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的睡眠状况,一直就谈不上特别好。这些年也只能说能睡着。很少有睡得特别香的。但是从今年开始,连睡着都变得很困难……”

“今年?具体是什么时候?”

“春天。”沈崇峻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嗓子嘶哑,就像那些连着几个大夜班的工人会发出的哑嗓子,“竣业的三个项目同时上马,都是攸关企业生死的重磅项目……其中一个还在海外。”

顾荇舟点了点头:“行业信息您不用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是恶化过程。”

“具体我记得是春末吧,海外那个项目出了点事。”沈崇峻停了停,不知该不该说得这么细,但他还是把实话说出来了,“有两个工人丧生。”

顾荇舟默默听着,神色平和,看样子是既不打算抨击,也不打算安慰。

“……风波平息,我的睡眠状况就开始下滑,我以为是暮春天热,人不习惯季节变化,我太太劝我找个地方好好休息。我们去了欧洲……但还是不行,整夜都不能睡。”

“求助医生了吗?”

沈崇峻点头:“去医院拿了安眠药,一开始效果不错,但不到半个月就失效了,然后再找医生,再开药……”

他的嗓子变得更哑了,本来挺直坐在沙发上的身体,后背不知不觉佝偻下去,客厅橙黄灯光打下来,阴影一层层叠在沈崇峻弯曲的肩膀后,这高个子男人就像背着一座黑色的山。

“安眠药越吃越多,越吃越厉害,到后来医生不给我开了,说,我吃下去的安眠药能麻翻一头大象。”沈崇峻说到这儿,嘶哑的嗓子发出嗤嗤的笑声,那笑声毫无欢愉,充满了破碎之感,“看来我比大象还要厉害。”

医生建议沈崇峻彻底休假,去环境优美的地方疗养,多参与公益社交,多多运动。

“根本做不到。”沈崇峻摇头,“且不说能不能离开公司,就我这个样子,从家门口走到车库都吃力得要命,还能怎么运动?”

顾荇舟静坐在褐色沙发上,神色犹如深潭水,既不给予任何安慰,也不进行任何评价。

沈崇峻抬起充满期待的眼睛:“顾先生,您真能治好我的失眠?”

“没问题。”

沈崇峻顿时大喜!

大喜之下,他又困惑:“您要怎么治疗?”

顾荇舟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沈总,这是保密协议,按照协会的规定,我和我的助理都会在上面签字,您也得签字。”

沈崇峻拿过笔来,三个人在保密协议上签了字。

薛畅这是头一次看见保密协议,他大略读了一遍,意思是,无论梦师在治疗过程中得知了什么,都不得向治疗对象以外的人透露,包括其妻儿父母。

唯一可以得知相关信息的,是梦师主动发出合作邀请的同行,也就是另一位梦师。

让薛畅十分意外的是,一般的保密协议会写上“违反国家法律法规或危害当事人及他人生命财产的内容不在保密范围内”,然而这份保密协议却没有这一条。

不仅如此,保密协议的措辞十分严格,甚至用了两个“绝对”,那意思是,哪怕违反法律,哪怕有危害生命财产的可能性,梦师都不得向外透露自己获知的信息。

竟然会有这样的保密协议!

薛畅怀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顾荇舟又拿出一个小纸袋,递给沈崇峻。

沈崇峻打开一看,里面是个茶包。薛畅注意到,茶包的小标签上,画了一枚三叶草。

“等会儿把这包茶喝了。”

沈崇峻为难道:“顾先生,我在失眠,你让我喝茶……这不是越喝越睡不着吗?”

顾荇舟一笑:“没关系,这是协会特制的茶,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沈崇峻一听,放下心来。

“再然后呢?”

顾荇舟站起身来:“时间不早,我们得告辞了。”

沈崇峻:“……”

顾荇舟笑起来:“沈总,待会儿喝完茶,洗个热水澡,让全身放松,再换一身舒服的棉质衣服。现在是八点过五分,一个小时后,请准点上床安眠。”

他说到最后一句,目光炯炯望着沈崇峻:“今晚,我们在梦里相会。”

 

从沈宅出来,薛畅还在想着顾荇舟那最后半句。什么“在梦里相会”之类的话,仿佛情郎说给心爱的姑娘听的,然而对象却是个五十出头的干瘪老头子,实在有些诡异。

回酒店的车上,薛畅把刚才关于保密协议的疑惑问了出来。

顾荇舟一听,却笑起来:“你的意思是,梦师在当事人的梦里发现他有违法的迹象,就应该上报公安机关?那么请问,证据呢?”

薛畅傻眼了。

“因为我在这个人的无意识里发现他对他的老板恨之入骨,成天琢磨着要把老板套麻袋打一顿扔下铁轨……于是我就报告公安机关——照这样的话,全国的监狱都不够用了。”

顾荇舟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薛畅的额心:“行业守则第一条: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不要弄混了。”

顾荇舟的指尖冰冷,像一粒纯净雪籽落在薛畅的额心。这让他顿时觉得,顾荇舟这句话有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的功效。

顾荇舟又淡然一笑:“人人都有杀戮欲。等往后你就知道了,照这个标准判断,没有人不是罪犯。”

他停了停,突然问了个无关的话题:“薛畅,飞机上你告诉我的那篇访谈,就是那个被沈崇峻控告诽谤的人,他和记者说沈崇峻是杀人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薛畅想了想:“三月份……不,好像是四月份的《财经周刊》。”

他说完,一怔!

