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不杀她,恐怕夜长梦多……”蜃梦城主认得这个男声,正是朔方王南因·铁穆尔,他不禁心中一惊,他要杀谁?那个女声又是谁?从语气上听来,似乎朔方王都对她礼敬三分?

殿内三个人的身影被长明灯投射在半掩的窗上。蜃梦城主清楚地看到,女子以纤长的手指挑起了朔方王的下巴,轻笑:“杀不杀她,我自有定夺,你还在记恨她折断了你的右腕?”

南因·铁穆尔别过了头,避而不答,转而言它:“毕方城中,那群老家伙已经开始有所动作。回三桑城后,长公主得按约定出兵,助小王平乱。”

端木寻勾起红唇,笑得明艳:“乱局到了不可收拾时,我自会出兵。”

南因·铁穆尔垂头,望向锦榻上沉睡不醒的戎装女子。女将双目紧闭,安静地睡着,黑发如一匹洒满碎珠的乌缎,蜿蜒垂散在地上,光可鉴人。因为安眠,女武将的狂烈之气尽散,竟给人温婉柔静的错觉。

南因·铁穆尔问道:“长公主要将她带去三桑城?”

端木寻伸出纤指,划过年华的眉目,似在轻描她的模样,“是。”

南因·铁穆尔咽了一口唾沫,想起年华的武功,有些忌惮:“半路上,她如果醒了,只怕……”

“她中了千日醉,只要不给她解药,永远也不会醒。醒了也没关系,还有雪在。”端木寻回头,望了一眼木偶般立在身后的龙断雪。

龙断雪抬眸,却是望向窗外。

蜃梦城主站在外面,他透过虚掩的窗户,看清躺在锦榻上的年华时,早已吓得魂飞魄荡。好不容易送走的一尊菩萨,怎么还在蜃梦城中?更糟糕的是,这样的阴谋场面,怎么看都不会欢迎外人撞见。他怎么这么“幸运”,恰巧就撞破了这一切……

蜃梦城主冷汗湿襟,心跳加速,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也有意放缓放轻了一些。他只恨不得自己突然变成透明人,世上再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然而,天不遂人愿,半掩的轩窗突然大开,里面的三个人,六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明明没有束缚,蜃梦城主却如同被什么钉住,无法动弹。

龙断雪推开轩窗,垂首问端木寻,“他已经听见了一切。长公主,如何处置他?”

南因·铁穆尔残忍地笑了,“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西州都督是假的。”

蜃梦城主闻言,吓得急忙跪下,连连磕头,“王饶命,下官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南因·铁穆尔尚未做声,端木寻望向蜃梦城主,笑道:“不,你看到了,也听到了……”

蜃梦城主想要分辩,端木寻已经接口道:“你看见,西州都督其实还在蜃梦城,并且中了千日醉,沉睡不醒。你听见有人说,要带西州都督回皓国太华山龙首门,而不是去三桑城。明白了吗?”

龙断雪、南因·铁穆尔一怔,蜃梦城主更是一怔,连哭泣求饶也忘记了,“欸?”

端木寻淡淡地重复,“如果,有人回来蜃梦城找年华,你就告诉他今天你看见的一切,并告诉他年华被人带去了太华山龙首门。明白了吗?”

蜃梦城主虽然疑惑,但是他脑子不傻,既然要他传话,那就是不会要他的小命了。他虽然不知道端木寻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他这么说,但是从之前偷听的对话中,他已经知道连朔方王也不敢忤逆她,立刻朝端木寻磕头道:“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遵命,一定遵命。”

端木寻颔首,“很好,去吧。”

蜃梦城主闻言,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走了。

龙断雪小心翼翼地问道:“长公主,您怀疑云风白会识破偷梁换柱之计?”

