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官笑了笑,指着水镜中的玉佩,“它已经告诉你了。”

年华这才注意到,原本放在水镜正中央的玉佩已经偏移了方向。从水镜周围纹刻的八卦方位来看,玉佩偏移到了“坤”位上,即西南方。

“西南方?”年华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皓国,正好在西南方。难道,云风白在皓国?!

谢过了易天官,年华离开了观星楼。她心事重重地走在出宫的路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凤仪宫中一片混乱。出了乾元门,她的马车和侍卫们正在宫门外等候。年华乘上马车,吩咐回府。

马车辚辚而行,经过繁华的街道,年华透过竹帘的缝隙望着街市上的热闹场面。街道两边开着客栈,酒肆,衣铺,肉铺,米铺等各种店面,人来客往,生意兴隆。提着花篮卖鲜花的少女,挑着担子卖鲜果的货郎,走街串巷卖针线的老妪,坐在街边捏泥人的老头,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泛着红光。天下不再烽烟四起,百姓也就不再流离失所,可以安乐地生活。

看着人们脸上的笑容,年华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还是值得的。从小,她自己也梦想着能够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乱的世界里,不用每夜提心吊胆地担心失去家园,不会和亲人在战火中生离死别,不用为了躲避战乱而疲惫地四处迁徙,不用在冰雪皑皑的冬天受冻挨饿。

年华正在回忆往事,前面突然发生了骚乱,堵住了道路。

马车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年华隔着车帘问侍卫。

一名侍卫走向前去查探。不一会儿,他回来禀报,“一个小丫头偷了包子,正被三个店伙计追打,堵住了道路。属下这就让人把他们赶走?”

“慢着。把他们都带上来。”年华沉吟了一下,道。她记得小时候独自逃亡时,饿得太厉害,又没有银子,也曾偷过客栈里的馒头吃,还被伙计追打。伙计的巴掌拍在头上,疼得要命。

“是。”侍卫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首先被带了上来,她穿着蓝色碎花裙,梳着双螺髻。接着,三个腰圆膀粗的大块头伙计也被带了上来。最后,一个三角眼,模样精明的中年男人也被带了上来。他是包子铺的老板,就是他让伙计追打小女孩。

包子店的老板和三个伙计战战兢兢地跪下行礼,“参见大将军。”

小女孩只是静静地站着,低低地垂着头。

年华隔着车帘,望着外面的五个人。小女孩偷包子固然有错,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子,这个包子店老板派三个这般悍武的伙计去追打她,也未免太过了。况且,她能偷几个包子?

“她拿了你几个包子?”年华问道。

“回大将军,少说也有六千四百八十个包子。”包子老板苦着脸答道。

“什么?!”年华吃惊。

“大将军您有所不知。三年来,这个小丫头天天来小人店里偷包子,早上一个,中午两个,下午三个,风雨无阻,从不间断。小人一家在光德坊经营包子铺,从曾曾曾祖父到小人,一共传了五代了。这些年来,从未遇见这种事情。一开始,小人念她只是一个小女娃,也就算了,不曾为难她。可是,她得寸进尺,三年来天天来小人店里偷包子,伙计们总也抓不住她。小人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哟,这辈子要被人偷去这么多包子!”包子老板说道伤心处,泪流满面。

年华冷汗。这小女孩怎么会偷这么多包子?

小女孩静静地站在一边,低垂着头,身形单薄,柔弱可怜。

年华心中又生了怜悯,无论如何,她也只是一个小孩子。

“你不要再为难这孩子了,这六千……六千来个包子折合多少银两,你派伙计来将军府领取。以后,她再去你的店里吃包子,你也不许为难她,来将军府领钱就是。”

“谢大将军。大将军宅心仁厚,小人以后一定不为难她了。”挽回了损失,包子老板大喜,又开始夸自己的手艺,招揽生意,“小人做的包子在玉京可是一绝,美味无比。不如小人呆会儿送上一笼屉去将军府,请大将军品尝。”

“多谢。”年华道。

包子老板带着伙计欢天喜地地退下。

年华让人把小女孩领入车中。

小女孩掀帘进入车中,抬头望向年华,嘻嘻笑了,“你这孩子,心肠倒还不错。”

年华一愣。孩子?这个小女孩反称她为孩子?!

