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间,一只跳脱的狐狸就现了身,等用拉丝把几根胡须贴好,简直可以说是活灵活现。白徵明看着狐狸成形,抱着肚子大笑:“简直跟厘于期一模一样!”

小女孩最后把棍子扑的插在狐狸屁股上,向前一递:“好了!你看会了没有呀?”

楚道石始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深知这种小技,虽然雕虫而已,但是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和日夜的苦练,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习得的。从某种意义上

来说,它与读书、练武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一门技巧,都不会天生就有。

他看向白徵明,刚才溜出来的时候那么积极,现在又为这种鸡毛蒜皮纠缠不休,贵人们都是这么穷极无聊的家伙吗?钱多到可以用来跟小女孩调情?他不可能真

的是想学什么吹糖人的,只是想拿钱砸人才对吧?居然被这种人搭救,我果然不应该感恩……

还没等他想完,只见白徵明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灿烂微笑,露出一种令任何人都会过目难忘的狂热神情。一瞬间,楚道石居然被震撼到思维停顿。但是令他完

全短路的事情还在后面,他看见白徵明伸手拿起勺子,轻巧地在锅里也剜起一勺糖浆,开始还只是笨拙地试探,随后就是渐渐成形的模仿,接着是越来越熟练的

练习,在几次失败但是迅速弥补过来的尝试之后,白徵明的动作变得果断,剔除了犹豫,改进了错误的努力方向,修正了无益的冗余。他虽然没有女孩的速度,

但是却向着正确的道路一头猛扎下去,在最后一次短暂闭上眼睛回想之后,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一只猫。

尽管细节上仍然显得粗糙和简略,但是他没有简单地复制女孩的作品,更不是重现女孩的步骤,而是彻底学会了这门技术!

女孩和楚道石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用整齐划一的惊惧眼神,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看上去不甚靠谱的年轻贵族。

楚道石感到有什么冰冷刺骨的东西,从自己的心底爬上来。这么简单就学会了……多少日日夜夜辛苦练习、费尽心机才掌握的技巧,就这样被一个完全无知的外

人如此轻易地掌握。他第一次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容易憎恨一个聪明的人——恨他们夺走自己的努力,恨他们就这样践踏了自己的心血。

不,眼前的素王,他根本不是聪明人。

他是个“天才”。

这两个字一出,楚道石只觉得自己头晕眼花。他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楚道石知道自己必须相信,素王确实是从有到无地学会了吹糖人。这绝对不是碰巧,也绝

对不会仅有一次。一个人会很多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能够在转瞬之间学会所有的东西。

这种卓绝的天才,居然是一个贵族吗?天才怎么可能会出在贵族之中?他们难道不应该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耽于享乐,即便才华横溢,也应该除了骑马射箭

读书治国之外一无所长的废物吗?

他们可能是英雄,但绝不应该是天才。

楚道石感到一股热血在他的身体中左奔右突,这让他变得焦躁不安手足无措,岁正正在试图告诉他什么,但是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为了镇压这种无

法控制的情绪,他警告自己这只是吹糖人而已。只是吹糖人!雕虫小技!没有任何用处!

正在他默默地对自己咆哮之时,女孩子用一声欢叫打破了沉默:“你!你太厉害了!”

她的眼中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惊惧,相反,从柜子后面跳出来,毫不羞涩地一把抓住白徵明的胳膊:“你要给爹看看这个!太厉害了!我可是整整学了三年呀!”

没有丝毫芥蒂,甚至没有丁点嫉妒之心,女孩子把所有的糖人都塞给白徵明后,忽然抬头望向远处,喊道:“爹!快来!”

头发已经大半花白的老人,手里提着给女儿买的晚餐,沉默地看着白徵明手里的糖猫,耳边听着女儿欣喜而急促地讲述刚才的事情。等女儿讲完,他抬头对高出

自己一截,穿着华丽鲜明的素王说:“请原谅小民扰您清听,我们立刻搬走,您以后不会看见我们了。”

白徵明本来满心欢喜地等着听赞美,但是这句话却让他颇为意外:“啊,为什么?我刚要说明天还来跟小妹妹学,再学……”

“不用了。”老人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您会了,这条街的生意我们就没法做了。”

白徵明彻底意外地呆在了那里。老人低头把晚餐交给女儿:“今晚就搬家。”

女孩也很惊讶:“为什么?”

