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被阿秀拉进了小巷里,两侧的房屋墙壁倒的倒、塌的塌,残壁中露着折断的钢筋、废弃的家具、衣物,照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是骷髅口中参差不齐的…利齿。
“市政不管管么?也不知道装个路灯!”林大小姐的神经回路之迟钝,此刻还没有产生“恐惧”或者类似的情绪。
“那边是书店…这是杂货店…过去那条街就是我家。”阿秀如数家珍,声音如回声般空灵,好像他见到的世界和林夏完全是两个样子。
他们在一座荒芜的宅院前停下。
这是一座年代颇为久远的老房子,比林夏家的那栋洋楼还要苍老。门前一对硕大的石狮子,其中一只没有了头,只剩下白森森的断茬,高大的门楼已经破旧不堪,大门仿佛已经被蛀空了,摇摇欲坠,颜色也已经斑驳,暗红色漆皮像晾干了的血迹。
吱呀一声,大门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般对林夏敞开了。
“啊哦哟妈呀,吓我一跳,你家这门轴好像有点问题。”林夏说。
“姑姑姑姑!”阿秀?着林夏穿过院子, “姑姑,我回来啦。”
院子里没有任何灯光, 浓荫遮盖着还算整齐的屋宇。
“阿秀回来啦…”屋里幽幽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阿秀推开门,迎面是一扇硕大屏风,原来是它挡住了屋子里的灯光。
“怎么带了生人?”屏风后的女人流露出警觉来。
林夏跟着阿秀绕过屏风,吃了一惊,女人的长相却全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苍老,岂止没那么苍老,简直是…要是野山沟里都能随便拎出这种级别的美人,林夏他们学校里的大多数姑娘都得收拾行李回家了啊!还学什么演艺,新东方厨师学校欢迎您!
女人靠在紫檀雕花的大床上,静静的像是一幅画。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穿一件暗紫色旗袍,黑漆般的秀发盘在头顶。五官秀美得像是出自宫廷画家的笔下,可带着深深的病容,眼中的光芒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熄灭。
“阿秀带了朋友回来啊?孩子年纪小,比较淘气,怕是给您添麻烦了呢。”女人微笑着说。
“没,没添什么麻烦,玻璃什么的本小姐可没计较…”
阿秀面无表情地…林夏的裙子,林大小姐一下子反应过来,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嘴上没门的毛病?
“唉…阿秀还是惹了麻烦啊,要是有什么损失,我赔给姑娘。”姑姑咳嗽了几声,双眼目不转睛地在林夏身上游走。
“哦…是烟雨胡同18号诊所的姑娘吧?”她的眼睛忽然一亮,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又迅速地黯淡下去。
“你去诊所的时候见过我?”林夏愣住了。
姑姑低低笑了一声,幽幽地说:“没有没有,可我听说过你,听说林家的阿夏小姐有一身很美很美的皮囊,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这天下该有多少人为你动心啊。”
“哎呀哎呀也没您说的那么好看啦。”林夏赶紧谦虚,可是心里实在觉得太爽,于是捂嘴做笑不露齿状。
“阿秀这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白大夫是个好人啦,只是我这病啊,说什么也是治不了的。可阿秀偏偏不信,要去府上闹事,还麻烦林小姐送他回来。你们城里的人,走这里的夜路不怕么?要是遇上坏人,可不叫白大夫为您担心么?”不知为什么,姑姑说话总是有点像古人。
“没事没事,三四个男人不得近我身的!这还是我不带刀的情况,本小姐要是带金刀出来…”林夏自吹自擂了一阵子,忽然意识到姑姑的话里有什么不对,白起会为他担心,才怪!她要是挂掉了,白起不正好不交房租独霸烟雨胡同18号么?
说到这里她就想用手机银行查查白起转的房租到没到账,可惜这深山中别说无线网络信号了,手机都没信号。
“山中天气不比城里,晚上霜寒露重,林小姐你穿得少,又怕不适应这里的住宿,还是趁早回城吧。现在出发的话,没准走到汽车站还能打到晚归的出租车。”没说几句话,姑姑竟然下了逐客令。
“没事没事,我今晚是准备在这里借住的。我想问问您的病情啊,好给您找别的大夫。我说句实话啊,白起那家伙,有没有行医执照都难说呢。”林夏撇嘴,“上次我感冒,好不容易找他看个病,结果他摸了摸我的脉搏说,还没到快死的地步,不急着治疗。你说这种人能信么?我给您说,好大夫多去了,白起啊,就是个赤脚医生…”
姑姑微笑着看着林夏,听她唠唠叨叨,不时蹦出两句骂白起的脏话,最后才轻声说:“林小姐你跟白大夫真是有很多过节吧?”
