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既然来了,多等一会也无妨。据说程公子此行收到的锦笺不计其数,他却只对小姐有所回应,可见小姐在他眼中还是与众不同的。”
沉璧免不了昧着良心好言相劝。不得不承认,柳二小姐积累了十六年的为数不多的修养今日算是全招待了出来,要是换作沉璧自己,早就拍屁股走人…哦不,是海吃一顿兼带打包回家然后把帐记在程怀瑜头上再走人。她对这种没事摆谱的富家公子向来没有半点好感,但她不想早早回府。深宅大院里的丫鬟并不是那么好当的,虽然古往今来的文艺作品中常常将千金小姐定义为美貌温婉知书达理的代名词,可是当七岁的沉璧挨了她人生中第一个莫名其妙的大耳光时,她就意识到那只是文人们一厢情愿的幻想,也明白了“艺术高于生活“的真义——在此基础上,她很快摸索出了以不变应万变的求生之道,并且游刃有余的讨得夫人小姐们的欢心,日子便有惊无险的过了下来。如果说这些还不是最难忍受的,那么对十四岁的沉璧而言,至今无法适应的莫过于陪着她们蹲大牢般的养在深闺。一年到头难得出来放次风,多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那你还不去守着?误了事可小心你的皮!”柳二小姐踌躇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拂袖而去,只好猛灌几口茶水,憋着一肚子气继续等。

姗姗来迟

沉璧再次探身朝大街上张望,正好瞧见一辆装潢考究的马车停在了醉仙楼门口,几名仆从恭敬的立于车门两侧。此等气派令路过的行人三三两两驻足,好奇的围观在酒楼门口。酒楼的小厮躬身打开车门,车厢里探出一只脚,白锻鞋面纤尘不染。
沉璧无心看鞋,她眼尖的瞅见车棚边缘挂着的玉石铭牌上刻着极尽繁复的篆体“程”字,当下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准备向柳二小姐通报。
不料,没等她出声,那只停在半空的脚晃了晃,竟然又缩了回去。
众人跟着伸长脖子,沉璧也不自觉的睁大眼——这位老兄迟到在前,临进门了还玩花样?
小厮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在掌柜的示意下,颤巍巍的搬来一只脚凳。
众目睽睽下,鞋子的正主儿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
隆重登场的某男身着一袭飘逸白衣,摇着折扇,不胜风流。遗憾的是相隔太远,沉璧看不清他的模样。
不过也没多大兴趣,纨绔子弟,空有皮囊。
沉璧懒洋洋的回身关窗,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有三件事同时发生。
其一,车上又跳下一名紫衫青年,身手矫健的挡开人群为前者开道。
其二,沉璧忽觉脖子一松,不及低头,颈下的钻戒便拖着断掉的半截红绳坠出领口。幸而她眼明手快,挥手接了个正着。
第三件,作为这一突发状况导致的直接后果,随着沉璧本能的惊呼,她嘴里的两颗梅核直愣愣的掉了出来,带着一串淅淅沥沥的口水自由落体,快乐的投身大地。
沉璧闭嘴不及,白吞了一口空气。此时,自我感觉良好的某男正巧行至大门处,沉璧眼睁睁的瞪着两颗黑乎乎的梅核次第砸上他的脑袋…
“小心暗器!”
说时迟那时快,紧随其后的紫衫青年一声怒喝,掌风所到之处,梅核立马无影无踪。至于沉璧饱含唾液淀粉酶的口水——
某男用手擦了擦脸,凑近鼻端闻了闻,猛地抬头看向楼上。
“砰!”沉璧飞快关窗,惊魂未定的捂着胸口,在柳二小姐的白眼扫来之前,胡乱抹去额前冷汗,慌慌张张的大喊:“程公子到!”