老人大声呵斥:“饭碗都教给了外人,不搬家等着喝西北风啊!”

他拉起女儿,挑起摊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才听见他对女儿很清晰地教训到:“以后不要跟那些怪叔叔搭话!很危险!听见了没有?”

女孩只能在父亲的臂弯中挣扎着,丢给仍然愣在当地的素王一个同情和留恋的眼神。

白徵明手里仍然抓着那些糖人,良久,才反应过来人家早已走远。这时,刚才那种闪耀着光辉的奇妙表情已经消失殆尽,素王的脸上变得一片空白,他怅然地望

望开始融化的糖人,几乎是一步一拖地,准备离开。

可是他刚转过身来,路就被挡住了——楚道石站在他面前,谦恭地施礼:“殿下,恩公,请受小人一拜。”

白徵明像被人从梦中叫醒,猛地一哆嗦,这才发现有人拦住去路,认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正是自己刚才释放的准死囚,他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已经获释了嘛

?烧饼也有的……”那意思是说,干吗还来找我?

楚道石深吸一口气,他一遍遍默默对自己说:“一次,就这一次。告诉我,你会看见什么。”

他再次施礼的手在轻轻地发抖:“我想报答您。小人别无所长,唯有算卦灵验,想给殿下卜上一卦。”

白徵明微笑了:“算了会死人的卦吗?”

楚道石苦笑:“您如果不信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是小人唯一的本领。”

素王摇摇头:“不,还是不算了。我不要把你仅有的东西也学会,那样你就失去它了。”

“如果可以的话,”楚道石上前一步,“就请拿走吧。”

他突地抓住了白徵明的袖子,后者出于本能,抬起头来,正好看进楚道石的双眼。

刹那间,白徵明就感觉这双眼睛如同漩涡一样,有一种空前强大的吸力,把自己卷入了无法自拔的风暴之中。无数的影像和世界疯狂地从身边席卷而过,令人眼

花缭乱的景致如万花筒般闪烁变换,无法掌握,无法看清,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残影也无法捕捉。在穿越了亿万心神俱裂的幻象之后,白徵明像是被人狠狠地推了

一把,他踉跄着向前抢了好几步,等好不容易站稳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这里到处都是悦目的摆设,优雅的字画和精美的器具像山一样堆放,雕刻精美的书架和镜子巧妙地分割了空间和人们的视野。

这儿真美。完全就是理想中的世界。对,正是我最喜欢的。可是,这里是哪儿?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呢?

他抬头,看见顶上华美璀璨的吊灯,在灯的上方,是图案复杂的藻井……是我喜欢的图样,八瓣大莲花,莲花周围盘绕变形茎蔓忍冬纹,大而美丽的三角形垂幔

。在莲花的正中,却意外地有一只凸雕蟠龙,衔着一枚晶莹的大珠,显得有些突兀和不协调。

蟠龙,大珠。

皇宫……这里是皇宫!

父亲的……皇宫吗?为什么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呢?父亲不是最讨厌这些花哨的摆设吗?

从书架的内侧,传来了低低的哭声。白徵明不自觉地循着哭声拐过书架走进去:里面是依然精美绝伦的龙床,同样眼熟得令人心慌。幕帐低垂下来,几名宫人跪

在地下,正在掩面而泣。

是父亲生病了吗?白徵明急切地想过去看,但此时却感到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哭泣着的宫人中,有人低声向旁边的人说道:“陛下的伤……看来是……”

“不要乱说!”抽泣使声音变得断断续续,“陛下……会好起来的!”

“可是,可是刺客的暗器有毒啊……”

“皇子殿下们呢?他们在哪儿啊?”

“哼!这帮忘恩负义的人!他们都在召集自己的人马,盼着陛下死呢!”

父亲!我在这儿呢!我没有召集什么人马!父亲您被刺客袭击了吗?谁是凶手?您到底怎么样了?

床上有动静传来,有一张脸露出来了。

白徵明总算挪动了脚步,他凑到近前,却赫然发现:那不是父亲的脸!

