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惊,既而欢喜。其实,我一直想和他们一起玩,一起笑。从小到大,在皓国深宫中,我有成百上千的奴仆,却没有一个玩伴。

我抛开长公主身份的矜持,正要开口答应,“好……”

我的“好”字还未出口,宁湛已经抢先道,“端木师姐下午还要练剑,她一向刻苦勤奋,矜持自重,不会和我们一起去疯玩。”

我想开口反驳宁湛,可是话一出口,竟变成,“哼,放纸鸢这种平民的乐趣,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话一出口,我就想咬断舌头。

年华望着我,有些失望,“这样啊,那就算了吧!”

皇甫鸾催促道:“湛哥哥,华姐姐,快走了啦,去晚了好地方又被弈门、器门的人占了……”

三人嬉笑着离去,我孤伶伶地站在原地。万生塔外春花似锦,阳光灿烂,我却觉得孤独,寒冷,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忘记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坐在万生塔顶,望着飘荡在葬梦崖上空的各种纸鸢,猜测哪一只是年华放上天空的。

如果,将来我成为九五之尊,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那么,我第一件想做的事情,就是和年华一起放纸鸢。

孝明二十六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改变了年华和我的命运,一件事改变了宁湛和年华的命运。这一年,我十八岁,正是端木氏的诅咒觉醒的时候。

不知从哪一天起,一条恶龙侵入了我的梦中。恶龙须鬣戟张,巨目圆睁,浑身带着怨怒之气。它的口中吐出蓝色火焰,焚烧我的身体,炙心煎髓,让我如同置身在火狱中。它尖锐如刀的龙爪剖开我的肚腹,我看见自己的内脏散落在地上,血色蔓延。它锋利如刃的龙爪剔剥我的皮肉,我听见自己的筋脉一根根断裂,生不如死。痛楚和恐惧真实得不似梦境,我也无法死去,只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忍受着这种炼狱般的煎熬和折磨。

这就是千年以来,龙对女王一族的诅咒。龙因积怨和愤怒化成了妖,它一世又一世地诅咒和折磨自己的后裔,可怖又可悲。

梦醒之后,一切如常。龙的诅咒再真实,也只能在梦里,这是它的可怜之处。而我更可怜,因为我不可能不睡觉,而一坠入梦乡,就得受尽痛苦折磨。

烛火彻夜通明,我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脸色苍白,眼圈乌青,眼珠布满血丝的少女。她的模样仿如厉鬼。我拿起镇纸砸向铜镜,镜面碎裂成蛛网,可是女鬼仍然在。

我疯狂了,我抽出长剑,开始砸碎、破坏我能看到的一切东西。铜镜,桌椅,花瓶,珊瑚,玉器……一件一件地碎裂,唯有这样,才能驱赶恐惧,驱赶睡意。

我想,我疯了。

不过,在疯狂之中,我突然明白小时候母皇不肯接近我的苦心。她不愿意小小的,不知疾苦的我,看见她每夜被噩梦折磨至疯狂的模样。她爱我,所以只希望我看见她亲切慈祥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每一夜都仿如末日。

我想起了巫祝的预言,我会在东极,找到那个替我打破王室诅咒的人……可是,谁是那个能够为我打破端木氏诅咒的人?!

那一天,由于前一夜彻夜未眠,我在竹林里打坐安神。一阵歌声传来,众鸟鸣舞,打破了难得的静谧,也粉碎了我半眠半醒的神游状态。

我揉着惺忪睡眼,走出竹林,想看看究竟是谁扰我清净。原来是年华、宁湛、皇甫鸾三人,宁湛、年华正在听皇甫鸾唱歌。

我心中无名火起,大声喝道,“别唱了!难听死了!”

正在放声高歌的皇甫鸾吓得立刻止声,飞鸟们没了她的歌声指引,纷纷振翅,飞散各处。竹林间又恢复了安宁。

我恶狠狠地盯着三人。

宁湛似乎吓到了,低声道:“端木师姐……”

“唰!”我倏然拔出腰间宝剑,疾疾刺向皇甫鸾的面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连日来无法安眠的苦厄,已经蚕食了我的神智。

皇甫鸾吓得花容失色,

皇甫鸾即将受伤的瞬间,清光熠熠的剑锋凌空偏折,我感到手腕传来一阵剧痛,长剑不听使唤地脱手飞出。——年华准确地捏住了我的手腕,及时阻止了我疯狂的举动:“你疯了吗?”

“你……”我突然眼前一黑,手腕的疼痛也开始模糊,颓然昏倒在地上。

我又陷入了绝望的噩梦里。

怒龙睁着圆镜般的目,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嘲弄我的恐惧和绝望。它腾空而起,龙爪坚实锋利如同山岳,龙角虬结弯曲如同镰刀。我被它抓在了龙爪中,只能挣扎、哭喊:“不!不!”

