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考虑着要不要给他磕头,他猛然一脚将我踢开:“滚开些!”
他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我百般纠结,只得面对现实,眼下他既不放人,只有含羞忍辱地活着,再找机会逃出去。
于是我垂眉敛目,低声道:“寨主这么晚才处理完事情,可要吃点夜宵?”
豹子头的肚皮适时地“咕噜”响了一下,他沉眉看了我片刻,点头:“也好。”
他唤进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山贼吩咐了几句,二人带着我往厨房而去。邓婆婆已歇下,听到动静起来查看,我忙让她去睡,烧火煮水,整了三碟下酒菜,端回豹子头房间。
小山贼们始终跟在我左右,待菜肴出锅,他二人直吞口水。我另盛了一碗,笑意盈盈地端到他们面前,二人却一副“你别想收买我”的大义神情,个头小的那个还冷哼了一声。
我只得作罢。
也许真是“半大的孩子爱较真又实在”,接下来的数日,不管如何食诱这两个小家伙,他们始终跟在身后,即使我上茅厕,那也是一个守前面,一个守后面,真正插翅难逃。
豹子头也很怪,每晚酒足饭饱后,总是一脚把我踢到墙角,然后一个人在床上酣然大睡。以致我怀疑,他是不是在某些方面有些缺陷,可偶尔听到他梦中叫着那个“美娘”的名字,又打消了疑念。
有时半夜坐起,看着床上那个黑沉沉的身影,觉得他不过也是个可怜之人罢了。
其实有时候想一想,我还挺感激豹子头的,若不是他下山去找吃的,我早被烧得灰飞烟灭了。
既是如此,我便暂时收起逃跑的念头,俗话说得好,来日方长,再凶狠的豹子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定了心,做饭洗衣之余,我便开始在寨子中闲逛。发现这鸡公山坡陡谷深、怪石嶙峋,却又水清泉秀,确是安营扎寨、落草为寇的好地方。
每当我在寨中闲逛,野狼们见了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大嫂”,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好,通常只得作害羞状,低首而过。
这日黄昏,我站在枣树下遥望天际,浅红的晚霞,暖熙的春风,云雀在天真烂漫地歌唱,野花开遍山间,东面,有月儿悄然升起。
“嫂嫂在看什么?”悠然的声音,加上没有闻到野狼们身上那股汗臭味,我自然知道,来者,狐狸军师杜凤也。
我欲转身,却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凑前两步,于是我转身间,正撞上他的胸膛。
我吓得退后两步,背靠枣树,脸上失了血色,心中却一动:狐狸胸膛散发的气息,那般清雅,象极了那人将我拥在怀中的感觉。
想是我面上红白不定,狐狸忙收了折扇,长长一揖:“嫂嫂恕罪。”
“六叔多礼了。”我福了一福。
听了这句话,狐狸象是强忍着笑,极潇洒地撒开折扇,将大部分面容隐在折扇后,只余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看着我,道:“嫂嫂还没答我,在看什么?”
我如实回答:“在看回家的路。”
狐狸用折扇掩着脸慢慢转头,也望向天际。他望的是东南方向,霞光在他眸子里泛出淡淡的金光,流转不定,我恍惚了一下,竟以为那是泪花。
他却又转过身来,向我垂首欠身,道:“听说嫂嫂炒得一手好菜,不知今晚可否加双筷子,让小弟也一饱口福。”
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结结巴巴道:“我、我没煮过人骨头汤。”
狐狸愣了一下,转而大笑。笑罢,他踏前两步,左手斜撑在枣树上,右手折扇微摇,看定我,悠悠然道:“前段时间人骨汤喝多了,太腻,想吃点清淡的,嫂嫂炒两个小菜便是。”
强之暴之(中)
当满月变成弦月,鸡公山的上千匹野狼,终于等到了第一批妓女上山劳“军”的日子。
自午时起,野狼们便纷纷将自己剥得精光,跳到山寨西面的水塘里,搓洗一新,然后人模人样的系好裤腰带,个个咧着嘴笑,到狐狸房中去领号牌。
这等“群狼共浴”的场景我当然没看到。是邓婆婆听到野狼们发情般的嚎叫声,按捺不住,用洗菜的借口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我只能低着头装害羞。
这日的晚餐,自然也多加了两个菜,打碎了若干个酒坛子。
听说没有轮上的哨兵们颇不服气,集体去狐狸的房中请愿,被狐狸“语重心长、晓以大义”给劝服了。山寨中哄闹了一个下午,总算是排定了人员和顺序。
虽然不想听,可狐狸劝服哨兵们的话还是通过两个小山贼绘声绘色的描述,传入了耳中。
“若是操你自己家的媳妇,好比你买了田地,自己耕地、自己施肥、自个儿播种,六当家我绝不会拦你们一时一刻。可这是娼妓,就好比你当奴才给主人家种田,反正是别人家的田,打出来的粮食是给别人吃,你和一群奴才一起耕田,干嘛要这么踊跃?人家先耕、你后耕,你还能占些便宜,少出些力。”
我佩服狐狸舌灿莲花的同时,默默起身,离开人多嘴杂的地方,往昏暗处走去。
弦月依稀,看不清山路,小山贼中年纪稍大的阿金点燃了火把,眉眼中透着不高兴,但言语还是保留了对“大嫂”的尊敬。
“这大晚上的,您要去哪?”