程怀瑜每到一处,最受两种人欢迎,商贩和媒婆。
此行江南也是为了拓展程家的丝绸市场,程怀瑜在世人眼中完全就是集上苍宠爱于一身的典范,他有足够的资本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却又能随时表现出优雅得体,但今日是个例外。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父亲说得没错,生意人出门前应该先看看黄历。
其实程怀瑜早上临出门时不是没有异兆,他平生第一次觉得,人长得太帅也是错。若非韩青墨的急中生智,他还不知道怎么冲出众位媒婆的包围圈。可是,他老兄编什么理由不好,居然想出内急难耐的托词——瞧那三姑六婆的怪异眼神就知道自己玉树临风的形象毁了八成,他出门老远了还能听见她们热火朝天的讨论,说是没想到风华正茂的程公子竟是肾虚阳亏之人,当真徒有其表暴殄天物…接下来的话题也不难猜到,韩青墨的内力更甚于他,想必也听了个一清二楚,亏得他忍笑忍到现在。
午宴的东家是柳家二小姐,好像叫什么柳如意。柳氏绸缎庄是苏州最大的纺织地,他原本想约柳员外出来叙叙,不料此人先行一步送来了拜帖,会面地点定在了柳氏名下的醉仙楼不说,落款处竟是柳家二女儿的闺名,其意昭然。他自小随父亲学习经营之道,十来岁便独自纵横商场,美人计也不是头次碰上,但柳员外这回并不打算拿女儿作饵,而是诚意十足的买一送一,倒真叫他有点为难。
左思右想,程怀瑜在一只脚迈出车门时才拿定主意,他返身与韩青墨设计了几句对白,这才自信满满的开赴鸿门宴。
结果,老天爷似乎嫌他不够光明磊落,竟然在他进门时安排了一出乌龙事件。
不知哪家的娃娃没人管,吃完零食乱吐果核,偏还好死不死的险些砸中他。事实上,他宁愿挨砸,也不乐意用口水洗脸。唔…想想都觉得恶心…
于是,咱们英俊潇洒优雅多金的贵公子前脚刚进醉仙楼,后脚便对内堂的茅厕发动冲锋,一路撞翻凳子无数。掌柜与围观群众面面相觑——原来,贵公子也有内急的时候,贵公子内急起来也是没有风度的…
翘着兰花指端坐帘后的柳二小姐也没想到,自己望眼欲穿盼来的竟是个黑面郎君。不过,仔细看看,除去那被坑了三百万两纹银的晦气神情,此人长得还真没话说…她顿时红云飞满颊,柔声吩咐:“沉璧,上茶。”
沉璧恭敬领命,并得以近距离免费观赏这位享誉南淮的翩翩佳公子。古今中外的美人大抵不过五官端正唇红齿白,程怀瑜也不例外,特别之处就在于他生着一双似醉非醉桃花目,弧度十分漂亮,眼角微微上翘,平常的顾盼流眄都独有一番多情姿态,更不难想象回眸一笑或秋波暗送之时的媚意,难怪引无数怀春少女尽折腰。当然,再上乘的美人,绷着脸生闷气的模样总不见得好看…
努力驱散涌动的笑意,沉璧对无故被喷满脸口水的美男作了短暂检讨,顺致默哀。毕竟,他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以矫情和花痴两样著称的柳二小姐。出于弥补过失以及提前抚慰的考虑,她往他的茶盅里加了片薄荷叶,又殷勤的将果盘移近了些。
程怀瑜漫不经心的瞧了瞧兀自忙碌的沉璧,只觉好笑,看来自己的魅力真是无时不在啊,连小丫鬟的好处都讨了来。
“久仰程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实属小女子之幸。”柳二小姐羞答答的客套。
“不敢,程某对今日之约也向往已久,只因途中不巧有些耽误,还望佳人见谅。”程怀瑜的台词念得也不差,他稍作停顿,决定直奔主题:“素闻江南乃巾帼不让须眉之地,不知柳小姐替父从商几年了?”
“小女子也素闻程公子熟谙风雅,莫非传言有异?”柳二小姐款款行至程怀瑜对面落座,媚眼斜抛:“初次会面,怎么还未坐稳就先谈那铜臭之事?公子面前的那盅茶,光是烹制就花去了小女子半个时辰。”
“哦,看来程某又唐突了。”程怀瑜亮出迷人的招牌微笑,端起茶盅,却不急着喝,而是拿在手中细细把玩:“越窑玲珑瓷?”
“公子好眼光,同是白底青釉,玲珑瓷的工艺比普通青花瓷复杂千倍,”柳二小姐不无炫耀的补充道:“全苏州仅此一套,家父从不肯轻易示人,若非招待贵客…”
女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会滔滔不绝,柳二小姐从家世谈到了家教,又从家教扯上了学识,言语间无一不在暗示两人的匹配度,以至后来,她愈发觉得自己未能名列苏州名门闺秀之首实在是怀才不遇。与此同时,程怀瑜也发现自己并不是很介意和绣花枕头聊天,毕竟养眼,而且落得轻松,他只用撑着眼皮和嘴角,时不时插上两句溢美之辞即可。

只若初见

沉璧听着无聊,偏移视线,开始打量与程怀瑜同行的那位紫衫青年,他从进门就不声不响的坐在窗下,安静得当自己透明。看他的衣着不像是下人,论及容貌气质,他也丝毫不比名躁天下的程怀瑜逊色,公正的说,两人细琢而生的精致五官可算各有千秋。
紫衫青年眼帘微垂,穿透碧纱窗的暖阳将他的睫毛染成瑰丽的金色,如同栖在花心扑翼的蝶儿,生动异常。偶有风动,撩起流泉般的长发散落肩头,竟泛着罕见的深紫光泽,仿若华贵的丝缎。然而,他微抿的淡红薄唇却使那张原应柔美至极的脸庞透出几许棱角分明的冷峻,以至周身都笼罩着一股清冷出尘的气息,如此矛盾的感觉结合在一起竟又不显突兀,似乎生来便是如此。沉璧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正犯嘀咕,忽觉两道清亮的目光投向自己。
躲闪不及,沉璧只得友好的冲对方笑了笑,谁知他却略略颔首,示意沉璧过去。
沉璧莫名其妙的走上前:“公子有何吩咐?”
