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山海关已经起了朔风,眼看随着风来就是一场大雨。凌海镇紧挨着海边,风起得特别大,一溜街上的幌儿都被吹得七零八落。两旁开大车店的老板伙计们忙不迭地沿街捡幌子,引来路沿上闲坐的一帮子穷汉大声哄笑。
大车店里也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要比那些在北风中等着雇脚的家伙舒服许多,大车店尽管赶不上客栈,但待在里面至少不受风吹雨打。店门里的几张砖头凳上坐满了车队的骡伙计,他们一边不紧不慢地喝着大碗茶,一边操着天南海北的方言扯皮聊天。
“我说,这嘛时候能放行啊,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去过水官节。”
“嘿,别是你自己想老婆的热被窝了吧?”
“傻贝儿,一出来三月,你不想老婆?”
一言既出,大家一阵哄笑,一个年岁稍大的中年伙计叹口气:“水官节……嘿,都说水官解厄,啥时候帮俺们解解眼下这场围。”
一句话说得四周静下来,人人都怔着出神。只是这沉默很快就被店外的哄闹声打破了。
“快去看啊,又枷人了。”
“去看看,去看看。”
好几拨人分别从道两边的大车店里拥出来,奔着北面的街市口而去。
这边几个骡伙计也要往外走去看热闹,冷不防被一个黑铁塔般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打头的伙计连忙赔笑:“刘把头,您这是……”
那黑汉子把牛眼一瞪,瓮声瓮气地道:“你们要去哪儿?”
伙计把身子一矮:“去……去……瞧瞧热闹。”
“放屁!老爹急得要上吊了,你们还有心去看热闹?都给我滚回屋去。”
“是,是。”几个伙计连个屁都不敢放,一迭声地答应着,磨过身就往后院走。
“等着!”黑大汉又是一声喝,“看见老爹了吗?”
伙计们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去哪儿了呢?”黑大汉自言自语,瞥了一眼窗外阴沉下来的天色,粗豪的面容上竟也现出一丝忧色。
凌海镇南边不远有一处十里长的乱石滩,滩上都是粗砺的尖石,一向少有人来。像这样风雨欲来的天气,这里更是应该一眼望不到人影。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竟有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在海岸边,不时停下来,望着大海叹上口气。
“棋差一着满盘输,输了,完了。”他长吐着气,仿佛要把一腔的郁闷都吐出去。
“唉!”走到一块高出海面数米的巨石旁,那人呆立了良久,终于一跺脚,向上爬了几步,来到岩石顶上,双手拢在一起,对着海面高声呼喊,“玉儿,爹对不住你,爹没用!”喊过几声之后,作势就要往海中跳。
“慢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倒把这要跳海的人吓了一跳。他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这才看清叫住他的是个年轻后生。
那后生也看清了眼前要跳海的这个人:五十多岁年纪,胡子头发白了一多半,再配上一身的短衣襟和一双长满粗茧的大手,肯定是常年在外跑买卖的生意人。
后生一抱拳:“这位大叔,我要是没看错的话,您怕是想不开要跳海吧。”
这位“大叔”就是常四老爹,方才他到关门口去打听,正赶上一伙贩盐的人被搜验出在米袋里夹带私盐。这伙人好话说尽,还递上一百两银子的好处,怎奈那曹守备脸黑得像墨汁,一声令下,将所有货物没收。商队的骡伙计每人被重打四十,两个管事的商人各被枷号十天。常四老爹见状,觉得这一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不由得心灰意冷,走着走着到了海边,便起了轻生的念头。
没想到这时恰好被一个后生叫住了,常四老爹也抬眼打量来人。见这后生长身鹤立,英气勃勃,虽着粗布短衫,神情中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绝非庸碌之辈。再看他眼里含笑,眸子一闪十分有神,好像四面八方的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常四老爹也是阅人无数,一瞥就知道这后生不是歹人,他想了想,“扑通”一声便给这后生跪了下来。
那后生猝不及防倒吓了一跳,连忙闪身避开,伸手来搀:“大叔,这可使不得,您有话就说,何必这样。”
常四老爹不肯起来,哽咽道:“年轻人,你说得不错,我是要自尽。可我方才糊涂了,没有交代后事就死,倒累了我身边的人。”
说罢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铜哨:“我叫常四,是从山西来的商人,车队就歇在前面镇子里的“来福记”。伙计里有个黑大个是我干儿子,绰号叫刘黑塔。小伙子,我拜托你,拿我这只哨去找他,就说我死了,让他不必找尸首,把货就地卖了,不管多少钱,拿回山西去还债。然后把我女儿接着,找个地儿过安生日子……”说着说着,常四老爹眼泪落了下来。
那年轻后生也面容惨然,劝道:“常大叔,你不要想不开,谁没有走窄了的时候,关二爷还走过麦城呢。您且放宽心,不管什么事,总有法子不是?”
