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性好,但有时候,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至今仍能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郭远时的情景。那时她住在一个老四合院里,那一年植树节时地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榕树,到他再离开时已是亭亭如盖。
隐约听见院子里很热闹,她迷迷糊糊地从酣甜的午睡中爬起来,不早一秒不迟一秒,他双手插袋和拎着大包小包的郭妈妈一同走进了她的视线。
一刹那霁月光风,她张着嘴瞪着大眼睛看呆了去。那样一个神气漂亮的小男孩,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所以她即刻在心中作了个比较,看他,和看熊猫馆里的大熊猫,她觉得她更偏向于前者,她更愿意看他,于是他成为第一个打败了熊猫在她心目中地位的生物体。就在她吸回泫泫欲滴的口水时,小男孩给了她好大一记白眼,带着鄙视和厌恶,比白炽灯还刺眼,但这丝毫没有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投下哪怕指甲盖大小的阴影。在蝉鸣的喧嚣中,她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小男孩,连眨眨眼都觉得是浪费。
相比她的喜形于色,郭远显得镇定很多,他对人没兴趣,对新环境也不好奇,只是倚在妈妈身边将松开了的鞋带甩来甩去。一会儿他拽了拽妈妈,嘴努了努鞋子,一切都理所当然。但妈妈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这些事,你都要学着自己做。”
妈妈的漠视让他很失落,思想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蹲了下来,开始漫长的系鞋带过程,只是那两只手比脚还笨,看得晨曦心急如焚,猛扯着自己妈妈的衣摆说:“妈妈,他不会…”
因为是思想品德老师,晨曦妈妈不失时机言传身教:“小朋友之间要团结互助,小哥哥不会绑鞋带,那以后就由你教他,好不好?”晨曦郑重地点头,仿佛被组织委以光荣且艰巨的重任般。
所以当郭妈妈终于忍无可忍呵斥他这么大个人连这点小事都干不好的时候,她觉得发扬团结互助精神的时候到了,她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了过去,蹲在他脚边抓住他的鞋带,嘤嘤地说:“捏住这里,绕过来,穿过去,一拉,就好呐!”
不可思议的,以至于过了很久很久,郭远仍旧记得那天她蹲在自己脚边的模样,吊带小裙子露出好大一片洁白如瓷的背,两片肩胛骨耸动着,像两个胖胖的小翅膀。等她再站起来时,他看见她给他系了个教科书般的蝴蝶结,两个圆圆的圈圈,两条飘逸的尾巴,煞是可爱。她顺利得到了妈妈的一把糖果和喜爱,还有他的第二个不领情的白眼。
后来搬家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沸腾了,院里的大人几乎都是同一个中学的教职员工,虽大多清贫,却也和乐融融,而自晨曦出生后这个院子只有搬出,没有搬入,突然来了个漂亮的女人带着一个漂亮孩子,大伙都很高兴,晨曦也凑热闹,兴奋地跑进跑出。
咻一声,她惊奇地在台阶上站住,循声望去,大树下的男孩正摆弄着一架玩具小飞机,时而拿自己的手臂当跑道,时而捏着飞机翅膀做着空中360度翻转的高难度动作,完全沉醉在自我的世界。
那份专注让她痴迷,一脚踩空,她骨碌骨碌滚下台阶,嘴巴一扁鼻子一抽就哭起来。大人将她抱起,泪眼模糊中,他再次高高抬起了手,嘴微微嘟起,咻…那架小飞机就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迷人的银色抛物线。在那样的时空和季节里,这一幕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间,再也无法磨灭。
没过多久郭远在这个小院里过了他八岁的生日。郭妈妈特地买了一个大蛋糕请院子里的孩子们吃,顿时群情激奋,郭妈妈温柔地招呼着大家说:“让我们的小寿星来分,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好容易轮到贺晨曦,郭远看了她一眼,一刀切下去。
但拿了蛋糕的晨曦依旧不肯离开,眼睛还紧盯着那七零八落的大蛋糕不放。郭远一把将她推开,大财主开仓赈灾般扯着嗓子喊:“后面的,后面的跟上。”还是郭妈妈看出了问题,说:“你分的蛋糕怎么有的那么大,有的那么小?”郭远理直气壮地说:“只有漂亮的才有资格多吃!”郭妈妈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上,没好气地说:“你这小色鬼!快给晨曦补上!”郭远这才不情不愿地再切一刀。
只要能分到更多的蛋糕,贺晨曦压根没在意他眼中分出的三六九等。
所以这样的她始终是郭远琢磨不明白的生物体。他只知道这人爱哭,每天清晨他必踩着点从她的哭号声中醒来,只要扒住窗看出去,就能看见她死抠着门框抵御妈妈的拖拽,就跟黄世仁抢喜儿似的。后来他习以为常,就能淡定自如、目不斜视地从鸡飞狗跳中穿行而过。
只是有一次这丫头跑上来一头栽进他怀里,抱着他就不肯撒手了,呜呜地说:“我不上幼儿园,我要和小远一起去上学。”贺妈妈哭笑不得,无奈地看着郭远。郭远抚着她的脑袋温柔地说:“学校里有妖怪,专吃你这不上幼儿园的小孩的脑袋,你还去不去?”哪知她噙着泪水猛点头,说:“去,去,我不怕。”倒把郭远弄得被动起来。一天下来他都在思考这小孩子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不过相差三岁,怎么差异就这么大?