我低眉垂目,欲说还止。待觉得面颊终于发烫了,才羞答答道:“两位小兄弟,我、我上山也有大半个月了。”
虎头虎脑的小山贼阿聪板起脸道:“既然明白自己已经是鸡公山的人了,这时就应该回去,好生伺候大当家,别到处乱跑。大当家以前可从没看中过哪个女人,他看中了你,是你的福气。”
不知是不是他举着的火把离得太近,我觉得自己的脸此刻应当是红得快滴出水来。只得尽量提高音调,让他们能听得清楚:“你、你们大当家,他,他昨晚说------”
阿金对豹子头相当崇拜,一听到我要转述豹子头的话,便满面认真地凑了过来,还有些稚气的面容故作严肃,问:“大当家说什么?”
我的头更低了,下巴都抵在了颈窝下,好半天才道:“大当家说,说我、我该洗洗了,身上有股味…”
阿聪很认真地问:“什么味?啊,你捅我干嘛?!”
我抬起头,正见阿金瞪了他一眼,我装成蚊子一般低声:“两位小兄弟,趁今晚弟兄们都在忙,不怕被他们撞见,不知能不能让我去,去水塘那儿洗、洗个澡?”
根据半个月来的观察,若想逃出鸡公山,今夜是不可多得的良机。我屏息静气地站着,眼角瞥见两个半大小子大眼瞪小眼。过了许久,阿金学着豹子头的样子咳嗽了一声,端着声音道:“既是大当家这么说,那也行。”
我心中一喜,却听他续道:“可是六当家早吩咐过,如果大嫂要求去洗澡,我们必须用绳子系住大嫂的手腕,然后背对水塘,每隔片刻,便得将绳子扯一下,大嫂应当叫唤一声,以示并没有逃跑。六当家也说了,若是大嫂喜欢洗澡的时候唱唱歌,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嘴角抽了抽,彻底无语,悲愤中抬头,夜幕上的一弯弦月象极了狐狸藏在折扇后的奸笑。
观察了半个月的地形,在极度惊惧中煎熬了半个月,我没有办法死心,往水塘走的路上,开始对两位少年循循善诱。
“阿金,你怎么没有去排队领号牌?”