年华打量小女孩,心中微微奇怪。隔近了看,她才发现小女孩的头发是一种暗哑的孔雀蓝。在她细碎的额发下,隐藏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寒澈如秋水。她的容颜童稚未脱,清秀可人,但是神态和语气却透着一股老气横秋的味道。面对年华,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也没有半分谦卑姿态。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家里人呢?”虽然觉得女孩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年华还是问道。

小女孩以袖掩唇,嘻嘻地笑,“我不告诉你。”

年华有些生气,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偷窃?”

小女孩的雪颈上挂着八宝璎珞,发髻上、手腕上都戴着金玉饰品,她的衣裳也是上等的丝织品,她绝非买不起包子的贫寒人家的小孩。

“因为好玩儿,也因为他家的包子确实很好吃……嘻嘻嘻……”小女孩笑眯眯地道。

“你难道不怕被伙计抓住,狠狠地教训一顿吗?”年华现在就很想教训这个小女孩一顿。

“不怕,他们抓不住我。”小女孩笑道。

“你为什么觉得他们抓不住你?”

“因为,江湖上能抓住我的人寥寥无几……嘻嘻……”一阵清风骤起,年华眼前一花,小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湘妃竹帘一动未动,马车内坐着年华,车外站着十余名侍卫,小女孩却如一阵缥缈的风,卷出车外,不见了踪迹。

“嘻嘻,大将军果然如传闻一样,是风华绝世的人物,心肠也不错,谢谢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包子……嘻嘻嘻……”马车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早已经看不见小女孩了,但她的声音却还回荡在风中。

“啊!有刺客!快保护大将军!!”众侍卫大惊,纷纷拔出刀刃,围护在马车周围。百姓见了明晃晃的刀器,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年华怔怔地坐在原地,一滴冷汗滑落额头。只从刚才惊鸿一现的遁形术来看,小女孩的内力修为,轻功造诣已经远远在她之上。这个小女孩究竟是什么人?幸好,她没有恶意。否则,她已经没有命在了。

“没事。不是刺客,收起刀兵,别惊吓了百姓。”年华沉声道。

“是。”众侍卫收起了刀兵。马车继续前进,回将军府。

年华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她心中牵挂的是云风白的所在。按照易天官的占卜,云风白应该在西南方。皓国,恰巧在西南方。如果那一日云风白没有坠崖,那么他极有可能是被龙断雪带去了皓国。为了知道云风白是否在皓国,年华调动了在皓国王都——翡城潜伏的密探收集消息。传回来的消息,并无结果,没有人能够突破龙断雪布下的重重防卫,进入皓王的皇宫打探消息。年华的这一举措,反而惊动了端木寻,她致书天子,说将要进入玉京朝见圣颜。

崇华十三年暮春,皓王端木寻至玉京,朝见天子。玄龙大将军龙断雪随行。 ——《梦华录·崇华纪事》

“年华,端木师姐要来玉京了……咳咳咳……”承光殿中,宁湛坐在锦榻上,面色苍白,不住地咳嗽。自从花宴那天在凤仪宫和年华怄气,气急攻心,吐血昏倒,他就没有恢复过来,一直卧在病榻上,连早朝也很少去上。幸而,朝中文有百里策,武有年华,为他处理各种政事。

“我听说了。”年华见宁湛病得严重,心中觉得愧疚,也担心他的安危。在来承光殿禀报事情之余,她也留下来照顾他吃药。

宁湛喝了一口年华喂上来的汤药,因为药汁太苦,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在翡城弄出的动静太大了,她恐怕是冲着你来的。”