反而……反而看上去像是……

那个垂死的老人叹了口气,清晰地说道:“五十七年了……我白徵明,终于不用做皇帝了呀……”

白徵明?他说他叫白徵明?!他说他是皇帝?!

素王白徵明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分明就是老年版的自己,慢慢支起上半身,露出一个绝对熟悉的狡黠笑容,正是他常在镜子里经常看到的那个表情:“你们猜,我

在传位诏书上写了谁啊?猜中了有奖。”

宫人们的哭声骤然提高:“我们不猜!陛下,您不要玩了,我们不猜!”

老人白徵明厌倦地摆摆头:“你们真没意思。算了,反正他们猜不着的,你们也猜不着。”

他吩咐这些人其中的一个:“小敏,你不是会吹笛子吗?去把笛子拿过来,我想学。”

小敏哭着把笛子拿过来,音色悲哀得几乎要把人心都撕碎了。垂死的白徵明已经没有足够气息吹出声音来,他只是跟着小敏的动作开始熟练地按笛子的气孔。素

王白徵明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入门了,再要一会儿,再要一点儿时间练习,他就能吹出像样的曲子……

突然间,一阵铿锵的脚步声和着盔甲声传来,它们粗暴地穿过书架构成的回廊,终于,有人一把推翻了最后一道屏障,沉重的书画像雨点一样洒在地上,年轻的

人声无情地盖过了笛声:“参见父皇!”

素王白徵明猛地回头,就在他即将看清这个破门而入的皇子的面孔时,又是一阵猛烈的旋风,把他从那个凄凉的世界中狠狠拽了出来,一把丢在了现实这边。

巨大的力量让白徵明头痛欲裂,他一头向前栽倒过去,幸好被一双手臂扶住。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楚道石安置在墙边,正坐在那里张着嘴喘

气,脚边全都是碎裂的糖渣。

又过了许久,他才能让自己的眼睛正确对焦。白徵明脑子里还想着那个居然趁着父皇垂危、武力闯入皇宫的皇子,他想看清那是谁,可是这回无论怎么看楚道石

的双眼,都只能沮丧地发现,那只是一双普通的黑白帅哥眼罢了,其他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在盯着他看,问他:“您看到了什么?”

白徵明等楚道石重复了三遍,才挪开眼睛,从后者的肩头看向远方,低声说:“看到了讨厌的东西啊……”

还没等楚道石追问,白徵明已经犹如出神一样喃喃自语:“五十七年……这怎么可能呢……”

楚道石当然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五十七年?这什么意思?但是在他眼前的素王,分明是一副魂飞天外的出窍神情,终于在一通胡言乱语之后,他转向自己这

边,用空洞而疑问的口气问道:“你算的准吗?”仍然没容楚道石答言,素王一句神智不清,近乎于耳语的自问自答,如炸雷般正击中了秘术师:“当然不准…

…不可能准……我怎么会当皇帝呢……”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白徵明像被一桶冰水浇在了头上,霍然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脸色变得惨白。楚道石的所有表情也僵在了脸上,他能感到细小

的血管在皮肤下面纷纷炸裂。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不受重视的皇子,被遗忘到角落里的幸福孩子,从没有人寄托过希望的王室卒子,只要默默无闻地度过人生就可以交差的人物,就算小说话本都不会提到的尘埃

,突如其来地,命运认为他会超越所有人。如果这种话说给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定会激励他勇往直前,但是预言面对的,是一个从出生那天、就没动过一

天这种脑筋、甘心享受生命的平淡分子。

素王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却不是最看重的。天启城里的每个人,甚至包括楚道石都知道,他有两个哥哥,任何一个都比他活得更像皇子。他们比他更能读书,

更能习武,更懂得治理国家,更讨厌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关心国计民生,更能挽救黎民苍生——而白徵明自己呢?