常四老爹连连摆手:“唉,这次我是看清楚了,过不去了,过不去了。”
后生见他这样,怜悯之下倒是起了好奇心,追问道:“到底什么事呢?”
常四老爹本没心思讲自己的事情,但转念一想,既然求人家捎话,也不能吞吞吐吐什么都不说,就简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番,末了加了一句:“可怜我这人做了一辈子生意,从不欺心,这世道是真不让人活啊。”
后生心里有数,这个曹守备新官上任,升官的心比火炭都热,是一心要拿走私行商的身家性命来染自己的顶子,想从他这里进关,真是千难万难。不过这后生还有一句话要说:“老人家,这么说您只是发愁进不了关。不错,我也知道这个曹守备不好对付,但眼下已是九月底,再过一个多月,另一位肯吃贿赂的刘守备就要来了,现在凌海镇上不走的那些商队,十有八九都在等他,你何不也……”
“唉,我要是也能等不就好了嘛。”常四老爹连拍大腿。
这下后生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人和他的商队竟是一刻也容不得耽误,非要马上进关不可,否则就有家破人亡的危险。
后生的眼里忽然一亮,也不去接常四老爹一直伸手递着的哨子,他背着手走了两步,低眉敛目沉思不语,随后又抬眼仔细地盯了常四老爹两眼。
后生的神情倒把常四老爹闹了个愣怔,心说这是怎么了,瞧这年轻后生倒好像比我的心思还要重。
过不多时,后生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再次来到常四老爹的面前,一拱手:“对不住,这口讯我不能帮您老带了。”
“这……这是为何?”
后生微微一笑:“因为大叔您不必死,我有办法让您把货物带进关。”
常四老爹先是一惊,但马上就想到这是后生的一句托词,想来人家也是好心,打算先稳住自己,再慢慢来劝。他是绝了生念的人,只是淡淡一笑,也不搭话。
那后生倒是有些诧异,但他最是机警不过,脑子一转就已明白了常四老爹心中所想,知道自己出言太急,话也说得太满,难怪难以取信于人。
“常大叔,我的办法也不是万无一失,但是只要您愿意试,总还是一条生路。况且我也不是一无所求。”
常四老爹这才认真地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觉得不像是在开玩笑,迟疑着开口道:“你……真的有办法?要多少银子?”
后生道:“花不了几个钱。”
“怎会……”
“这先不提,我先说说我的条件,要是能行,咱们再说出关的办法不迟。”
常四老爹点头,倒不知这后生有何条件,如果是银子,百八十两倒是能凑凑,再多了却也头疼。
就见后生微微一笑:“方才听大叔说,您的车队要夹带私盐入关,我想请您再多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后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你?”常四老爹吃惊不小,“你要入关,何须我将你带进去,自己到关口径直进去就是了。”
后生不动声色:“这关外几百万人,有的能入关,有的就入不了关。如果真像大叔说的那样,我能如此轻易就入关,还用提这个条件吗?”
常四老爹为人老实,可一点也不傻,听到这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你……你是流犯?”
后生没言语,只将自己的裤腿向上一拽,露出脚踝,靠外侧打着一个黑色三角的烙印,这正是流犯的标记。
常四老爹看得清清楚楚,倒抽了一口凉气,连连摆手:“年轻人,你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不帮你,死我一个,帮了你要死全家,这如何使得?”