阿金踉跄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答道:“我、我很忙,大当家说了,要、要我不得离大嫂左右。”
阿聪笑道:“别听他胡说,他倒是想去领,被二当家喷回来了。二当家说他毛还没长齐,不能领号牌。”
阿金的脸瞬时间涨得通红。
我叹道:“二当家这话可说得不对,我弟弟象你这么大时,弟媳妇都挺着肚子了。”
阿聪惊讶道:“不可能,六当家说了,得等我们满了十六才能做男人该做的事情。”
阿金明显是走了神,往我手腕上系绳子时好象有些心不在焉。
待他二人都用布条蒙住了眼睛,转过身去,我才摸索着解下外衫,也不敢全脱,低着腰摸住石头,一步步踏入水中。尚是晚春,山上的水十分寒凉,我连打了几个寒噤,尚未反应过来,手腕上的绳索动了一动。
我迟疑了一下,才唤道:“在。”
再唤了几次,觉得自己好象被拴住的小狗,终于忍无可忍,唱起歌来。
听到歌声一直在水面回荡,手腕上的绳索不再牵扯,但等我唱到中段时,远远的山顶,有一缕笛音切入歌声之中,悠然而起。
这笛音丝丝然、切切然,吹的正是这首《春莺儿》。
春光旖旎,柳莺成双成对,在树梢撒欢。可乌云骤起、暴雨突来,顷刻间天各一方,可怜的莺儿,打湿了羽毛、折断了双翼,只能在暴风雨中凄鸣着呼唤伴侣。
曾几何时,有个人牵着我的手在柳荫下漫步,听我唱罢这首《春莺儿》,他倜傥一笑,说:“窈娘,你若是娇弱的柳莺,又怎能千里迢迢找到永嘉,成全你我今生的缘份。”
却不知,缘份也有深浅之分。深了,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浅了,不过是一夜夫妻百日恩。若是孽缘,自然只能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我蹲在冰冷的水中,忽然嚎啕大哭。
曾经有人说过,沈窈娘有个别人没法比的长处,往好了说是坚强,往坏了说就是心贱,若要选个不偏不倚的词,应当是麻木。
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事情,我不会端着股气儿过不去,也不会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顶多就是哭一场,然后恢复正常。
此时若是一头向塘边的石头撞过去,也能在这鸡公山留下一缕芳魂,两个少年肯定来不及阻拦,可我觉得自己的脑袋中,竟从来没有“寻死”两个字。
想当初娘被乱兵杀死,我也只是滴了些眼泪,然后将她埋了,独自上路。
扮成麻风病人远上永嘉,不管沿路村庄中的人如何骂我,放狗咬我,也要从猪栏里抢出些草料,填到肚皮里去。
无论幸与不幸,都是人的一生。邓婆婆说得对:活着再疼,也疼不过死。
我隐约猜到在山头上吹笛的人是谁,于是绝了今夜逃走的心思,哭完了便穿好衣裳,恍若没事人一般,随着阿金阿聪回到山寨。
隔山寨很远,便听到一浪又一浪的声音。空气中似有百花齐放,而其中开得最盛艳的,自然是那一枝枝红杏。
可怜两个少年,脚步越来越乱,气息也越来越不稳,待将我押到豹子头房间的门口,他二人已是满头大汗、魂不守舍。
我叹了声,推门进屋,豹子头正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酒。
“同房”半个月,我渐渐摸到他的脾性,这等时候,我只有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到墙角。
可身子不太争气,因为先前穿着内衫洗澡,这刻湿得粘在身上,我连打了数个喷嚏。豹子头睁着一双惺红的眼睛,在屋内找了一圈,才看到我。他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吵什么吵,他奶奶的!”
夜风将他的吼声送出窗户,满寨的春声忽然间为之一静。特别是二当家铁牛的叫声,如同被人猛然用一团牛屎堵住了一般。
我暗暗佩服豹子头的威严,紧缩起来,大气都不敢出。
一壶、两壶、三壶-------我默默数着,只要喝到五壶,豹子头便会歪到床上呼呼大睡,那刻,我也将能够松一口气,略略舒展一下僵硬的身躯。
可这夜,他竟连喝了七壶,待第七个酒壶被摔碎在地,我很不合时宜地再度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似是找了很久才找准目标,步履重浊地向墙角走过来。
他的每一步,都似含着极大的愤怒、极强的忍耐和极深的苦痛。
我还没有想清楚要如何闪开,他已蹲下来,用双掌捧住我的脸,双眼发直,反反复复地念着:“美娘,你回来了,美娘------”
“不、不,我不是美娘------”我在他的手掌中呻吟,极力想让他看清:“卫寨主,你看看我,我真的不是美娘------”
豹子头的眼神更直了,他的手很粗砺,磨得我脸生疼生疼;他呼出的气息很粗浊,他如黑熊般的身躯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窗是敞开着的,夜风吹进来,也带来女子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笑。