他比他们强的地方,就是更容易让别人失业。他不想跟他们比,他也没法跟他们比,除了美的东西他一概没有兴趣。同样,他也要时时刻刻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

,无论通过何种途径,他都要传达给哥哥们,让他们记住,他们的弟弟是个废物,他可以用来点缀,可以用来陪衬,做花瓶也好,做窗帘也好,随便什么东西都

可以,就是不要拿来派用场。

不要用什么不着边际的命运来惊扰他!不要用那种看见投机之门的眼神看他!他除了想安宁地活下去,开心地享用爱与美别无他求,这些乱七八糟的预言,他才

不信!

而楚道石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话在盘旋,“五十七年的……帝王吗……”

绝世罕见的天才,连年限都清晰无比的王者宿命,这些明亮到刺眼的光环,居然要交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然而他却在一切洞明的此时此刻,只能像个吓坏了的

孩子似的瞪圆双眼。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惊惧地注视着无言,而在一切停顿的刹那,凄厉的鸦鸣声骤然响起,黑色的鸦群犹如乌云般,彻底遮蔽了残存的霞光。在喧嚣中,楚道石

如梦方醒,他知道,他该上路了。

踏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除了命运一无所有的荆棘之路。

为什么没有在牢狱中死去?为什么不是其他人拯救自己?岁正在告诉我:活下去,为了这个人活下去。为了天启城注定到来的新的五十七年,为了不可更改的未

来,为了把每个人逼到无路可走,为了无穷轮回的红尘世界,我要跟随这个人,带领他,指引他走完接下来的路。这,就是我的人生了。

眼前这个人,会感谢他吗?那些可能会由此被彻底改变的人们,会感谢他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天已经通过我的眼睛指明道路,我只需要简单地走下去。楚道石疲倦地想着,我只是个懒得思考未来的人,想要自己决定人生这种想法实

在太累。既然岁正让你从我这里领受命运,那么就不必顽抗。

他拉回已经飘远的思维,脸上恢复了平静,镇定地对还处在混乱状态的白徵明说:“殿下说的,小人都听见了。”

素王也赶紧收回失态的样子,板起面孔,挺直胸脯——他的眼睛明显处在楚道石双眼的上方,居高临下地否认道:“你果然是个巫人,妖言惑众,小心我杀你的

头。”

楚道石不为所动:“殿下如果擅长于杀人灭口,请便,反正小人饥寒交迫,不会反抗。”

素来以和平主义者享誉全城的白徵明,被他这种超级平静的态度吓了一跳:“呃……我忘带刀了,等我回去拿。”

说完,他就想挣脱楚道石的手,赶紧跑回自己的府去。后者倒是痛快地松了手,只是还没等素王跑出去,就用中等音量自言自语说道:“反正也是要死了,不如

就在墙上写点儿什么遗言好了。”

白徵明不知不觉地又倒着跑了回来,质问道:“你要写什么?”

楚道石还是那么坦然,“苍天已死,素王当立。”

白徵明的脸刷地就变成了绿色,“什……什么……”

“殿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小人死前无以为报,唯有将您的话昭告天下。”

素王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了:“不许你这么做!”

“那就请殿下赐小人速死,强过冻馁街头。”


第四章

白徵明平时连杀鸡都讨厌看,杀人哪儿摸得到门儿,“我给你钱就是!这件事情要绝对保密!”

“一时浮财,终有尽日。”

“我每个月派人接济你!”

“小人居所不定,流寓乡野。”

“那你想怎么样?!”素王的神智,已经被刚才的遭遇冲击得有点儿不清楚了。

楚道石徐徐跪下,双手伏地:“受人点水之恩,必将涌泉答报,楚道石些微性命,都是殿下给的,愿以身相报,终生跟随。如殿下不准,楚某唯有血溅城墙!”

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素王已经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楚道石的主意,这双眼睛如此坚定,就好像在说我意已决,死也不会改变。

年的黑暗牢狱都没能让他屈服,自己这种软弱无力的拒绝,难道还能比那个更难应付吗?白徵明难过地想着:“今天一定是大凶日。”

让他打扫猪圈好了!可是,府里有猪圈吗……

带着遭受过度冲击而显得有些呆滞的悲惨表情,素王白徵明示意楚道石跟上,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终于想起来,刚才急如星火地结案跑掉,是想赶在日落前,与

甄旻一起吃晚饭。

显然,不可能赶上。等他带着步行吃力的楚道石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已经是掌灯时分,都快要到吃夜宵的时间了。