也难怪常四老爹大惊失色,大清朝有极为严苛的《逃人法》,该法在立国之初还仅限用于各王府、旗主的逃奴,后来推而广之,连流犯也包括了进去。这《逃人法》最凶蛮的地方就在于,对窝主和帮助犯人逃亡的人,处罚比“逃人”还要严厉,主犯必定斩首,家属充作官奴,家产一律充公。自此法施行以来,有些奸恶之徒甚至冒充逃人,假意四处借宿,然后同伙再借机敲诈,非将人弄得倾家荡产不可。
远的不提,就说现下,如果有人见到常四老爹与一名流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交谈,给二人安上一个“密谋逃亡”的罪名,也是不得了的。
常四老爹正是想到这一层,才惊慌不已,甚至还怕眼前就是个“仙人跳”。自己本来已经山穷水尽,万一再摊上这种官司,连家眷都要受连累,那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后生见常四老爹吓得嘴唇都发了白,一时倒也愣住了,想了想才道:“常大叔,您别害怕。我也不瞒您,我姓古,叫平原,是安徽歙县人。五年前我在京里摊了场官司,发配到关外。细的也不说了,我在关外一待五年,什么走私的法子都看过了,就说这贩私盐,我想出了一个绝佳的法子,就连如何混在你的车队里入关,我也有万全之策。只要你点头答允,就算把你我二人都救了。要是不答应,我也不勉强。”
常四老爹始终在摇头:“不行,不行,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我不能连累家里人。你既然是流犯,我的事情也不敢拜托了,就此别过吧。”
听了这话,那叫古平原的后生眼光黯淡下来,掉头向镇上走去,走几步再回头,见常四老爹还是站在礁石上,眼睛望着海面,显见得死意未息。
古平原心想,这是能救人而不救,说起来还是造孽。自己在千里之外尚有牵挂之事,何不行此一善,就当积德也好。
一念及此,他又往回走,扬声道:“大叔,你先下来,我有话说。”
常四老爹并未转身,只是喑哑着嗓子道:“我是将死之人,你就不要连累我了吧。”
“既然大叔怕受到连累,我也不敢再求。只是那私盐入关之法,大叔可要听听?”
常四老爹闻言一震,缓缓转头:“我不帮你,你还要将那法子告诉我?”
古平原不在意地一笑:“我又不是商人,用不着一物换一物。”
说罢,他干脆也爬上了礁石,伸手指向大海:“常大叔您方才要是跳下去,这海就成了催命的阎王,现在它却是您救命的福星。”
“这话怎么说?”
“我这个法子也简单得很:您连夜买上三车最新鲜最便宜的活鱼,总共花费不到二三十两银子,然后将水槽里注满淡水,再将那七成私盐倒入其中冒充海水。外人看您运的是鱼,其实运的却是盐,管教神仙也猜不到。”
常四老爹倒吸一口气,重又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真亏你想得出来。好!好!”
古平原一笑:“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瞎琢磨。这些日子没事儿就凑在城门口看热闹,想着自己就是个私盐贩子,要如何运盐入关。看他们搜检得久了,也看出些破绽来,便想了这个法子。原以为是穷极无聊打发时间,想不到今日却有了用处。”
常四老爹连连点头:“你可真是有心人!”
“不过办法虽好,却有两件事情一定要留意。第一,那鱼只能在到关口前的半个时辰放入水里,否则水太咸,鱼一翻白就露馅了。第二,这水中掺盐的事只能找你从山西带来的伙计去做,万不可交给关外的骡伙计,保不齐里面有一心谋财的家伙拿你告官。”古平原又道。
常四老爹听得频频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重皱愁眉:“那入了关之后又该如何,这三大车的盐水若是晒起来,没个十天半月不成,时间上还是来不及啊。”
古平原点头道:“有时间自然可以晒盐,现在没有时间,难道不可以煎吗?”
“不错!”常四老爹一拍大腿。
制盐之法有晒、煮、煎三法,煎盐法的损耗是最重的,但时间却是最快,晒盐法恰好相反,煮盐法则取其中。眼下事急从权,平素不用的煎盐法正好可以派上大用场。
死中得了一线生机,常四老爹自是大喜过望。忽又想起这叫古平原的后生求自己的事情,自己无法办到,不由得大是尴尬。然而要是应承下来,委实关系太大,心中实在难以抉择。
古平原笑了笑:“常大叔不必为难,我既然将秘诀和盘托出,自然也就不会以此要挟于您,您只管放心入关吧。”说罢,转身就走。
“等等!”常四老爹为人方正,一辈子不曾欠过人情,眼见这后生一走,自己这人情要亏上一辈子,连忙将他叫住。
“古老弟,我虽然不能帮你逃进关去,但你要是有其他事可以托付给我,我自当尽力去办。”
古平原想了一下:“算了,我要做的事,若是能逃入关,自己去做,就算送了命也是该着。但要大叔为我冒险……”他摇了摇头。
古平原的确是个厚道人,办法既然已经和盘托出,常四老爹又不愿带自己入关,再留下去徒然让人家为难,所以他拱了拱手:“老人家,您回去准备吧,一切留神在意,我这就告辞了。”说罢回头向镇子上走去。
“哎……”常四老爹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咽了回去。他方才一个冲动想把古平原叫住,答应帮他逃亡,但一闪念间又犹豫不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古平原渐渐远去。
“古大哥!可找着你了,你去哪儿了?我半天没见你的人影。”古平原刚走到凌海镇扁担街的街底,就被迎面过来的一个面色腼腆的年轻人叫住了。
“是连材啊,我去那边城门口看枷人了,然后又到海边转了转。”古平原刚刚放过一个逃出关的大好机会,心头难免有些牵碍。
“还那么严?”叫“连材”的年轻人丝毫没有觉出古平原此时的心情。
古平原点了点头:“刚才又枷了七八个,看样子这曹守备是铁板一块,难撬得很。”
“那也不关咱的事,奉天大营的军马,他敢拦吗?”
