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不禁感慨,崔天允的确是不世出的将才。不过,从边春原以东传来的战报,却是战局已经陷入了僵持。毕竟,崔天罡也是有实力的人物,他虽然鹊巢鸠占地做了十五年郁安侯,但这十五年里,郁安侯获得的战功和盛名,也是他凭自己的能力博得,名副其实。

禁灵一战,崔天允抢先发兵,占了天时,故而暂时领上风。崔天罡有地利为盾,加以战术得体,虽然失了几座城,但却把崔天允圈进了禁灵的腹地。玉京看似节节胜利,却是空有胜景。禁灵看似连连失城,实际却无败像。

崔天允和崔天罡是宿命的敌手,一旦相逢,风云际会,必是龙争虎斗,难解难分的局面。这一战,最后究竟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马车缓缓前进,年华和皇甫钦坐在软垫上,年华在看手中的战报,皇甫钦在悠闲地喝茶。从战报上分析崔天允和崔天罡的战术,年华自愧不如崔天允,这次如果是她领兵,只怕早已全军覆没。

从战报上看,刘延昭、崔天允正领兵包围禁灵南方的交通要塞——崑城。围城的局面已经持续了五十天,崑城中的粮,盐已断,据说城中的居民已经开始以人为食。

寒冬之岁,不宜战,兼之必须保存青龙骑的实力,崔天允想不战而破城,等着城中的人走投无路,开门献城。可是。崑城守将偏偏是一个倔强愚忠的人,几次出战突围未遂,即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守着气节不降。

想着在冰雪寒冬中,崑城的百姓自相残杀,以人为食的惨象,年华心中一阵疼痛,胃中一阵翻涌。这样的战岁凶年,最苦的莫过于无辜的百姓。

皇甫钦懒洋洋地喝茶,见年华神色郁郁,笑了:“小华,如果是你领兵,你会怎样夺崑城?”

年华一怔,想了想,咬了咬嘴唇,吐出两个字:“围城。”

换做是她领兵,同样的情形下,她也会选择围城,哪怕逼得城中百姓互食,逼得铁骨铮铮的守将一夕白头。征伐之道,从来残酷血腥,只能选择最接近胜利的方法,而不能选择最“道义”的方法。

“如果换做你,你会怎么做?”年华反问皇甫钦。她有些好奇,他会怎么做?虽然,他平时嘻嘻哈哈,花痴脱线,但从他曾经的战绩中显示出来的军事才能,却不得不让她倾佩,惊叹。

“围城。”皇甫钦笑道。他喝了一口手中的茶,笑得颇有深意,“不过,小王不会围上五十天。在第三十天左右,城中弹尽粮绝,已经开始杀人而食时,小王会往城内投粮食。每日定时投只够一百人吃的粮食,相信不出十天,崑城就破了。”

年华打了一个寒颤。在一座饿殍遍地的困城中投下少量粮食,不啻于在一锅沸水中浇下一瓢水,其结果必然沸反盈天,惊天动地,引得为了活命的人们争抢,残杀,互仇。杀人而食通常是老弱病残沦为牺牲,这些弱势人群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承受。崑城中不会掀起大混乱。可是,一旦每日投入能够活命的粮食,疯狂争抢这少量粮食的主要群体必然是青壮年。青壮年互相残杀,争夺粮食,对岌岌可危的崑城无异于致命一击。不需十日,崑城必会从内部溃亡。这么恶毒的攻心战术,恐怕只有善于窥探人性弱点的魔鬼才能想出。皇甫钦,果然很可怕。

“九王爷是天生的战将,我自愧弗如。我终究还是畏惧天道报应,想不出这般折寿的策略。”年华淡淡地道。

皇甫钦笑了:“景城一战,风华将军长驱直入越国,一路上铁骑践踏了多少城池?累伤了多少无辜百姓?如果要论造下的杀孽,你绝不会比我少。如果小王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想必一转头,就会看见你。”

年华紧抿嘴唇,没有做声。入越的那段杀伐岁月,一直是她最恐惧的噩梦,夜半惊醒,满手是血,再也无法合眼成眠。

“如果,景城一战中,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年华问皇甫钦。

皇甫钦笑了,“如果小王是你,小王会杀了青阳,联合轩辕楚夺取景城,灭掉若国。”

年华心中一惊,“为什么?”