“先生,您的意思是,沈崇峻的失眠症是因为竣业在海外工程出事?因为那两个工人的死亡?!他是因为这才愧疚不堪,睡不着的,对不对!”

薛畅兴奋极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核心。

岂料,顾荇舟淡淡看了他一眼:“如果那么容易就能从现实分析清楚,还要我们这些梦师干什么?”

一句话,如同往薛畅头上浇了瓢冷水。

“况且我也不觉得沈崇峻会因为两个他从没见过的工人意外丧生,就良心愧疚以致无法入睡。”顾荇舟的声音有点冷,“能坐到他这个位置,怎么可能是心慈手软的人呢?做工程的,又有几个没遇到过意外事故?照你这样说,全国地产商们应该集体因为失眠而在夜里游行了。”

 

回到酒店,薛畅问:“接下来咱们干什么?”

“去洗澡换睡衣。”

薛畅一听洗澡两字,顿时脸皱成苦瓜:“还洗啊?”

顾荇舟笑道:“那好吧,去脱衣服。然后到我房间来。”

薛畅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回房间脱衣服的时候,他这才觉得刚才顾荇舟那句话颇有歧义……

换好衣服,回到顾荇舟的房间,薛畅看见桌上摆着一杯热茶。

茶包也是那枚三叶草的。

“这到底是什么茶?什么牌子的?”他好奇地端起来闻了闻,茶有一股浓郁的草药芬芳。

“三叶牌减肥茶。”

“……”

顾荇舟忍俊不禁:“骗你的。这是‘入眠草’,把它喝了吧。”

“为什么先生您不喝?”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借助入眠草了。你还是个新手,眼下得靠它。但是往后你要学着一步步放开这个拐杖,自己进入梦境。”

薛畅端着那杯茶,却没有立即喝,只做闭目凝神状。

“在干什么?”顾荇舟有点好笑,“睡前祈祷?”

过了一会儿,薛畅才睁开眼睛,他不好意思道:“不是的。是我的习惯……每天临睡前,我会仔细想想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这也是奶奶教我的,她说人这一辈子过得苦,高兴就得自己找,像这样每天把最值得的事存下来,像钞票一样,一张张放进心里,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顾荇舟点点头:“你今天的‘钞票’存好了吗?”

薛畅也笑起来:“今天存的比平时都多!”

喝完了茶,顾荇舟又让薛畅上床躺着,盖好棉被。

“然后呢?”薛畅眨巴着眼睛,他非常窘,脸上热热的,又觉得自己这样子就像小孩子睡前要家长讲故事,然后呢然后呢问个不停。

“然后就睡觉。”顾荇舟伸手过来,冰冷的手指覆盖在薛畅的眼睛上。

薛畅刚想说这么早我睡不着,然而陡然之间,一股强烈的睡意扑头盖脸而来。

就像脑后狠狠挨了一铁锤,他无知无觉跌入了睡眠中。

 

看他入睡,顾荇舟这才站起身来。他走到窗前,望了望窗外如墨的夜色,心里却有点沉甸甸的。

他又想起傍晚魏长卿打来的那个电话。

“这事儿咱必须推了。”魏长卿在那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早知道他姓薛,我决不会放他进沉舟的门!就他那个臭名昭著的爹,把这小子放在沉舟就是个定时炸弹!”

顾荇舟皱了皱眉:“长卿,他爹是他爹,他是他。薛畅的履历很干净……”

“干净?!薛旌的儿子又能干净到哪里去?”魏长卿明显是憋不住火了,“履历能看出什么来?不过是骗骗普通人!”

顾荇舟握着手机,突然道:“照你这种理论,顾玄的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机那头,突然哑了。

——顾玄,是顾荇舟的父亲。

顾荇舟停了停,才又低声道:“长卿,你真觉得,整件事情只是理事长走后门、想给自家孩子找份工作?连你都知道薛畅身世复杂,难道理事长就不知道吗?但是除了沉舟,理事长还能把薛畅塞哪儿?”

“如果理事长真为你着想,他就不该这么做!”魏长卿在那边又憋不住了,“沉舟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换了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还想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你是属海燕儿的啊?!”

顾荇舟被他说乐了。

魏长卿却一点没放松,他继续道:“这事儿苏锦也知道了,下午他特意打越洋电话来问我。你放心,我们仨商量过了,没人同意薛畅进沉舟!理事长又怎么样!还没到他邵建璋一言堂的地步!”

顾荇舟淡淡地说:“我已经决定了。”

魏长卿听懂了顾荇舟冷淡的语气。平时他们说话都是无顾忌的,像亲兄弟,但偶尔顾荇舟也会露出这种不由分说的杀伐作风。

只有这种时候,大家才意识到,他才是沉舟的老板。

“既然你乐意当接盘侠,那我就不多嘴了。”魏长卿不咸不淡地说,“反正沉舟已经是众矢之的,再多一枝箭也不奇怪。”

说完,也没道晚安,魏长卿挂了电话。

魏长卿大概是生气了,顾荇舟暗想,他又转过身来看了看薛畅。

“至少,先让我看看你的精神体。”他自语道,“薛旌的儿子,会有什么样的精神体呢?真让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