“刚才有人在这里吃过梅子?”他声音不大,却让沉璧一惊,顺着他手指看去,小几上的果盘被翻得七零八落,几颗梅子还滚到了地上。
好在沉璧应变能力极强,她面带困惑的撒谎:“二小姐之前一直坐在这里,不过奴婢没留意她吃了些什么。”
“是吗?”
韩青墨若有所思的点头,他倒不是想追究这点鸡皮蒜毛的小事,若真是普通人的过失还好,就怕有居心叵测的歹徒投石问路,怀瑜的安全无论何时都在第一位。为免横生枝节,最好还是打探清楚。他眼角余光一扫,意外发现方才回话的小丫鬟正转动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目光不时的往自己身上飘。他愣了愣,紧接着又发现一个问题。小丫鬟桃腮粉唇,唇瓣上却上隐隐透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可他祖籍镇江,岂有不知乌梅墨香之理?这典故说的便是桂花乌梅。每年入秋,江南的主妇们必将选取上好的梅子泡进桂花陈酿,等到开春再辅以蜂蜜、食盐一遍遍腌制,最后得来闻名遐迩的桂花乌梅,此物酸甜宜人,入口生津,虽然食用后难免留下墨色痕迹,但茶水可褪其色,而且唇齿间的香味还能盘桓数日,往往成为小姑娘们最爱的零嘴。
沉璧见韩青墨眼皮不眨的盯着自己看,不免有些气短,想逃又没去处,只好强作镇定的保持唇角45度扬起,心中哀祷连连。
韩青墨一眼瞧出她的紧张,暗笑之余,不由得想起自家小妹,也是这般年龄,这般机灵模样,惹人怜爱。不过,此时的韩青墨还分不清女人的共性和个性,但凡他觉得好的,都会下意识的将其类比成他亲近的人。等到后来的某天,沉璧为他详细注解了“形而上学”的古代哲学思想并分析了其中的错误之处,他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有些人、有些事,还没开始就注定错过。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沉璧夺门而出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紫衫青年的眼神并不锐利,她却很没来由的心慌意乱。好在以韩青墨一贯的君子做派,就算偶尔起了点玩心,也不会持续太久。他琢磨着提醒沉璧消去贪嘴的证据,呆会若是被怀瑜看出来,以他的性子,指不定又生风波。于是他信手拈起一颗乌梅,放在唇边抿了抿,留下一圈淡墨色的糖渍。眼见沉璧的目光由好奇转为愕然,他才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茶,取过丝巾擦嘴。
沉璧下意识的舔舔唇,舌尖泛起乌梅的味道,她当下明白过来,却见韩青墨并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便顺手拿起他面前的茶盅一口饮尽,含糊不清道:“公子的茶凉了,我这就去换一杯…多谢。”
韩青墨没料到她会拿自己喝过的茶漱口,沉璧吞下茶水后也意识到不妥,两人尴尬对视了一眼,韩青墨情不自禁的摇摇头,笑了起来。
一小束阳光打上窗棂,旋舞的金色浮尘氤氲了午后的空气,那抹笑容却纯净如初始的风,无声蔓延。
沉璧用手背擦擦嘴,一抬眼,蓦然失神。
“木木…”
电光石火间,沉璧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笑靥,与眼前的韩青墨重重叠叠。一样的明朗帅气,一样的可爱无敌,就连那颗尖尖的小虎牙都形同翻版。她拼命抓住那点模糊的影子,想要摆脱错觉。
与此同时,屋子另一头,百无聊赖的程怀瑜也被这个笑勾去了魂魄,他直接怀疑自己的眼睛。这还是韩青墨吗?那个正气凛然不苟言笑肃然无趣的紫衣少侠?皇天后土都来鉴证程某为人的失败吧,他与姓韩的相交多年,枉称兄弟之情朋友之义,就没见过他对谁笑得这么温和。气愤归气愤,他不禁好奇起来,刚才错过了什么好戏?