门上的人显然已经等他很久了,见他回来,立刻有人飞报进去。第一个出来迎接的,是厘于期。见到他的第一眼,楚道石悚然一惊,某种奇怪的感觉沿着脊柱爬

上,好像有什么不协调的东西在他耳边低语。但是想了很久,楚道石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他只好得出一个结论:确实,这人长得……很像糖狐狸。

厘于期此刻沉着脸,应该是不太高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外人的角度看起来,他的一双眼睛始终呈现微微的弧度,像是一直含着笑意。不过一开口说话,就

知道,眼睛的笑意完全是假象:“好吃好喝地养着二十五个全副武装的侍从,是用来玩捉迷藏的吗?”

言下之意,是个活人,都要被白徵明给气得快炸了。事实上,家里已经急到了鸡飞狗跳的地步,先回来的侍从们都挨了揍,而厘于期这是马上要前往大理寺,申

请全城戒严搜查。这会儿看到白徵明跟没事人似的跑回来,能不生气吗?在路上一直沮丧不堪的白徵明,听到这句辛辣的评价不但没有倍加消沉,反而精神一振

,大步流星地跳上台阶,一把攥住厘于期的手腕:“金玉满堂!”

金玉满堂是一种豪华蛋炒饭,炒毕后每粒米都完全完整,同时又粒粒分开,而且每粒米都能泡透蛋汁,外面金黄,内里雪白,用鲫鱼舌、鲢鱼脑、鲤鱼白、斑鱼

肝、黄鱼膘、鲨鱼翅、鳖鱼裙、鳝鱼血、乌鱼片等等熬成的百鱼汤浸泡下饭。可谓美味之极。

厘于期一愣,随即帅脸气得扭曲:“原来殿下满城乱跑,是为了腾肚子吃炒饭啊?”

白徵明现在饥饿模式全开,对“嘲讽”完全免疫,连理都不理,抬脚就往门里走,把楚道石完全扔在脑后。秘术士跟在后面,走到大门口时犹豫地停住了脚步。

厘于期虽然被白徵明气得够呛,但是此人天生心细,还是留意到了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人。他甩开素王,让后者先欢快地跑进去赶炒饭,自己转回头询问:“

请问……”

楚道石低着头,避免与对方的眼睛直视,回答说:“素王殿下有恩,楚道石愿投身门下,粉身碎骨相报。”

厘于期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又在路上乱发善心,捡回活物来了吗?不过依照素王的天性,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想到这里,他不觉就是轻轻一笑,对啊,自己当年不也是这么被捡回来的么?

念及此,厘于期油然生起同情之心,就引领楚道石进得门来,边走边说:“素王秉性仁厚,你不必拘谨,我也曾是他的食客。他现在饿了,急着吃饭,我去吩咐

人照顾你。”

楚道石还是低着头,只是应了一句:“嗯。”

又问了几句,楚道石不是“嗯”,就是“是”,更没有拿正眼看过一次厘于期。后者见他这么冷淡,心里就有点儿不太痛快:对主子的朋友亲切一点儿很困难吗

?见他如许狼狈才有心要照顾的,要不是看在素王面上……

想到这里,厘于期的恶劣本质又冒了头。他忽然停下脚步,楚道石差点儿一头栽到他身上。厘于期转回头,盯着楚道石:“你知不知道,在素王府门客有个规定

?”

楚道石猝不及防:“啊?是什么?”

“都要扎冲天辫。”

秘术士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这种规定好生奇怪。”

“入乡随俗,习惯就好了。正好,我也闲着,帮你吧。”

厘于期纯粹是恶作剧,依照他的计划,就抓住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然后把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都拉上去,给他扎个红头绳,肯定特好看。正好因为担心