我的哭喊不会有人听见,因为这是在我的梦里,没有人能够闯入虚幻的梦境。可是,偏偏有人闯入了我的梦境。不经意地回头,我看见了年华,她茫然地站在地火岩浆边,吃惊地望着龙和我。

我在烈焰中绝望地哀号,看见年华,如同溺水者看见浮木,向她伸出了手:“救我!救我……好痛苦……”

赤红的龙身盘旋在半空,周身环绕着冰蓝的火焰,它用狰狞的双目盯着年华,长尾卷起一阵滚烫的巨风。

年华纵身跃起,堪堪避开火风。巨龙怒,张开血盆大口,向她疯狂地咬去。龙口喷出的灼烫腥风,瞬间烧焦了她的长发。

她不禁勃然大怒,趁着巨龙低头的刹那,一跃攀上狰狞的龙首,拔出靴中匕首,狠狠地向恶龙扎下。可是,削铁如泥的匕锋,无法损伤坚实的龙鳞。

火龙狂暴地张牙舞爪,我在龙爪间颠簸。尖锐而锋利的龙甲在我的身上划出数道血痕,疼痛入骨。怒龙仰天长啸,我从龙爪中跌落,直直坠向冒着气泡的滚热岩浆,被热风激荡的棕发凌空乱舞。

我心中一寒,徒劳地在半空挣扎,“救……救我……”

年华翻身滑下龙首,攀住龙鬣向我荡来。在我的脚尖即将没入火色岩浆的刹那,她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但是,虬龙的鬣鬃承载不住两人的重量,我们的身体眼看着渐渐下沉。我的脚尖越来越接近滚滚地火,心中也越来越绝望……

地火焚身,岩浆噬髓的痛苦,即使明知醒来后是虚幻,也没有人愿意亲身经历。

当火龙的巨尾再次横扫而来时,年华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龙尾呼啸着掠过身边的瞬间,她突然松手放开龙鬣,带着我纵身攀住龙尾的鳞甲。我的左脚已经被流浆侵蚀得碳黑,我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为刚才的惊险举动后怕不已。

年华望着猖狂的恶龙,眼中怒火焚烧,问我:“怎样做,才能杀了它?”

难道,她就是我要寻找的,能够替我打破端木氏诅咒的人?!

我望着年华,道:“龙颔下有一枚火珠,取了它,龙就会死。”

咆哮的火龙盘旋回身,冷酷地盯着尾上的我们。猛然间,它张开獠牙遍布的巨口,一股无法抗拒的狂风倏然卷起,我和年华几乎要被吸入龙腹。攀着龙鳞与魔龙拉锯,我们终于还是抵不过龙威,双双被巨力腾空倒卷,和沙石残火一起跌落四散。

我拼命拉住龙颈上的须鬣,才没有被甩入乱石流火之中,转目四处寻找年华的踪迹,可是视线都被漫天劫灰模糊,根本看不到她被摔到了何处。直到劫灰散去了一些,我才看见她的身影。她顶着呼啸而过的火焰,顺着龙须一溜烟滑下龙颔,她艰难地攀着尖锐扎手的龙鳞,才没有被暴躁的恶龙摔开。翕合不止的暴龙颔下,喷出美丽的青色火焰,如妖莲绽放的青焰内,静静地躺着一颗血红的珠子。

我悬了一颗心。

她,真的能够屠龙么?她,真的能够为我打破诅咒么?

年华深深吸了一口气,踏着龙鳞向龙珠掠去。

狂怒的戾龙突然缩起龙颈,仰天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啸。龙鬣在咆哮声中根根暴张如戟,年华几乎被坚硬的龙须刺了个对穿。

年华被一根根龙须透体而过,鲜血如雨,喷薄飞溅。

藏在悍龙颈下的我,脸上全是她灼热的血。没来由的,我的眼中泪水弥漫,遥望着年华。那一瞬间,我生平第一次关心一个人的生死。如果年华能够平安,我愿意折寿十年。

可惜,还差了一寸距离。

灼烫的青焰炽烧着年华的手臂,狂龙眦牙裂目,直向她逼来。

她冷静地等待龙头逼近。

就在火龙张口,意欲吞噬她的刹那,她手中的匕首狠狠插、入龙的右眼,黑褐色的腥臭黏液喷薄而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欲呕的气味。

妖龙疼得在半空中疯狂地扭动。

趁妖龙痛苦难当,丧失防卫的当口,年华顶着漫天流火纵身跃起,摘下了龙颔下的火珠。

我松了一口气。

失去了颔珠的火龙仿佛被水浇灭的炭火,它疲弱地挣扎了两下,就软绵绵地栽向地面。原本妖红遍野的地面,火焰也都在瞬间熄灭,露出了创痍不堪的地表。

就在龙倒下的一瞬间,我也倒下了。

万生塔中,我醒过来的时候,年华正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通体泛出幽红光芒的、静静地躺在金黄的缎面上的龙珠。

我静静地望着年华,发自真心地道,“你救了我,谢谢。”

年华随口道:“不客气……不,不对,那只是做梦而已……咦,你也做了相同的梦?”

我笑了,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却救了一个身入炼狱的人。她有着杀戮和征伐的宿命,但同时却具有守护和拯救的力量。很多人,包括我和宁湛,以后的李亦倾、拓拔玥、阿穆隆 ·铁穆尔、崔天允……都在不经意间,被这股力量吸引到了她的身边,因为她而得到救赎。可是她自己,却从不曾意识到。

这是我第一次感激一个人,庆幸遇见了一个人,寻到了一个人。

我对年华道,“那虽然只是一场梦,但又不仅仅只是梦,你杀了该死的恶龙,打破了端木氏的诅咒。你是我皓国最勇敢的英雄。如果你从此效忠于我,我会赐于你无上的荣耀与权势。”

我是真心的,如果她愿意将来去皓国,效忠于我,我会给她她想要的一切。

然而,年华摇头拒绝:“不,我不能效忠你。”

我心中掠过一丝阴霾:“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凡我所有,皆与你共享。”

从来,没有人敢忤逆我,从来没有!

我望着年华,想要看透她的心思。师父说,驭人之术,不在威逼,而在利诱。可是,她的灵魂太过纯净,我看不出可以利诱的罅隙:“好吧,我给你时间考虑一下。”

年华没有再说话,起身离去。

我拿起血红的龙珠,逆射着刺目的阳光,珠影斑驳,“从来没有人可以对我说不,即使,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

从来,没有人可以忤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