我一阵天旋地转,已被豹子头钳起来,丢在床上。因为醉酒,他的脸愈发凶狠,影影绰绰地逼来。
“美娘------”
象剥掉新鲜的笋壳一般,他毫不费力地将我的衣衫撕裂,烛光下,他烧得通红的瞳孔里,映着我白净的胸脯。他赤袒着的身上,有一道又一道陈年的伤痕,如同虬结的松枝,又象丑陋的蜈蚣,深深地烙在他黑黝的肌肤上。
我无力反抗也无处逃避,只能喃喃道:“卫寨主,我不是美娘,我-----”
他颤抖着伸出手,用滚烫的指尖在我唇上摩挲,面上呈现出一种婴孩吮奶般的痴迷。
“美娘,你没死,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他在喉腔深处抽泣了一下,象突然疯了一般,只用手轻轻一撕,我便全然呈现在他的面前。
强之暴之(下)
我没有咬舌自尽过,自然不知道那会有多痛。但吃饭时咬到舌头,然后疼得丢下腕,倒在那人肩头泪水涟涟,惹他一顿大笑,这等糗事还是做过。所以牙齿只是碰了碰舌尖,便松开来。
可这么多天来的愤恨屈辱、担惊受怕,在胸内积蓄了又积蓄、膨胀了又膨胀,象滔天的洪水,要将堤防彻底冲垮,一泄千里。
我仰面看着屋顶,黑腻的檩木上,有一只老鼠探头看了看,然后滋溜地跑掉。
“啊------”
我忽然尖叫。
拼尽所有力量尖叫。
双臂被钳,双腿被豹子头象铁塔一般压住,整个身躯唯一有力量的,便只有喉咙。
这一刻,我仿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拼力地尖叫。
不知叫了多久,声音慢慢淡下去,最终转为呜咽。待无力再呜咽,气息无处渲泄,我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嘴中有腥甜的味道,眼前的一切开始在摇摇晃晃中或清晰、或模糊。
我仿佛又回到了柴堆上,唇边流着的是绝望的血,耳中听到的是他淡淡的一声------烧吧。
我仿佛又看见,那一支带火的长箭,越过他淡漠的眼神,象流星般向我射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听不见了,还是山寨中所有人都被我的尖叫声吓住了,周围是可怕的寂静,静到耳鸣声如惊涛拍岸般清晰。
压在身上的人僵了许久,又慢慢地伸出手来,粗砺的手指压上了我的唇。
“嘘------美娘,别叫,会让别人听见的------”他象小孩般认真地喃喃自语。
我不再挣扎,也不再尖叫,只静静地看着豹子头猩红的眼眸,看着他将整个身躯完完全全压过来。
可预料中的侵虐并没有到来,他就象被暴风雨淋湿了的柴堆,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点燃成熊熊大火。
看着他象一头受伤的孤兽,竭力想突破猎人的包围圈,却仍孱弱地一次次倒下,极度的惊讶令我睁大了双眼。这眼神也许刺激到了他,他猛然将我搂起,我便如秋天的芦苇,有他铁钳般的双臂间辗转呻吟。
豹子头眼眸中的猩红逐渐转为血红色的戾气,我听见自己的肋骨被扼得咯咯响的声音,也许,这回是真的要去见爹娘了吧?
“大当家!大当家!!!”
就在眼前发黑、即将晕过去的一刹那,薄薄的木门被用力拍响。
豹子头的眼睛深处波澜微起,但他的双臂仍在渐渐收紧。剧痛之下,我本能地张嘴,咬上他的肩头。
江太公的夫人骂我时喜欢用一个词------牙尖嘴利,于是我经常对着镜子咧开嘴照,然后怏怏地对江文略说:“我的牙齿又不尖,干嘛要那样骂我。”
江文略便会倒在榻上吃吃地笑,然后在我烧得通红的耳垂边低语浅笑:“还不尖,昨晚都把我咬出血了。”
此刻,我的牙齿定是尖得象一排利刃,深深刺入豹子头牛皮般的肌肤之中。他发出一声震天的吼叫,但他的双臂,钳得更紧了。
浑身的血都在往脸颊上涌,我眼前一阵黑晕,却仍不肯松开牙齿,眼前有什么人在晃动,似乎是娘的身影。
娘,奈何桥上,等等我。
真好,终于可以和爹娘永不分离了。
我脸上慢慢浮出一丝笑容来。
也许是听到豹子头的吼叫,木门被敲得更响了。“大当家!大当家!!”
待木门被人一脚踹开,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几乎是寸缕未着的我,被同样几乎是寸缕未着的豹子头紧抱在胸前,而我正咬着他的肩膀,满面通红,唇边带着些满足的微笑。
门口的人愣了片刻,便哄笑着往外退,有人还借关门之机再扫了一眼。
我与豹子头的身躯同时僵住,他双臂的力量在渐渐消退,我也慢慢地松开了牙齿。
门仍被敲响,狐狸带着些焦虑的声音传进来:“大哥,实在是过意不去,但是二哥三哥的人又打起来了,还打得很凶,只怕得您去才压得下。”
我望向豹子头,他眸子中的戾气似乎在退去,脸色却象暴雨冲刷过一般狼狈不堪。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双臂猛然松开,我“唉呀”一声,没有在床边稳住身子,仰面倒在地上。
门被用力拉开,豹子头的骂声逐渐远去:“操他奶奶的,真扫老子的兴!哪些王八羔子打架,统统吊起来抽鞭子!”