皇甫钦喝了一口茶,道:“小王习惯从利益出发,与青阳合作,历经千辛万苦保住景城,不过只得半座景城的铁矿为岁贡。而联合轩辕楚灭若国,则可分得若国一半疆土,利益可以抵得上几十座景城。在当时,以你和轩辕楚的实力,必可直捣若国王城。”

“帝君出兵襄助若国,是为道义,非为利益。我助青阳师兄,是为同门情谊,非为其它。再者,玉京和若国已经结成永和之盟,武昭王重执诸侯礼,岁岁纳贡。这样的结果,足以抵得上一半的若国疆土。”

“哈哈!”皇甫钦仿佛听见了一个好笑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他微睨凤目,问年华:“你认为帝君是一个为了道义,而放弃利益的男人吗?小王能想到的利益,他必然也想到了。不过,他为什么放弃利益,不选择与越国轩辕楚结盟,小王至今还是没有想明白。另外,同为怀有野心的王侯,若国武昭王项瑄,和朔方国威烈王阿穆隆 ·铁穆尔不同,阿穆隆 ·铁穆尔虽然野心勃勃,但却是顶天立地,言出必行的真英雄。他承诺永和,一定会遵守约定,一生不犯帝君。项瑄却是老奸巨猾,城府极深的枭雄,出尔反尔是他的拿手好戏。小王与你打赌,十年之内,他一定会毁诺,与帝君为敌。你在景城不杀青阳,断项瑄的左膀右臂,实在是失策。”

年华闻言,心中一寒,笑了笑:“你毕竟不是我。有些东西,譬如亲情,譬如道义,譬如使命,再大的利益也无法左右。无论如何,我不会对青阳师兄不利,更不会与轩辕楚合作。轩辕楚欺师灭祖,愧为将门中人,我必诛之。他和我,只能有一人活在世界上。不杀他,我枉为封父的弟子。”

皇甫钦一怔,随即笑了:“小王终于明白帝君为什么放弃大利益,而选择小利益。原来,除了助若国,他别无选择。”

132 屠城

皇甫钦一怔,随即笑了:“小王终于明白,帝君为何放弃大利益,而选择小利益。原来,除了助若国,他别无选择。”

“我庆幸从来没有与你在战场上遇见。”年华望着皇甫钦,道。

皇甫钦似笑非笑:“没在战场上遇见你,也是小王的运气。”

年华想了想,问道:“这么多年,九王爷你为什么而征战?”

皇甫钦沉吟了一会儿,“守护北冥,征伐天下。你呢?”

年华心中茫然,事到如今,她还能为了她爱到忘记自己的那个人而战么?

“我……不知道……”

皇甫钦似乎能够看透年华的心思,他狡黠地笑了笑,“天生四时,地生万物,天下有民,仁圣牧之。天下治,仁圣藏;天下乱,仁圣昌。非是吾辈诸侯拥剑,而是宁氏衰微,九鼎崩溃。宁氏失鹿,天下英雄逐之。小华,以你和小王合力,要夺取宁氏天下,并非妄言。你难道不想要天下么?”

年华摇头:“不,我不想要天下,我只想要太平。”

皇甫钦还想说些什么,年华不想再听,打断了他,“困在车中太久了,闷的慌,我出去骑马兜兜风……”

“你的风寒还没……”皇甫钦欲阻止。

“已经没事了。”年华掀帘而出,跃下马车。

望着年华远去的背影,皇甫钦叹息:“即使,他在你心里插了一刀,你还是不愿意背弃他么?没关系,来日方长,小王迟早会让你的心转向北冥,转向小王。”

冬日的边春原上,冰雪皑皑,萧瑟岑寂。

正午时分,北冥的车马停在一片树林中休息,众侍卫生火,烧水,做饭。皇甫钦裹着狐氅在火边取暖,年华见天色放晴,跨上汗血马去兜风。边春原上正兵荒马乱,皇甫钦怕出事端,派了一列骑兵跟随年华。

年华纵马在雪原上疾驰,将北冥骑士远远地抛下。马蹄踏雪,树林飞退,冷风扑面而来,柔软的狐毛拂在脸上,说不出的畅快和舒服。

年华放声长啸,她果然还是喜欢纵马追风的自由与酣畅,这些天来缠绵病榻的压抑真是闷死她了。

在风中飞驰,年华将所有的权谋纷争都抛在了脑后,无论是宁湛欲借她之手控制北冥,还是皇甫钦想说服她背弃玉京,投效北冥。甚至连立下军令状的事,她也抛在了脑后。自由如风,无缚无束,无爱无恨。

飞逝的讯景中,年华隐约看见一片村庄,炊烟袅袅。在这烽火乱世中,人间炊烟最是温馨,年华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顿时觉得不对劲。此刻是下午光景,村子里怎么会有炊烟?而且,那炊烟是不是太大了一点,看着像……着火了?!