待到放了暑假,郭远好不容易拥有了睡到自然醒的机会,又被她每天早上的哭声吵醒,烦得他踢床板,忍无可忍推开窗吼了一句:“她不想去就不要送她去啊!”结果这一吼给自己吼来了一项职责。
每天他睡醒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总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暖暖的小手搭在他手臂上摩挲着说:“小远,我们今天去哪里玩?”
她成了他甩不掉的麻烦,就像粘在身上的草籽,顽强且坚韧地附着着你。烦不胜烦,他想方设法地折磨她,她怕什么他给她什么,例如青蛙、蜥蜴;她怕谁他带她去见谁,例如临街磨菜刀的菜刀王。如此一天下来她的小脸几乎没干的时候,以为这么一来她跟妈妈一告状就会乖乖地去上幼儿园,哪知她不告状,还欢欣鼓舞地说开心。郭妈妈欣慰地摸着他的头说:“看不出我家儿子自己不懂照顾自己,照顾别人还有一套。”他埋头扒饭,郁闷坏了,想这丫头从小就有心机。
时间长了,他才渐渐悟出,原来这人不是有心机,是真傻。
那时一个院的孩子就属郭远鬼点子多,跟他在一起总是新奇不断惊喜无限。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孩子很多,贺晨曦无疑是最忠诚的一个,郭远也爱带着她,因为她总是他恶作剧的不二人选。
恶作剧也得选对人,郭远自有一套规则:最起码这个人要够傻,不能识破他布下的陷阱,再次吃了亏不能向家长告状,还要记吃不记打。恰好,这些素质贺晨曦全都具备。有时候他心满意足地想着,恐怕穷极他这一生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用来捉弄的人来。有时候他也会感慨,全世界最傻的一个小孩,怎么就让全世界最聪明的他给碰上了。天意,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某天,郭远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破梯子,领着她走到一棵参天古树下说:“看到那鸟窝了吗?里面有三只小鸟。我身子沉这梯子架不住我,你个儿小,爬上去把鸟窝搬下来,我们可以烤来吃。”贺晨曦觉得难过,说:“能不能不吃它们?”待郭远首肯后,她便老老实实地爬了上去,坐在树杈上搂着树干向下张望,好高,足足有三米多。
看她坐稳后,郭远便悠闲地将梯子放倒,说:“你慢慢找,我先回去睡一觉,一会儿来接你。”贺晨曦顿时心慌意乱,喊也喊不出来,顾目四望,猛然看见有条蛇样的东西在葳蕤的枝叶间蠕动,她慌不择路地往下跳,紧接着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路过的大人送她去了医院,除了脑袋缝了几针,轻微脑震荡都没落下,天天好吃好喝,足足胖了一圈。但郭远就惨了,一顿毒打是前所未有的惨烈,上中学后郭妈妈就几乎没再动过手,一是小伙子大了要面子,二是她就算想打也是追不上拉不住了。最后郭妈妈手中的家伙什断了七八根,抽得他身上一道道血棱遍布。郭远也是异常地倔犟,不躲不闪,连眉都不皱一下,让郭妈妈屡屡有下手太轻的错觉。
邻居一个个来拉来劝,闹了好半天才消停。晚上睡觉,背都挨不了床,咬着牙躺下去就不敢再翻身,一碰就往死里疼,他一动不动像被钉在了床板上,瞪着眼瞧了一夜的天花板。
白天郭远逃课来医院看她,她很高兴,看他坐在床边帮她剥橘子。大热天他穿着长袖,热得满头大汗,稍稍挽起袖子,就能看到他手臂上的一道道血痕,问他疼吗,他不在意地说:“没事,我妈的手轻,不舍得打。”
她吃他剥好的橘子,含含糊糊地说:“等我出院了我们再去抓小鸟,希望它还没被蛇吃掉…”