白徵明走丢,他手下那帮门客和朋友们都在堂上听信,把扎着辫子的楚道石拖过去,一定能笑死全场。他胡扯完毕后,突然动手抓住了楚道石,要强行给他梳头

。可是他没有想到,楚道石的头发,因为在监狱里呆了一年,已经变得又细又弱,只是随手这么一薅,大把的头发随手掉了下来,楚道石护痛,猛地一扬头,两

个人的视线正撞在一起。

厘于期顿时呆在了那里。

楚道石刚才一直不肯抬头,就是在顾忌自己的双眼。如果是在他精力充沛的时候,他尚能控制。但是在精疲力竭、饥寒交迫的现在,他的精神力已经无法操纵这

双会泄露天机的眼睛。而在厘于期身陷他自己的未来之时,楚道石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他就像被命运提拉的傀儡,除了说出真相之外一无所能。

厘于期的表情充满了痛苦,他张口欲喊,但是却出不了声,汗水从他的头上滚落,大滴大滴地掉在地面,惊恐、轻蔑、悲伤、绝望各种表情轮番出现在他的脸上

,就算是死亡将至,也不过如此。

良久,他才松开抓住楚道石的手,踉跄后退。

等他再度积聚起力量重新面对楚道石的时候,从弯曲的眉目中流露出来的,只有礼节性的冰冷笑容。楚道石被这转换刺痛,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一瞬间一去

不返。刚才的温暖微笑是错觉吗?不,不是。那是发自内心的关怀,是试图帮助自己的纯粹的善意。楚道石不知道厘于期看到了什么,但他现在感到的只是莫名

的敌意——他是在恨我吗?

厘于期客气地对他说:“刚才的规定是开玩笑的,忘了吧。”

随即他把楚道石领到厨房,但是再也不发一言,也没再回头。

等楚道石吃饱穿暖,再度见到素王白徵明的时候,已经是三星横空的深夜。厘于期把他带到一间坐满了人的房子里,就安静地退到了一边。茫然无措的楚道石局

促地站在那里,在他的眼中,这是一间大到令人恶心的房间。屋顶超乎常识地高,从上面吊下来无数盏设计优美绝伦的烛台,在它们之间,用珍贵的珐琅和玻璃

串成的链子彼此复杂地纠结相连,恰到好处的小镜子点缀其中,把灿烂的烛光反射到房间的每个地方,不留下一个黑暗的死角,到处光华闪耀。而分布在宽阔的

厅堂中的,则是数不尽连绵不绝的镂空檀木书架,巧妙地利用折叠和屏蔽,营造出错综幽深的效果,累累的书画卷轴堆积在上面,一尘不染,摆放上也颇有匠心

地留下了窥视对面的空白。人走在其中,恍然置身于一个由文字和绘画构成的梦幻世界,这里只有源源不断喷涌的二维之美,而没有丝毫愚昧的奢侈,和庸俗的

豪华。

这里美得太不现实了。楚道石默默地叹息道。他刚被胡乱塞饱的肠胃不合时宜地抽搐着,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还不配驻足流连其中。

他闪过最后一道悬满织锦经文的屏障,来到了一群人中间。他们置身于这里时,要比他协调得不是一星半点,他们就像与所有的书画融为一体,每个人的表情都

宁静温柔,望向楚道石的眼神带着优雅的挑剔。白徵明就站在这群人中,光芒四射,他根本没意识到楚道石进来,只顾着用苛刻口气指着桌上的大幅丹青大声说

道:“墨色淋漓之间,初冬之柔荡然无存,虽气势酣然,但无有冬韵,此人必是少年之作,心存浮躁,难堪悬于厅堂之上,床头小屏也与其不合,贴到暖阁里糊

窗户正好!”

所有人顿时喷笑,一时哗然。楚道石尴尬地站在那里,局促万分。

等笑声稍去,厘于期这才走过来,拉了拉白徵明的袖子,示意他楚道石的存在。素王猛一抬头,一脸激扬江山的兴奋还没下去,但还是大声对着周围说:“对了

,这是新客名士楚……”

他一时卡壳,还是厘于期平静地提醒:“楚道石。”

“哦,楚道石。日后列位相与,勿过谦。”

程式化的介绍后,白徵明继续埋首画册中,顺手把上面的一张卷了卷撇到一边,接着看下一张。

人们像看着怪物一样盯着楚道石。无论是他勉强扎起的发髻,还是不合身的肥大布袍,甚至是那双暗淡无光的旧靴子,似乎都在冲人们大嚷大叫,宣称这人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