“那是当然!”林夏笃定地说。
“因为你每说三句话就会提到他啊。”姑姑轻笑,“林小姐这样的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阿秀去厨房里做点吃的吧,今晚留林小姐在你的西厢房住下。”
还没等林夏答应,阿秀兴冲冲地点头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林夏和姑姑两个人。姑姑借着火盆点燃了一根白烛,微微颔首示意林夏就坐。林夏一屁股坐在那张摇摇欲坠的紫檀木椅上,这才来得及四下打量。
这间屋子虽然老旧,却一尘不染。陈设十分古朴,全部是老年间的实木家具,紫檀的八仙桌、太师椅,镂空雕琢着梅兰竹菊的素雅屏风,雕花大床上边挽着青丝罗帐,再加上美艳而弱质的女人,整间屋子仿若一间古代小姐的闺房。林夏小时候也曾经梦想过拥有一间这样的房子。
“林姑娘。”姑姑幽幽地说,“有些事不知道方便不方便说。”
“叫我小夏就好了。”林夏说,“您怎么称呼?”
“姓穆,单名一个媄字。”穆媄说着咳嗽起来,急忙拿起旁边的青瓷茶杯喝了一口。她放下茶盏,薄如宣纸的杯壁上挂着一抹血红。
“这些话不方便当着阿秀的面说,但你看到我这样的情况,也该知道我是救不回来的了。”穆媄轻声说,好像丝毫没有把死亡当回事,反而伸出枯瘦苍白的纤手,轻轻拂过林夏的脸。
林夏顿时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气从她的指尖传来。
穆媄凝视着林夏,再度说了那句诡异的话:“真是绝美的皮囊啊…若是当年,我倒也能有林小姐您的三四成。”
“哪有!您虽然比我年长几岁!可您有气质啊!”林夏深知女孩间要互相吹捧。
“我真不是乱说。”穆媄叹息,“有些美是尘世之美,有些美是天上之美,不能比的,不能比的。”
“只可惜…”她转头痴痴望着八仙桌上的?镜,对着镜子里映出的苍白面容。
“别瞎想啦!等你养好病,我带你去逛街买衣服!”林夏豪气地说。
“我想我不需要买什么东西了。”穆媄…地说。
“相信我,你绝对需要!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一定要把裙子、包包、高跟鞋、化妆品这四样全部配齐!把什么旗袍呀,胭脂呀统统换掉!尤其是要重新做个发型。你本来底子不错,就是这身造型太老土了…”林夏滔滔不绝。
面对这个神经大条的女孩,穆媄也只能默默地听着,直到林夏说完。
“夏姑娘,我的意思是,我活不久了,所以不需要什么东西了。”穆媄轻声说,“我想求你的事情是在我去后把这个宅子卖了,凑一笔学费让阿秀去上城里的寄宿学校。我也知道这种深山里的房子如今是卖不动的,但建屋子的时候颇是用了些好木材,紫檀、花梨、酸枝、沉香、丝楠,都是不易朽坏的。你若是请人拆了屋子,便可把木材卖了,其中的三成送给夏姑娘你作为谢礼,另七成麻烦你拿着给阿秀找个好学校。”
林夏一听就急了:“我说姑姑你托付我什么事情不好,你没到办后事的时候呢!信我没错!我们金刀林家,说起来也是医武双修!你给我点时间,我保证找人治好你!”