有人在幸灾乐祸地哄笑:“就是,大哥正玩在兴头上,谁他妈的扫兴,都吊起来打!”
檩梁上的老鼠又伸出头来,叽叽地叫。窗外仍有人在探头探脑,我不敢站起去拉被子,只得紧紧地踡缩成一团。
似是狐狸在骂:“看什么看?!都滚远些!”
窗外围观的人哄然一声散干净了。我略略松了口气,吐出一口血。
轻风忽起,背心一暖,一件宽大的袍子从窗外掷进来,将我从头到脚盖个严严实实。门被轻轻推开,又被轻轻关上。过了片刻,脚步声在我身前停住。
混沌的黑暗中,狐狸的声音带着丝讥讽,也有几分幸灾乐祸。
“没想到大哥挑来挑去,挑了你这么个粗腰肥臀还会咬人的。怕只怕有一天会被反咬一口、养虎为患。”
被永嘉府的人押着游街示众时,围观之人,也曾用“反咬一口、养虎为患”八字来骂我。
心头的火腾腾而起,我将袍子一卷,包住身子,然后抬起头,怒视狐狸:“粗腰肥臀好生养,牙尖嘴利会算帐,六当家没听过吗?”
狐狸的表情,象生吞了一只癞蛤蟆,半天才咽进去。
我满腔愤懑无处宣泄,选定他继续喷火:“虽然和大当家的没有拜天地,但按理说,六当家也要叫我一声‘大嫂’。嫂有溺、叔不救,六当家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进来之前要敲门,非礼之处勿直视,难道连这些都不懂吗?”
狐狸拢了拢袖子,丰润的唇角慢慢勾起来。“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确实牙尖嘴利。”
我咬牙切齿道:“六当家过奖。”
狐狸眼中似有火光一闪,他俯低身子,忽然间伸手,修长的五指用力扣住我的下巴,将我的头高高抬起。
他的目光,象一个老到的屠夫看着屠刀下的牲口,声音也变得如刀锋一样冰冷:“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你听着,好生伺候大哥,自然有你的活路。若是耍什么花招------”
他将我的头猛然一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青色长袍,斜瞟了我一眼,轻飘飘道:“黑州大牢的牢头是我旧相识,什么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都曾见识过一番,正愁没机会试一试。”
狐狸去后,我仍坐在地上,茫然了许久。
豹子头的怒骂声和鞭笞声依稀传来,我忽然对这个传说中“喜欢将人骨头剁碎了蘸醋吃”的卫老柴感到万分好奇。
杀人如麻、凶如虎豹,与压在我身上孱弱无助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
正茫然想着,邓婆婆送来了针线,她叹了口气,只说山上再找不出一套女子衣裳来,别的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开。
豹子头回房时,我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微低着头,静静地缝补被他撕烂的衣裳。狐狸的外袍,我悄悄地藏在了床底。
豹子头似是犹豫了许久,在床边坐下,却好象不敢坐严实了,只屁股尖挨着床边。我往里面缩了缩,豹子头被针刺了一般,腾地跳起,远远地坐在桌边。
他在喝酒,不再象之前大杯大杯地喝,只细细地抿着。
“你、叫什么名字?”喝完一杯,他问我,声音有些低哑。
我叫什么名字?
放下手中衣裳,我怅然地抬起头。
沈窈娘?江沈氏?
坐在床上向窗外望出去,是满天的星星和一弯弦月。窗棂的夹缝中长出几根野草,夜风吹过,野草瑟瑟飘摇,星光与月辉便在草影中晃来晃去,象曾经镌刻于心的往事,模糊起来。
静默片刻,我又低下头,轻声道:“我姓沈,沈青瑶。”
这名字倒不假,记得爷爷在世时,喝醉了或是特高兴的时候,便会抱着我转圈,让我揪他的胡子,然后宠爱地唤我“青瑶”。
后来才知道,“青瑶”是爷爷替我取的大名,“窈娘”却是小名。只是洪安民俗,女子皆喜用某娘来称呼,所有的人都觉得“窈娘”很顺口,倒慢慢将“青瑶”这个名字给忘却了。便是找到江府,江太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也只答沈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