程怀瑜的惊讶或许太过明显,兴致高昂的柳二小姐终于发现了异样,她疑惑的唤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沉璧!”
宸璧?沉碧?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的在心中推敲着南辕北辙的名字,谁也没好意思多问。
沉璧转过身来,众人目光交错。
在沉璧转身的刹那,命运中潜伏的无数可能也悄悄转过身来,或温柔或狰狞的打量着即将走近的人们,而他们迈开脚步时,却都浑然不觉。
“小姐有何吩咐?”
“去将我的七弦绿绮取来。”
程怀瑜闻言眼睛一亮:“桐梓合精,绿绮传世。柳小姐所指便是四大古琴之一的绿绮?”
柳二小姐矜持的颔首,心下暗叹之前的功夫没有白做,她早就打听到才华横溢的晚雪公子尤擅音律,对名筝古曲极为上心,能投其所好又不失时机的抬衬了家底,一举两得。
“程公子见笑,绿绮不过是因汉代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一曲《凤求凰》而闻名于世,高山流水觅知音,莫不羡煞旁人。”柳二小姐音量渐低,不胜娇羞的螓首轻垂,暗地里却对沉璧使了个眼色。
沉璧心领神会。
“小姐,你腕伤未愈,恐怕…”
惯用台词配上焦虑的语气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在旁人看来可谓是主仆连心,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演技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就的。柳二小姐的琴技烂是不争的事实,一曲下来跑调跑得令人叹为观止,放到21世纪,没准捧回一最具创意奖。可在当下,这算不上什么光荣的事。所以,每当柳府有贵客临门,而柳员外又想让待字闺中的柳二小姐撑撑场面顺作自我推销的时候,一般就会用上沉璧。这也归功于世人普遍倾向的一种认知——出身高贵的人一定比出身低贱的人要多才多艺。沉璧不止一次的感叹过商人的老谋深算,她作为柳二小姐的贴身丫鬟,打小就跟在主子后面将琴棋书画外加女红手工学了个全,后来才知道并不是柳员外大方或是额外买了老管家的面子,而是工作需要。接下来的剧情,往往如此这般——
“不必多话,你自取来便是。”柳二小姐坚持。
“既然有伤,还是身子要紧。” 纵然违心,程怀瑜仍和大部分人一样出言相劝。
“奴婢逾越,愿替小姐略使弦音。”轮到沉璧挺身而出。
“哦?”
深藏不露的明澈眼眸与洞悉百态的慧黠眼眸第一次相对。很多一见钟情都是从双方偶尔碰撞到一处的凝望开始的,不过这次情况例外,程怀瑜多年后都还记得经常出现在沉璧脸上的表情,那是一副在前方挖了坑然后数着你还有几步会掉下去的惬意。但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而是傻乎乎的被她牵着鼻子走。
沉璧低下头,不无谦卑的解释:“二小姐执意不扫公子的雅兴,奈何顽疾未祛,大夫曾多次叮嘱不可使力。奴婢跟随小姐多年,耳濡目染之余常得小姐提点,琴技虽不足小姐一二,但总算不辱前人…”
“公子莫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平日得我夸奖两句就做了井底之蛙。沉璧,你且退下,当心让人看了笑话。”
“无妨,”程怀瑜对沉璧的话来了兴趣:“柳府不愧为苏州名门,连家仆都有此胆色,不如就让程某开开眼界,权当管中窥豹。”
柳二小姐显得颇为顾虑,斟酌一番后,勉强应允下来。

初试锋芒

纤纤素手抚过一尘不染的琴台,百年紫檀木的古朴触感让沉璧不自觉的扬起唇角,她微微凝神,指尖轻挑,一声清亮的弦音漾开满室茶香,空灵似露珠滴落在宁静的湖面,直令闻者屏息,仿佛拨动的是人的心弦。弦音飞珠溅玉般的自沉璧指端淙淙倾泻,由细微到悠扬,由婉转到明快,穿破了云霄,再从云霄翩然飘下,天花般坠落。
沉璧弹奏的并非文人雅士耳熟能详的曲目,而是一首《滚滚红尘》。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喜欢哼唱记忆中的旧曲,然后耐心的一遍遍尝试,直到让那些熟悉的音符穿越过姚佳的手,点点滴滴温暖着沉璧的心。眼下也并非卖弄,只是料想那些名曲凭她练得再炉火纯青,遇上高人,照样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不如另辟蹊径以求一新。
