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畅小时候挺喜欢他,因为邵建璋每次来他们家,总会给他带些独特的玩具,袖珍的救火车,成套的儿童木工锤子凿子,造型各异的彩色小锡兵……

母亲和祖母很少给他买这些,不是舍不得,传统女性对此类玩具,始终不太敏感。

但那时候,薛畅就知道奶奶不喜欢舅爷爷,因为每次舅爷爷到家里来,奶奶都不出面迎接,只薛畅母亲一个人招待,偶尔撞见了,老太太嘴里还一个劲儿冷言冷语的,把薛畅妈妈弄得非常窘,只好红着脸站在中间嗫嚅,努力缓和着结出冰凌的气氛。

后来邵建璋就很少过来了,他不想让外甥媳妇这么为难。但礼物还照样给,悄悄的给,每逢过年过节,薛畅妈妈都得为瞒住婆婆而绞尽脑汁。

薛畅也问过,为什么祖母和舅爷的关系这么差。薛畅母亲回答的语焉不详,只说那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好像是当初农村分宅基地分出的矛盾。

 

邵建璋虽然很少上薛畅家里来,但他对薛畅的关心一直就没断过,大概是自己没孩子,所以就把这个甥孙儿放在心上了,当初薛畅去外地念大学,一出站口钱包就被人摸了去,银行卡身份证全没了,急得薛畅站在陌生的街头哭,那时他还太嫩,不敢告诉母亲,走投无路,就打了长途给邵建璋。

一个小时后,有人赶到火车站,对方自称是邵建璋的学生,那人一直把薛畅送到学校,又和辅导员说明了情况,最后给了薛畅一千块钱救急。

诸如此类的大小事情,邵建璋帮了薛畅不少,这让薛畅从心底里感激这个舅爷爷。他和母亲是统一战线,舅爷爷对他们的好,他都记在了心里。

 

“舅爷爷既然不肯过来吃饭,过两天咱们上他家去看看。”薛畅和母亲说,“总不能让长辈白疼了我。”

薛畅妈妈很高兴,她觉得儿子最值得称道的就是这一点:有人情味儿。

“不过他今天打电话来,是另外有事。”薛畅妈妈面色有点迟疑,但还是说,“阿畅,你舅爷替你找了份工作。”

薛畅一听这话,脸就有点儿僵住了。

他不喜欢亲戚替自己操这种心。就算再感激邵建璋,薛畅也不愿自己的职业之路由亲戚来掌控。

薛畅的妈妈也看出儿子脸色不大好,她太熟悉儿子的性格了,可是此刻,她只能硬着头皮道:“就当是个机会,你舅爷爷说了,他只给你带个路,能不能留下,干不干得好,都看你自己。”

多半是民政厅下属的某个单位,薛畅暗想,很清闲,塞满了快退休的大叔大妈,钱虽然不多但时间充裕,先以编外人员身份进去干两年,再想办法拿到编制,从此一辈子就在里面混吃等死……

薛畅心里,忽然涌出强烈的反感。

他讨厌那种人生: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就看见了退休那一天。

他想说我不想去,但是一抬眼,看见母亲那殷殷切切、苍老疲倦的脸,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妈……我能养活自己。”

薛畅妈妈赶紧道:“能!肯定能!咱家大小伙子,难道还养不活自己?妈也没逼着你去,就是让你去试试,这不……还早嘛。实在不喜欢就回来,等天暖和了再去外头打工。”

母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薛畅也只好点头答应。

“地址和名片都在里面了。”薛畅的母亲递过来一个白信封,“你舅爷爷今天叫人送过来的。”

等母亲出去了,薛畅用裁纸刀把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钢笔写的地址,简单明了,另外还有一张……不,一片……

薛畅吃惊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片冰。

是一片很薄的冰,方方正正有名片大小,薄得也像名片,仿佛一掰就碎。

冰握在手里非常冷,冰冷刺骨。但没有冰雪在室内融化时,沾在手上的那种湿哒哒的潮气。

薛畅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又使劲儿看了两眼,没错,那确实是一块冰,而不是一块非常像冰的塑料或者玻璃什么的。

没有比北方的孩子更熟悉冰雪的了,薛畅可以断言,那不是树脂不是塑料不是玻璃更不是水晶,就是冰。

他又把信封拿过来仔细看了看,确定这也不是什么高科技玩意儿,就是简单的白信封。

薛畅的脑子有点短路,他起身看了一下温度计,因为来了暖气,此刻室内23度。

——这片薄薄的冰,竟然一点都没化!