端木寻笑道:“有备无患。云风白这个人十分棘手,不可小觑。他如果真识破了,回来找年华,就让蜃梦城主将他引去太华山龙首门。对付江湖人,还是得用江湖人。龙首门中机关重重,高手如云,有他受的。”

龙断雪虽然忧心龙首门里的部下,但也只得道:“长公主英明。”

她永远只会以自己的利益为第一位,从不考虑别人的生死、苦乐。龙断雪悲伤地想。

端木寻转向吃惊的南因·铁穆尔,笑道:“活人,比死人有用多了。南因陛下,不要总是想着杀人,要想着怎样才能将人为我所用。这,可是我在君门学到的所有学问中最有用的一门呢。”

南因·铁穆尔沉默。

一阵风吹来,烛火飘摇,端木寻脸上的阴影也随着烛火而流动。渐渐的,阴影覆盖了她的整张脸,弯月般勾起的唇中,一点白玉似的牙齿,森寒慑人。

 

三天后,云风白赶回了蜃梦城。

绿洲小城平静安宁,朔方王一行早已离去。云风白从蜃梦城主口中,打探出年华被带去了皓国太华山。他寻人心切,没有怀疑。第二天,他就启程往西南方的皓国而去。

云风白向西南而行,一个人,一匹骆驼,寂寞而旷远。

蜃梦城主望着云风白的背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悬了一颗心。这个弥天大谎,也许会将整个西荒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流沙之海,三桑城。

南因·铁穆尔刚回到三桑城,已经有一大堆从朔方国王城——毕方城传来的急报积压在案,等待他处理。每一封急报的内容几乎都是在说毕方城大乱,老臣们已经暗中集结兵力,准备逼宫云云。字里行间,似乎能够看见王城中已经燃起了烽火硝烟。安提娜王妃在护卫军的保护下逃亡来到了三桑城,更以事实证明了毕方城的情势危如累卵。

南因·铁穆尔忧心如焚,与深得民心的威烈王不同,他的行止有失王德,不得民心,没有百姓会支持他、同情他。如今,他能够依靠的人,在外只有端木寻,在内只有管于智。

南因·铁穆尔的梦中更加频繁地出现须弥峰上,威烈王跌下悬崖时那张惊愕、愤怒、绝望的脸。他夜半惊醒后,总是能够看见父亲魁梧的身影站在宫殿的阴暗处,浑身鲜血淋漓,他用没有瞳孔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并向他伸出白骨剥离的手,要带他堕下阿鼻地狱。

南因·铁穆尔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只能求助于端木寻:“长公主,毕方城的叛乱怎么平息?”

端木寻道:“不必担心。这些乱臣气焰再嚣张,也只是乌合之众罢了。你是威烈王的嫡长子,他们推不出一个可以取你而代之的人,名不正,则言不顺,终究成不了气候。”

南因·铁穆尔面色阴沉,“长公主……”

端木寻伸出纤指,点上南因·铁穆尔的唇,封住了他想说的话,“我说过,乱局无法控制时,皓国会出兵助你平乱,绝不食言。你不必怀疑,南因陛下,你现在能够依靠的人只有我了,不是吗?”

南因·铁穆尔无法反驳。他如今内忧外患,四面楚歌,整天悬心吊胆,没有一点做王的乐趣。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可怕而又可恶的女人害的!她在他饥饿的时候,用香甜的诱饵将他一步步诱往黑暗的沼泽,让他一点一点沉沦下去,直至没顶。也许,他不如威烈王文韬武略,运筹帷幄,但是他也不傻,他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只是在为野心勃勃的她作嫁。可惜,在最初时,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她,以为她才是为他作嫁的人。错误的估量,导致了如今的恶果,他不得不如傀儡一般,一举一动都被她牵制,不能违抗。

端木寻安抚了南因·铁穆尔,离开了正殿,来到了自己歇息的偏殿。

正是下午光景,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折射出五色迷离的光晕。暖风吹入殿中,悬挂在冰绡帐四角的风铃,发出悦耳空灵的声音。

端木寻走到床边,垂头望着躺在床上、陷入深眠中的年华。她的睡颜静美如莲,墨色长发铺散在床上,如同一缕缕墨色的烟雾,托起了这朵洁白的睡莲。

“真美……”端木寻在床边坐下,伸出手,轻抚年华的脸,绽开了一个孩子般纯澈的笑容,“年华,如果你能一直这样睡下去,该有多好。永远不醒来,就永远不会忤逆我。你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一个当做朋友的人。我真的不想走到必须杀了你、毁了你那一步。你明白吗?”