事实证明,沉璧的推断是对的,虽然对的开端并不一定能带来对的结果。
一口茶含在程怀瑜嘴里,由热变冷,由冷变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名琴固然独具魔音,但那丫头弹的曲子更为特别。虽然她的琴技并不见得有多么高超,音律好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只觉胸腔里有股莫名的情绪在涌动,想要抓住,终归徒劳。
“这曲子是谁作的?”他迟疑着轻声问,生怕惊扰了沉璧。
“大约是爹爹请来的东林学士。”柳二小姐如是答。
“哦!”程怀瑜毫不掩饰的失望,他才不信东林书院的那群惯会拍马逢迎的公子哥儿能作出这般脱俗的好曲,八成是从哪位寒门书生手中求来,然后冠以己名。倒还不如去问那弹琴的丫头,人曲合一,已是琴者的最高境界。
韩青墨气馁的曲指顶顶鼻梁,他堂而皇之的进出了几个来回,程怀瑜却还是眼珠不错的盯着那架古琴…抑或是在琴弦上舞动的那双手发呆,显然已将正事抛在了脑后。
他慢慢踱回去,端起桌上的茶盅,淡淡的脂粉味飘近鼻端,他愣了愣——小丫鬟还没来得及换茶,抬眼看去,她正专心致志的抚琴,形同蝶翼的睫毛掩住了一双清秀的瞳仁,远黛般的柳眉微微蹙着,未与人知的心事暗随琴声汩汩流淌。
这支曲子很特别,想来正是吸引怀瑜的原因。这小子向来喜欢附庸风雅,他俩都是中途从东林书院辍学的异类,性情实则不尽相同,当年却因一连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打架事件而鬼使神差的结为挚友。离开东林书院后,他推却了怀瑜邀他北上的盛情,原本在江湖中玩转得风生水起,却被在镇江做知府的老爹抓了回来,语重心长的嘱他考个武状元的名号还乡耀祖,并承诺之后再不多加干涉。出于孝道和自由两全的考虑,他乖乖留在家中等候秋试。谁知不出几天,神通广大的怀瑜竟找上门来。
交友不慎的后果正如这般,怀瑜揣着家父的亲笔书函与循规蹈矩的镇江知府促膝长谈了一夜,他虽好奇也没多问,然而,就在他以为万事大吉并心存感激的陪怀瑜游山玩水之时,这小子才不无遗憾的透露了他仍需参加秋试的消息…不过,他同时也得知了另一个秘密,这秘密到后来就变成了他不得不跟随其后护其周全的理由,谁叫这小子的武功总是缺那么点火候呢?
韩青墨苦笑着摇摇头,放下茶盅,决定照原计划行事。
“怀瑜…”他清清嗓子。
程怀瑜闻声惊醒,意识到自己在醉仙楼呆的时间已经过长。
迅速和青墨交换了眼神,他沉声问道:“有事吗?”
韩青墨勉为其难的从袖中掏出块粉色锦帕,期期艾艾的露出帕角的一枝绣梅,引来柳二小姐的注意后,又飞速收起——任务完成。
程怀瑜不轻不重的叹了口气。
“公子是否觉得琴声难以入耳,”柳二小姐马上发话:“沉…”
“不是,”程怀瑜忙摆手赞道:“柳府区区一名丫鬟尚且如此,不难想象柳小姐的妙手天籁。但程某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是以无缘领略。”
柳二小姐瞥了韩青墨的袖口一眼,意味深长道:“自打程公子的脚迈进了苏州城,家家户户的要事可就都多了。”说着便敛了笑意:“言归正传,公子今日前来醉仙楼的本意不是想谈一笔生意吗?”
“正是。久闻苏州城内所产绸缎以柳、杜两家为冠,前些天程某走访了不少店铺,眼见为实,自然就有了往来的打算。”程怀瑜面露难色的顿了顿:“不想两位员外都太客气,柳员外非请程某品茗不可,而杜员外更是特地为程某备下家宴洗尘,眼下因听曲耽误了时辰,恐怕让他人久等,不如改天…”
“他家的红绡锦哪里比得上我家的冰蚕丝,”柳二小姐心道杜家不就是急着将闺女拉出来献宝么,于是一口气没沉下去,冒出无数酸泡泡:“可否借杜若梅的帕子给我看看?”
就在柳二小姐翻来覆去的查看甚至几欲撕碎假想敌的帕子时,程怀瑜的唇边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平日收到的香帕可论斤算,哪还记得帕子的主人姓甚名谁,更没想过可作他用,这还多亏了那个大嗓门媒婆往他手里塞帕子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吼声——谁比得上苏州第一美女杜若梅!若梅…这名字的意境倒是与另一个人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