透明的薄冰上面,还细细刻着几行小字,那不是普通的汉字,薛畅和那些字大眼瞪小眼半天,他终于确定,一个字也不认识!

这到底是什么呀!

薛畅困惑极了,他把那枚名片大小的薄冰片小心翼翼放在书桌上,又从抽屉里找出放大镜,对着冰片仔细地看。

这些字他见过,看着眼熟,好像在一些文物上出现过,什么青铜鼎之类的……

身为一个狗屁倒灶的经管系万金油,薛畅在高中学的那点儿文史知识,早就免邮快递回母校了。

薛畅索性找出数码相机,拍了两张照片。

然后他在QQ上找到了一个校友,对方正好在线。

“麻烦师兄帮我看看,这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薛畅说,“你的研究生方向是古典文献对吧?”

那边爽快答应,然而过了半天,才回道:“照片里什么都没有啊!你是不是拍坏了?”

薛畅一怔,他拉出对话记录,刚才的照片好好地发送了出去,为什么学长说看不见呢?

大概是网络出了什么问题吧,薛畅想,他干脆找出纸和笔,一笔一划将冰片上的文字描摹了下来。

这次学长有了回复。

“是小篆。”那边说,“等我看看,这几个字还真不那么容易认……好像是一个叫邵……邵建璋的人,问候一个叫顾荇舟的人。”

薛畅更加吃惊!

“然后呢?!”

“然后?没了啊。就这么几个字,单纯就是问候和道谢。”

“道谢?为什么道谢?”

“这里面可没提。对了,落款是一句诗。”

“什么诗?”

“很著名的那个,你也学过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薛畅握着那片不融化的冰,心中的好奇,像开了锅的水一样翻滚起来。

 

那晚临睡前,薛畅偶然路过祖母的房间,正好听见妈妈的声音。

“……您也不往外头看看,如今大学生找工作有多难。”

母亲的声音带着点微弱的埋怨,说到后面,有了哽咽,“您看看阿畅瘦得……这次好歹是逃出来了,要是不让他在家安定下来,过了年,孩子还得往外跑。妈,舅舅他这也是一番好心。”

“他就没安过好心!”是祖母口齿不清的咆哮。

薛畅心里一动,原来,祖母不同意舅爷的安排。

“妈!您能不能把过去的事儿放下?!咱们瞒得了阿畅一时,总不能瞒着他一辈子!像舅舅说的,万一他自己误打误撞钻进去了怎么办?万一让那些梦想……”

妈妈的话没说完,就被祖母一阵大咳给打断了。

薛畅不敢再偷听下去,蹑手蹑脚回了自己的房间。

母亲和祖母,有事情瞒着自己。

祖母不高兴舅爷爷的安排,这一点薛畅能懂,可是,俩老太太能有什么事儿瞒着他呢?

还有,什么叫“那些梦想”?万一让那些梦想……破灭了?

薛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母亲和“梦想”这个词相去甚远,薛畅妈妈从来就不是个感性浪漫的女性,她只知道踏实过日子,知道生活费得精打细算。要说念想,理想,可能还靠谱一点。

就算真要谈梦想这个话题,妈妈也该找他谈,而不是去找中风的半聋祖母谈。

不知为何,薛畅微觉不安。

他也说不上来这不安从何而起,他仿佛是偷窥见了这个家庭专门避开他的秘密,可能连内容都没碰到,只漏出一丝光亮。

然而这一丝门缝里透出的似有若无的微光,却很有可能,让他过去习以为常的人生,整个儿被颠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