古平原与面前这个叫寇连材的年轻人,是相交莫逆的好友,但二人都是重罪在身的流犯,由关内被流放到奉天尚阳堡,受奉天大营管制。历朝历代,流犯里面都有很多聪明人,甚至是读书人。比起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兵大爷,这些读书人在不打仗的时候有很多用处。像古平原就是读过大书的人,能敲算盘,会写文书。到了关外没两年,正赶上笔帖式报丁忧回籍,营官们一商量,干脆不补人了,让古平原顶上这个位置,活儿有人干了,笔帖式的俸禄则被几个营官吃了空饷。
不过古平原也不吃亏,无论如何这比到深山里开矿或是修桥挖路要轻松得多,而且得着机会还能照顾照顾自己亲近的人。像这一次,他跟随许营官来山海关接京商为奉天大营采办的军马,就把自己的好朋友寇连材一起带上了。
听到寇连材说曹守备不敢拦军马,古平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怎么,我说得不对?”
“兄弟,你想一想,京商的人早就到了山海关那边,可就是过不来。要真是军马,许营官这几天又怎会急得如同火上房?”
寇连材眨巴眨巴眼睛:“古大哥,你是说……”
“这几个营官里,许营官最贪,保不齐他跟京商的人串通好了,用没有勘合的劣马来冒充军马,反正那些勘合文书只由许营官来验真伪,他不说,谁知道?”
寇连材用手搓搓前额,张大眼睛道:“我的天!怪不得京商不过关,原来是不敢啊。”
“嘿,这个曹守备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钱不要,人情不讲,连奉天大营的面子都不给,许营官拿他也没辙。眼瞅着到了交接的期限,再这么等下去,难免更多人心里起疑,对他可是不利啊。”古平原说话慢悠悠的,寇连材听得可是心里发急。
“那怎么办呢,总不成就这么耗下去吧?”
古平原满腹心事也被逗得一乐,一拍他的肩膀:“兄弟,你急什么?马匹过来了,那是我们的事。过不了关,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小心提防着许营官找人出气就是。”
寇连材恍然地点了点头。
京商的马队宿在关外十里的一处草场,帐篷搭起笼了一个圈,正好将那些“军马”都围在其中。离众人搭建的帐篷大概几丈远,也就是住地的上风口,有一顶结实敞亮的牛皮大帐,因为离马匹远,没什么难闻的味道。当然,帐里住着的不是寻常伙计,而是京商大掌柜。
这几日,“军马”运不过关,大掌柜张广发又接了京中一封急信,心情愈发烦躁,一干伙计都十分戒惧,不敢擅离营地,更不敢轻易靠近大掌柜的帐篷,免得触霉头。
但此时就偏偏有个小伙计大大方方从营地外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做事的众伙计,笑了一下,随后竟一掀帘,径自走进了张广发的大帐。
“我到关上转了一圈,看明白了,这个曹守备是连一两不上税的油都不肯从关口漏出去。”小伙计一进帐篷便说道。
“先不说这个。”站在他对面的是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紧拧着眉,看样子有些气恼,想用手点指这小伙计,却又放下,气道:“你……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出关去呢?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他转头看看四周,又压低声音,“我怎么和东家交代?”
小伙计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他看上去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乍一看是个俊少,但细一瞧这人却眼神无定、嘴唇极薄,仿佛随时都准备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我说张大叔,你带的这些都是什么伙计?一个个只知道睡觉,商队出了事儿,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我要是不去打听打听,你还能指望谁?”
古平原猜得没错,这些“军马”其实就是京商从乡下低价收来的劣马,有些老母马生过五六胎,肚子都拉了下来,松垮垮的。因为有许营官做内应,所以京商这一次有恃无恐,没想到却遇上了个“门神”曹守备。
京城里前日送来了信儿,叫张广发做成了这趟生意就赶紧回京城,有要事相商,故此张广发这几日也是急得不行。
“那也不成,你就老实待着吧,我这边银票已经准备好了。俗话说得好,世上就没有不沾腥的猫。我就不信,这一沓银票递上去,那曹守备的脸还能不开晴!”张广发也是咬着后槽牙说。如此一来,这趟买卖的利润就少了许多,回去仍是不好交代。
小伙计一听这话,双手抱臂,脸可就沉下来了:“你和我爹一样,就会给当官的塞钱。我就不明白了,这买卖不这么做就不成吗?”