“我知道。”年华道。她在翡城折损了不少人手,还是没有查出云风白是否在端木寻和龙断雪手中。这让她感觉很挫败。

“你先离开玉京一段时间吧。”宁湛考虑再三,对年华道。他精于御人之术,擅长控制人心,他能够操控自如地将所有人如棋子一般调遣摆布于自己的棋盘之上。但是,唯独同样出身君门,通晓帝王术的端木寻,他无法驾驭,控制,无法猜透她的心思。这个比他更加心思缜密,更加冷酷无情的师姐,一直以来就是他最大的的威胁。

“为什么要我离开玉京?”年华问道。

“因为,我不知道端木寻为什么来玉京。她是一个可怕的人。”宁湛道。

“等她来了,不就知道了。我不会离开玉京,因为我很盼望见到她和龙断雪。”年华低头笑了。她虽然在笑,眼神却冷肃如刀,没有丝毫笑意。

宁湛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轩窗之外,风云变幻,他觉得端木寻的到来将会在山河间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兵戈动荡。更甚至,会让他彻底失去他最宝贵的东西。

190 宣和

崇华十三年暮春,皓王端木寻赴玉京,面圣颜,呈龙胎之醴,琼液之膏,紫华之精,云碧之腴,霜雪之丹。崇华帝盛礼待之,赐宴宣和殿。——《梦华录·崇华纪事》

天风骀荡,云卷云舒。

端木寻走在去宣和殿的路上,她身穿华丽而厚重的金紫色的诸侯礼服,礼服一层一层拖曳在铺着缀金火毯的地面上,庄严而大气。礼服上以隐线绣着龙纹,龙身盘踞于她的腰间,龙首恰好在左肩上。她的长发以白玉冠束起,有如男子。她的容颜极为美丽,墨眉斜飞入鬓,鼻梁悬挺如剑,樱唇殷红如血。她的右眼上带着金线绣羽的眼罩,左眼凤目狭长,瞳仁深邃,冷如冰霜。

端木寻经过时,道路两边的禁卫军都会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因为眼前这个女诸侯浑身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王者威仪,让人无法逼视。

龙断雪跟随在端木寻身后,他一身玄色盔甲,火色披风。他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黑发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蓝发,非常诡异。他的眼珠和紧抿的薄唇也是幽深的蓝色,有如鬼火,让人心寒。

龙断雪望着端木寻的背影时,眼中有不可自拔的迷恋,冷峭的五官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他始终迷恋他的女王,为女王效命是他最大的幸福和荣耀,即使对端木寻来说他不过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其余的皓国侍从远远地追随在十步之外。

端木寻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狭长的凤目望向白玉栏杆之外。从她所在的位置望去,绵延的宫殿,繁华的玉京城,远处浩瀚的山河尽收眼底。

“在皓宫中,看不见这么壮美辽阔的景色,上绝浮云,下瞰苍生。这个地方的风光真是好,本王喜欢。一旦站在这里,就让人不想下去了。雪,你说呢?”

龙断雪垂头道,“这个地方,只有女王陛下才有资格站立。”

端木寻自信地笑了,“没错,只有本王才有资格站在这里。要不了多久,本王就会站在这里,君临天下。”

龙断雪痴迷地望着端木寻,他的女王才是九州最优秀的帝王,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助她君临天下。突然,龙断雪发现端木寻的眼神有点异样,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神情渐渐变得冰冷。

一名佩剑的戎装女将缓缓走来,她的身后跟着一列禁卫军。她的目光冷肃如刀,脸上没有表情,浑身散发着不加掩藏的强烈杀气。

龙断雪挺身挡在端木寻身前,“女王陛下,请小心。”

端木寻笑了,推开龙断雪,走向女将,仿佛没有看见她眼中浓烈的杀意,“年华,山不转水转,我们又见面了。”

年华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龙断雪,停在了端木寻身上,冷冷地道:“皓王陛下,圣上已在宣和殿等候多时,请随本将军前往。”

端木寻倨傲地望着年华,“崇华帝派大将军来迎客,大将军至少也要带一点笑容吧,玉京中的人都这么不识礼数么?”

年华怒视端木寻,“和居心叵测的人,没有什么礼数可言。”

端木寻不仅不怒,反而笑了,她抬步走向宣和殿,“年华,你的性子还是一直没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