“夏姑娘,真谢谢你,但你可知道这世间有些事情是天道,天道不可违。”
林夏一愣,穆媄话里透出和白起类似的意思,白起也说,规则是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的。
她忽然打了个寒战,有些事情,想起来就叫人畏惧啊。
“好了好了,天色那么晚了,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们好好聊。”林夏站起身来。
“夜寒露重,夏姑娘你好睡。”穆媄幽幽地说。
林夏转身走向房门。她背对着穆媄,没有觉察自己转身的那一刻这间老屋的变化。随着她的目光挪走,紫檀大案上灯熄了,光滑油润的木材无声地开裂,光可鉴人的桌面上不知何时已经落满了灰尘,穆媄睡的那张罗汉床上?本挂着紫色的窗帘,可当林夏挪开目光之后,那雍容华贵的紫色在几秒钟内消退,只剩下一匹素白色的、朽烂的纱。
同样一间房,林夏所见的是它“生”的一面,林夏看不见的是它“死”的一面!
穆媄端坐在素白色的纱帘下,几秒钟前她虽然憔悴,但仍有绝世的容颜,此刻她已经枯槁得和那匹白纱同色,那对转盼间生姿的眼睛被两团幽蓝色的火取代,好像她的眼眶里燃烧着两支鬼烛!
她冷冷地看着林夏的背影,像是随时会漂浮着扑上去。
这时林夏的手已经摸上了门栓,还差一步,她再多迈一步就能离开这间诡异的屋子…可林夏“啪”地一声把门栓插上了,转过身来靠在门上,盯着忽然间枯槁如纸的穆媄,笑吟吟的:“算了,还是今晚就说清楚吧,我看漂亮姐姐你不是个人类吧?”
穆媄惊呆了。
片刻之后,紫檀大案上的灯再度亮起,被光照亮的地方,屋子又恢复了些生气。穆媄还是那个风华绝代的穆媄,有些不一样的倒是林夏…她笑得贼贼的。
“夏姑娘你说这世道,是鬼吓小姑娘呢,还是小姑娘吓鬼?”穆媄叹了口气,“反正我是给你吓得不轻。”
“我装得蛮像的吧?”林夏眯眯眼,“你真觉得我看不出你有问题?”
穆媄苦笑:“是啊是啊,是我老糊涂了,正常人就算心再宽,到了这种地方怎么会不怀疑?夏姑娘你一直表现得那么自然,恰恰是你已经猜到了我是什么东西。”
“我们老林家呢,三样活,开武馆、卖跌打药、通灵,前面两样我是学得不怎么样啦,可通灵这项,我老林家人是不用学的,我们是天生的‘见鬼’,能看见世间一切不寻常的东西。否则我跟白起能在一个屋檐下待那么久?他来的第一天我就看过他,他确实是什么跟人类不同的东西,但并不穷凶极恶。”林夏颇为得意,“这里别的院子都人去楼空,只有你这里还收拾得那么古雅,家具陈设保养得那么好,就算我不是‘见鬼’也能看出这里面有问题啊。”
穆媄长叹一声:“受教了。”
“你给我看的都是幻相,这间屋子的真实模样就是我看不得的那个样子。”
“是,从你踏入院门,你就已经入了我的局中,我给你看的是这间屋子当年的模样,那时候它可真是一座好房子呢。”穆媄轻声说,“那么重新见过林夏姑娘,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穆媄,这间屋子的屋灵。”
“屋灵?”
“无非妖物之属,天地间物老则生灵异,玉有灵、山有灵、苍松有灵、顽石亦有灵,古屋也有灵。所有的灵都是妖物,只不过有些害人,有些不害人罢了。”穆媄说到这里顿了顿,“但我跟其他的妖物略有些区别,当年我是个人类,和夏姑娘你一样青春韶华。”
“听起来你有个好故事,说说看。”林夏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
“难得有个人愿意听我的故事。”穆媄望着跃动的烛火,眼中仿若流年飞逝,“那夏姑娘你可得有点耐心了,这故事有点长…人的一生那么长…”

伍、穆媄

我其实已经很老了,老到记忆开始模糊不清。
我还是人类的时候,紫禁城里有个皇帝,崇祯皇帝。我的父亲则是一名武将,镇守着边塞重镇。他虽然是行伍出身,却十分在意子女的教育,除了让我学习针线女红之外,也让我跟随兄长们一起读书。先生和阿嬷都说我聪慧过人,我倒也不在意,因为这些在我手上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到了后来,全城人都知道穆家有一位千金,不仅样貌出众,而且琴棋书画、女红茶艺无不精通。
到我八岁那年,有个和尚来我家化我去出家,他说了句很奇怪的话,知道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时什么意思,他摸着我的头说,这女孩儿长发委地,心思也绵长,是个痴儿,痴儿留在这痴痴的世间,怕是难免伤心。
父亲当然不会允许我跟着和尚走,和尚临去时在我的额头上敲了两下说,莫动痴心,莫动痴心。我望着和尚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哭了起来。可我是世家之女,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我十四岁了,登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甚至还有很多京城来得达官贵人,专门派人远赴千里之外的边塞求亲,但都被父亲意义回绝了。每当送走了提亲的客人,父亲都会轻轻抚着我的头,自豪地说:“他们怎么配得上我的女儿?”