年华闭目沉睡,没有回应。

端木寻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虽然不想你醒来,可是替身的事情已经败露,毕方城也已经大乱。西州的战局必须早日定下,你不得不醒来了。年华,只要控制了你,那么得到西州,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端木寻仰头,含了一口瓷瓶中的解药,垂头凑近沉睡的年华,双唇相触,将解药度入她口中。年华,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这一生你无法逃离我……

106 前尘(《寻梦》)

端木寻番外:《寻梦》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嘉凰六年的春天,我在皓国王宫出生。那一天,整个王城中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连白昼也漆黑如夜。阴云漫卷中,有狰狞的火龙在皇宫上空盘旋怒鸣。宫人们惊愕万分,纷纷传说,这是龙对王室的诅咒。

巫师在皇宫八方布下了结界,怒龙被阻挡在云层之上,我在雷雨中平安地降生。巫师因为支撑结界,耗尽了生命力。他临死的时候,双目暴凸,仿佛窥见了天机,留下了一句预言:“长公主……会在东极,找到那个替她打破王室诅咒的人……”

皓国王室的诅咒与怒龙有关。相传,皓国的政权是女王自龙手中骗取。龙本是女王的丈夫,但是她杀了祂,并将祂的灵魂囚禁在地渊之火中。龙在地火中焚烧千年,最终浴火化为妖孽。妖龙用血诅咒祂和她的子孙,让他们永世不得解脱。端木家族的人一旦成年,就会每晚被妖龙的噩梦侵袭。她们在梦中被火龙剖心剜髓,尸骨也会被滚热的烈焰焚烧。这些痛苦在梦中感觉真切,但醒来后人却不会死亡。每晚周而复始地被妖龙折磨,直到精竭神衰而亡。历代皓国的女王,极少有人活过三十岁。

因为巫师的预言,母皇为我赐名为“寻”。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他也许是母皇后宫中的男宠,也许是母皇朝堂中的秘密情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母亲是皓国女王,我是皓国长公主。这就注定了我将来也会成为皓国女王,并且逃不了被怒龙诅咒的宿命。

光阴荏苒,流年讯景,转眼已是七载春秋。我在王宫中渐渐长大,锦衣玉食、众星拱月的生活单调且乏味,所有的宫人见到我,无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从来,没有一个人忤逆我,即使我说太阳是方的,他们也只会附和:“长公主所言甚是,太阳方得非常有棱角呢!”

“您是皓国的长公主,未来的女王陛下。您是世间最高贵、最圣洁的人,您的意志就是神意,没有人可以违背……”跪在地上的白胡子老头,是为我传道授业的太傅,这是他每次例行的、乏味的开场白。

我觉得无聊,随手拿起砚台,朝喋喋不休地老太傅扔去。

手气不错,砚台正中老太傅额头。

“啊!”老太傅大叫一声,错愕地抬起头,墨汁染黑了他的白须,黑中还混合着红色的液体。

“哈哈,好玩!”我拍手大笑,“来人,再拿砚台来,越多越好!”

老太傅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也不敢动。十几个砚台砸过去后,白衣儒巾的老人已经成了墨人。

我哈哈大笑。

这时,母皇闻报来到春宫。

我吃了一惊。从我记事开始,每年母皇与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加上节日典庆,也不过十几次。除了繁冗的国事外,她的时间都消磨在了男宠与情人中,从不曾想起我这个女儿。不过,每次见面时,她还是会露出慈母的亲切笑容,将我抱在怀里,向女官询问我的近况,殷殷叮嘱她们好生照料我。

从记事起,我就常常坐在春宫的台阶上,盼着母皇来看我,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整夜。她从来没有来过。我一直期盼她来看我,将我抱在怀里,对我亲切地笑。因为,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我能够见到面目的人,唯有她。宫人们一见到我,就匍匐在地,他们从来只给我头顶和背脊,他们都是没有面孔的符号。

母皇禀退了狼狈的老太傅,将我抱在膝上,笑容亲切得一如记忆中,“啊,寻儿,不知不觉,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呢!”

母皇是因为老太傅的事情而来,但是却没有谈老太傅的事情,也没有责备我的顽皮,只是因为发现我长大了而唏嘘感慨。或许,她又想到了端木氏的诅咒。

母皇离开春宫后,我怅然若失。地上,砚台凌乱散落,春宫中墨海翻涌。墨香中,我隐约闻到了母皇身上的夜合香的味道。我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捕捉不到那一缕旖旎的暗香。

从此以后,我爱上了砚台。礼仪太傅、国学太傅、乐艺太傅……每一个从春宫中离去的太傅都成了墨人。可是母皇,她却再也没有来过。

我拿着砚台,突然觉得凄凉。

一名女官匍匐在墨海中,絮絮地说着什么,声音中带着恳切的、哀求的意味,似乎在劝我不要再为难太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