“当然不成!”张广发也急了,“你懂什么,‘靠着官船好过江’,东家这么做生意做了一辈子,无往而不利。”说完他抓起那沓银票往外走,想了想又回头嘱咐道:“钦少爷,求求您可千万别乱跑,不然别怪我回去跟东家说。”
等到午夜时分,张广发气急败坏走进帐篷。一进来就是一愣,那“钦少爷”正坐在小几上,用瓦罐在熬着什么汤,味道竟是怪得很。
“这是我从洋行带回来的正宗锡兰茶,里面有香料,要连茶带水一起煮才是味道。英国人都这么喝,要是有奶油放进去一点就更好了,现在这样只能将就。”“钦少爷”用汤勺尝了尝,一脸的失望。
“我说你就别摆那洋行的谱了,东家送你去天津,又不是让你学这个。”张广发无奈道。
“钦少爷”一笑:“看样子,事情不顺吧?”
张广发张张嘴,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银票被没收了,过关也休想,我说得没错吧?”“钦少爷”的嘴角带着嘲笑。
“那个王八犊子,真不知道是从什么畜生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我刚说了几句,连要运什么货都没说出口,递上去的银票就被当贼赃没收了。明天天一亮,我非到山海关总兵那儿去……”
“行了,我的张大叔,你没去之前我就知道是这结果。这当口,银票也不灵光了吧?真要是想过关,还得动生意人的脑筋。”“钦少爷”指了指自己的头。
“什么意思,你能有什么主意?”张广发怀疑地问。
“钦少爷”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等到主意说出来,张广发大是兴奋:“嘿,我说少爷,你这主意成啊,可真是不简单,虎父无犬子。”
“钦少爷”本来笑嘻嘻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脸色顿时一沉。
“我跟我爹不一样!”
第二天时近中午,关门上的士卒正在盘查过往车辆,就见远处甩开来一极长的车队,往关口缓缓而来。待车队到了近前,发现领头的是个小伙子。这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人和马都披红挂彩。再往后看,双挂的马车有好几十辆,也都红绫缠颈,彩带高飞,清一色地挂着亮湛湛的铜铃。厢车不多,用来拉货的车倒是不少,车上空无一物,一看就知道这是接亲的车队。
“我说你们这是……”关口上的头目刚开口问了半句,那神采飞扬的新郎官已然跳下马,扬着眉道:“几位,辛苦了。我们是从半壁山来的,到南泥洼台接我老婆过门。”
“哦,远道来的,怪不得一口子京味儿。不过,这接亲怎么来了这么多车啊?”话问得是,一般的接亲来个十辆大车就已经很有排场了,这车队倒好,多了好几倍。
新郎官一笑,凑近了低声道:“我老丈人手面阔,让我多带车来拉嫁妆。”
“你娶的是?”
“女家姓耿,耿连庄耿大善人您听说过吗?”
“哎哟!”小头目一愣,这耿连庄别说在南泥洼台,就是在关外也有这么一号,年节都要请山海关的总兵到他们家赴宴。小头目连忙堆上巴结的笑脸,“敢情您是耿财主的准姑爷,他老人家嫁闺女,好说好说。”小头目踮着脚看了看,发觉大部分的车都是空的,又走了几步,掀开几辆厢车看看,也都是空的。
“道太远了,就没带女眷来,说好了都是耿家负责。”新郎官看出他心里疑惑,上前补了一句。其实这新郎官就是昨日在张广发面前出主意的“钦少爷”,他出的这个主意妙极了。找几家大车店只雇车不雇马,讲好车子进关放在镇上,大车店自行派人来取。再买几匹红绫扮作接亲的队伍,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闯到了关前。
张广发扮作寻常伙计藏在车队里没敢露面,因为他昨天和曹守备见过,担心被认出来坏了事。他一直紧张地看着前面,虽然听不到“钦少爷”与守关头目的对话,但看两人那表情,心就放下了大半。
小头目见来人没什么走私的嫌疑,又是不能得罪的人,便挥了挥手想放行,突然就听从上面城门楼子里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望上一看,打箭眼里伸出一只手,向自己招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