先笑纳,下次一定双倍补上白……白虎、骑的……”

年华气得浑身颤抖,握紧了拳头,但终是慢慢松开,“回去告诉轩辕楚,总有一日,这些无辜的性命,我会让他以命来还。”

青阳目赤如血,额上青筋暴凸,“何必等到将来?现在,我就以天狼骑还他!来人,将生擒的天狼骑斩杀二百人,将头颅送去孤鹤谷!”

“是,大将军!”

士兵领命要去,却被年华阻止:“且慢!”

士兵止步。

年华对青阳道:“青阳师兄,轩辕楚是疯子,难道你也疯了吗?战场之上,非必要,不杀俘虏啊!”

青阳望着年华,咬牙切齿,“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被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给逼疯了!年华,迟早有一天,你也会疯!你不必心软,既然我们拿着屠刀,那么,像轩辕楚一样成魔,会快乐得多。慈悲对于我们来说,是一场天大的笑话!”转头瞪向士兵,“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是!”士兵得令,再不理年华的阻声,匆匆而去。

年华焦急:“青阳师……”

青阳跪在满地头颅中,并不回头,冷冷道:“你不必再多言。这些,都是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总要让轩辕楚也付出代价!你远来是客,这景城之中,一切还是本将做主!”

越国使者见势不妙,早已脚底抹油,偷偷溜掉。

年华闻言,无法再多言,她站在满地头颅之间,看着跪在地上无声痛哭的青阳,心中沉重如铁。

052 白雾

殓葬了匣中骨骸,青阳杀戮了两百越俘,派使者送去孤鹤谷。

已是月上中天,年华站在地形沙盘前,看着眼前起伏的山势,蜿蜒的河流,平坦的沼泽,和插着旗帜的城池。从下午思索到晚上,她还是想不出一个万全而迅速的退敌之计。如今双方势钧力敌,她和青阳甚至占据了地利,人和的优势,但却在天时上失了算。一旦大雪降临,优势立刻会被轩辕楚占尽。轩辕楚按兵不动,就是在等风水逆转,等天时,地利转向越军。

年华的目光逆着丹水的流向,一路游移,穿过紫塞,进入越境,定格在越国的王都——邺城。

身后响起脚步声,年华猛然回头,却是青阳。青阳走进来,站在年华面前,在橘色的灯火下,他的脸色更显憔悴,也没有了平日孩子般的笑容。

青阳摸着头道:“对不起,华师妹,为兄下午不该说那些话。你也知道,为兄一旦心情激愤,就口不择言了。这景城之中,你也是半个主人,有权力阻止本将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