十五岁那年我刚刚行了笄礼,战事开始吃紧。敌人一波波来袭,一座座城池沦陷,战报连番飞进帅府。父亲无计可施,在几个月内仿佛苍老了几十岁。我心里急得很,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像兄长们一样为父亲分忧。
直到一个雪夜,一队从京城来的人马踏雪入城。府里所有人都高兴坏了,当时城里兵源匮乏,粮草也堪堪用尽,急需增援,此时从京城来人,意味着这座城池有希望了。
那天晚上,父亲和京城密使待了一整晚,我在门廊上偷听,只能听到里面不时传出夫妻奴愤怒的咆哮。等到父亲推门而出时,我看到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充满了绝望。
我追问父亲,他一句话没有说,单人匹马出了帅府。哥哥们经不住我的逼问,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原来京城密使的确答应了要派援军来,但条件是要父亲把我嫁给京城里某位达人的儿子。
我明白他们为何这样做,父亲手握重兵,朝野之内对他多有猜忌,然我加入京城无非是做个人质。我心中又悲又喜,悲的是父亲戎马一生却仍然不被信任,喜的是自己终于有了可以为他老人家分忧的机会。
在我苦苦哀求下,父亲终于同意了我加入京城。临行那天,父亲和哥哥们一直把车队送出了城外五十里,直到密使阻止才不再继续送下去。我到现在依然记得他在雪地里立马的身影,是那么的悲凉。
车队慢慢走了两个月,终于来到京城。我自小衣食无忧,但从未到过这样的繁华之地。当年京城就是一座繁花似锦的城市,楼宇如云,游人如织。进城那天我隔着车帘偷偷看了一路,仿佛把一辈子要看的东西都看尽了。
车队在一座雕梁画栋的宅院前停下,那座院子从内到外透着一股阳刚雄浑之气,远处传来古寺的钟声。我听先生讲过江南水乡的富商园林,那是一种精致至极的美。而面前的宅子,仿若深宫中的丽人的淡雅雍容。车队领头的人告诉我,这就是我出嫁前要住的地方。
门前,下人们簇拥着一个年轻人,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一路之上我都在猜测自己究竟要嫁给什么样的一个人。我本以为会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却是一位英俊儒雅的翩翩公子。按照礼数我们婚前不该见面,可他分开了阻拦的人群,径直掀开了我的车帘。
那一刻,我们四目相对,我只觉得身上很暖很暖。两个月来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仿佛回到了家乡。
当天晚上,我收到了他的信。他在信里坦白,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是要服从他父亲的意愿,但当见到我的那一刻,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我反复看着那封信,整整一夜都不曾入眠。第二天,我给他的回信只写了一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段日子是我前半生最快活的日子。援军已经到了边关,父亲不断发来捷报。我和未婚夫书信来往,总是以诗词对合。我们仿若两位熟识多年的挚友,有一种莫名的默契。我在决定远嫁京城之时,已经有了舍弃自己终生幸福的觉悟。但是我没想到,这看似不幸的命运,竟然又给了我一次找到幸福的机会。
我一天天地数着黄历,期盼着婚期的到来。我身边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尤其是入夜时更加孤寂,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的雕梁讲一些傻话。
我没有察觉到,自己动了痴心,师傅千叮万嘱,可见到他的时候我全忘了。
终于,那个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到了。
那天清早,仆人们开始替我梳妆,为我打上江南的胭脂,西域的水粉,穿上苏绣的大红嫁衣,用珍珠装饰的大红盖头盖上了我的脸。下人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上都挂着喜气的笑。大门外小厮们准备好了几千响的红衣炮仗,只等着我的新郎骑着高头骏马,抬着八抬大轿出现在巷口。我坐在床上,虽然眼睛被盖头蒙住了,只要等着炮仗响起时就能知道是他来了。
可我等了好久,仿佛过了好几个时辰那炮仗都没有响。身边却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等我摘下盖头时,天色已近黄昏。我坐在床上,眼望着空旷的院子,嫁妆还都堆在那里,可院子里的人已经走光了。
我傻傻地坐在那里,就是你刚才走过的那个门槛,整整一夜,他始终都没有出现。
第二天有人来了,是那个接我进京的秘使。我急切地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告诉我,我父亲和哥哥们已经因为谋逆被抓,皇帝念我家历代守土有功,免了他们死罪,却要撤职发配。我现在也是个罪人,不得离开这间屋子。
我像是掉进了冰湖里。父亲一向军纪严明、为国尽忠,哥哥们也都以他为楷模,怎么会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从那天起,我就像囚徒那样被关在这座宅子里。我唯一的指望就是我的未婚夫,我坚信他一定会来这里带我离开这里。他曾经跟我提起过,他想要离开他父亲的羽翼,离开京城去过自由的日子,他一定会来的!