年华勒转马头,向村庄的方向驰去。远远地,风中传来凄厉而绝望的哭喊,其间夹杂着刀兵之声。行到近处,年华发现村子里火光冲天,有一队士兵正在烧杀抢掠,屠戮手无寸铁的村民。村民们四处奔逃,却哪里逃得了?纷纷倒在士兵的刀剑下。

看清士兵的服饰,年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离年华不远处的草垛上,几名士兵正在奸、淫一名少女。少女在强壮如牛的士兵身下,拼命地哭喊、挣扎,鲜血顺着她雪白纤细的足踝滑下。

年华手按圣鼍剑,调转马头。战马风驰电掣,经过草垛的一瞬间,黑光闪没,有断肢随着迸溅的血雨飞出,妖红盈野。

“啊——啊——”几名士兵发出痛苦的哀嚎,跪倒在地。草垛上的少女浑身赤、裸,躺在血泊中,她抬起了恐惧而迷茫的眼睛,只见一匹赤红的战马仰天嘶鸣,马上坐着一名身披银色狐氅,手持玄色重剑的女将。阳光太过耀眼,女将背光而立,看不清容颜,待要细看,但见她手一扬,有什么东西凌空飞来,盖住了自己,软软的,暖暖的,却是银色狐氅。

草垛边的惊变,引起了其他士兵的注意,他们纷纷持刀围向年华。

年华一身玄色盔甲,坐在汗血神驹上,不动如山。她身上的盔甲与手中染血的长剑,在阳光下流动着暗哑的光泽。她的眼神犀利如刀,浑身散发出狂烈的杀气,仿如战神临世。众士兵虽然人多,但却不敢靠近。

“蹬——蹬瞪——”数十骑骏马飞驰而至,正是在半路上被年华甩在后面的北冥骑士。

北冥骑士在年华身后一字排开,双方人数顿时持平,混战一触即发。

士兵中,一名骑卫长模样的人喝问年华:“看服饰,你们并非禁灵骑兵。你们是什么人?罗城方圆十里,都已被我青龙骑占据,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此伤我士卒!!”

年华冷冷道:“风华将军年华,路过罗城。”

骑卫长一怔,仔细打量年华,认出了自家将军。玉京青龙营,他曾在讲武堂里远远见过年华,认得她的模样,更认得她手中的圣鼍剑。而且,年华赴北冥的消息,已经传至禁灵战场,从玉京到北冥天音城,必须经过禁灵边春原。他在这里遇见年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骑卫长垂首行礼:“小人王大石,隶属左都尉方鸣大人麾下,参见年将军。”

年华指着正被烈火烧毁的村庄,和满地狼藉的尸体,问:“这是谁下的命令?”

王大石道:“是方校尉。”

“为什么要屠杀村民,烧毁村庄?”

“方校尉昨日接到命令,三日后大军退出罗城,为绝后患,退出前屠城。今日,方校尉带大军在罗城屠城,小人的队伍被派来罗城附近的村落……”

年华闻言,心中一惊,打断了王大石,“你,立刻带本将军去罗城!”

“是。可是,还有两个村子……”王大石冷汗如雨。他的任务还没完成,回去免不了军法处置。

年华神色一凛,“青龙骑出征之前,本将军在讲武堂里定下《军诫》,你将《军诫》第二章的前三条背来听听!”

王大石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颤抖:“《军诫》第二章:第一条,滥杀平民者,杀;第二条,抢掠财物者,杀;第三条,奸、淫、妇女者,杀……年将军饶命啊,今日之事是上面的命令,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并非犯《军诫》啊!”

年华环视四周,叹了一口气,“先带本将军去罗城。”

“是。”王大石赶紧道。

年华留下十余名北冥骑士安顿残存的村民,又遣了一名骑士去给皇甫钦报信,然后带着其余的骑士跟随王大石等一队青龙骑去往罗城。

临行前,望着残存的村民们眼中哀痛的,绝望的,愤怒的,仇恨的,无奈的,茫然的眼神,年华心如刀割,疼痛而沉重。

烈焰仍在吞噬村庄,远远望去,有如炊烟。烽火中的炊烟,一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美好到虚幻。

罗城位于南边春原上,玉带河的支流旁边,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罗城规模不大,人口约有五万。因为战乱,青壮男女皆被征兵入伍,只留下不到三万的老弱妇孺。青龙骑攻占罗城不到半个月,因为战略需要,必须撤离。

“撤离前,屠城。”军令上的五个字,让罗城一日之间死了三万人,整座古城被鲜血染红,玉带河上浮尸如麻,连天空也似乎变成了妖异的红色。

年华抵达罗城时,屠杀已经结束。满城静寂如死,血流成河。躺在地上的尸体皆是平民,老、弱、妇、孺,死状凄惨而可怖。风声如泣如诉,似亡灵在唱歌,狂笑,笑这一幅人间地狱图的血腥和残酷。

年华心如钝刀在割,一种沉重的悲哀,和压抑的愤怒充溢胸口,堵得她喘不过气来。青龙骑左校尉方鸣闻报,立刻赶来见年华。

年华站在罗城中的广场上,方鸣匆匆走来,青色的盔甲上溅满了血迹,披风赤红如火焰,佩刀的吞口处鲜血犹滴。

方鸣走向年华,垂首行礼:“青龙骑左都尉方鸣,参见年将军。”

年华突然握掌成拳,出拳击向方鸣左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