师父早就看穿我了,我头发细长,心思也细长,逃不过痴字。
可是他没有来。后来我才听好心的下人们说,我将要出嫁的那一天,圣旨刚好传下,我本来也该被发配充军的,却是他拼了命向他的父亲求情,才保住了我。不过他也答应了他父亲的条件,永远不再和我见面。
我躺在床上,泪水从脸颊不断滑下。其实我并没有悲伤,我实在欢喜得很,我终于知道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他并没有抛弃我,他是有苦衷的。我要做的只有等下去,等到某一天,我们终究会再见面的。
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里我夜夜都会梦到他,梦到和他白头偕老。
痴心是种毒啊,我已经深受其毒,自己都察觉不到了。
十年时间能让人养成很多习惯,比如每天对着一根屋梁讲话。十年时间也能让一个国家发生很多事,我的父亲兄长早已没有了音讯,不知生死。而他们曾经对抗的敌人却不断地摧毁着这个王朝的根基。
直到有一天,门外的看守忽然不见了,他们走得很匆忙甚至扔下了兵器和铠甲。一支军队从门口经过,他们打的旗号有一个斗大的“闯”字。
那天晚上,皇帝杀死了皇后和公主,登上煤山自缢殉国。
王朝变了,街上戒了严,一切仿佛还井然有序。他还好吗?我们还能再见面么?我每天都在想。
终于让我等到了再见面的那一天。
闯王的士兵们包围了宅子,如林的刀剑间,一个萎靡的中年男人被推了出来。为首的武官吐了口吐沫在他脸上:“不是说还有金银么?怎么是个娘们?”
“她爹曾经和闯王为敌,你们把她献上去肯定能有重赏。”男人佝偻着背,像一只夹着尾巴的野狗。
“没想到你小子还留了一招啊!”武官一脚把他踹倒,士卒们无情地嗤笑着。
“军爷,能给的我都给了,求求你放了我的家小吧!”男人像块烂泥似的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好说好说,留你条狗命不是问题。”武官踩着他的肩膀,走到我门前,“小娘们挺俊的啊,还要让军爷动手么?”
“不需要,不过请军爷容我说句话。”面对这一群豺狼,我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可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一件从他们进门开始就在我心中不断翻涌的事。
“你......”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颤抖,“抬头看我一眼。”
趴在地上的男人急忙扭过头去,不敢看我的眼睛。武官嘻嘻哈哈地抓起他,扭着他的脖子放在我面前。和那双黯淡无神的双眼相对时,我想起了一个人,那年他掀开了我的轿帘。
人有时很奇怪,很悲伤的时候却真的哭不出来。我微笑着请士兵们等我收拾一下,独自回到房里,关好了房门,把一条白绫投在那根陪我讲了十年梦话的屋梁上。
十年前,我等了整整一天,什么都没有等到。十年后,我等了整整十年,却等到了这样一个结果。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
痴心真是一种毒啊,你没变,可他变了,这天下都变了。说好了两个人要同行的,你一直相信他会跟你一起走,所以你再苦再累也要走下去。结果他悄无声息地地停在你背后,你越走越远,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