他缓缓俯下身子,手撑在床上皱着眉看她,喃喃地说:“你是真的假的?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她停止了咀嚼,含着半个橘子瞪着眼屏住了呼吸。他的脸越凑越近,唇尖触碰到她的橘子便张嘴咬住,一点一点蚕食进嘴里,全部吞没后柔软的唇瓣直接覆住了她的唇,舌尖在橘子粒和牙齿之间交缠,清甜的汁液横流,满口都是不可思议的味道。
护士长端着瓷盘推门进来,看到慌慌张张分开的两个人,笑着说:“趁人病要人命啊坏小子,小心我告诉你妈让她再抽你一顿。”郭远抹了抹嘴说:“谁说谁是八婆!”护士长给了他脑门一记暴栗,一边换药一边说:“看到你们,想起从前了,我和我先生就是从你们这么大就认识的,看看你们能走多远。”
郭远认真地看着护士长手部的动作,不时帮她递点东西,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等护士长走后,她的主治医生进来了,笑眯眯地抚着她的头说:“小丫头今天表现得好不好?换药有没有哭?”
“没哭。”他认真地替她回答,惹得医生哈哈大笑,拍拍郭远的头,继续查床。
晨曦歪着脑袋思索,“你说他们是不是商量好的呀,一个当儿科大夫一个当儿科护士,夫唱妇随。”
郭远瞥了她一眼说:“像你就不行了,当空姐都要长得漂亮。”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当空姐了?”晨曦很是莫名其妙。
好几年后,两个人簇拥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作业,灵光一闪,她突然想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郭远看她笑得诡谲,便推她的头说:“你干吗笑得这么白痴?”她却丝毫不在意,沉浸在自己偶然发现的快乐中。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相信他们能走得那么远,那绕窗的清风,摇曳的树枝都可以作证。
在后来无数个夜晚的灯光淡淡的台灯下,她轻哼着“我要把这漫长冬至夜的三更剪下,轻轻卷起来放在温香如春风的被下,等到我爱人回来那夜一寸寸将它摊开”,每个漫漫长夜,都像厚积薄发的艺术作品,等待那点睛的一笔。
如今希望破灭,她也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年华一点点付诸东流。还是会有一丝不甘,凭什么要等跑到了终点,才说这场比赛早就取消。
回望空荡荡的来路,她试图让脑子和心麻木,忘掉这些年她是怎么走来,忘掉等待的苦,也渐渐忘掉这个人。
最无奈如此,但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丢掉包袱,不断地重新上路。
是不能饮不可饮,却也拼却一醉。
清晨的露水把她凉醒了,从阳台的藤椅上支起身子,全身都疼,像被人用锤子敲遍了全身,特别是头,仿佛要裂开,洗把脸照了照镜子,双眼肿得像两个在水里浸得剔透的白面馒头。
有人敲门,她去开,门外是隔壁邻居小翠,她一脸的担忧说:“晨曦,你昨晚可把人吓死了。”
晨曦抓了抓额说:“不好意思,昨晚喝了点酒,迷迷糊糊的,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那倒没有,你就是哭来着,哭得像个小孩儿,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在那边都听到了,只是怎么敲门你都不开,我差点叫志从阳台翻过来看你,但志说最好还是别打扰你。你到底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她怎么不记得昨晚她哭过,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她有些羞愧地说:“就是一瓶啤酒要过期了,倒了也可惜,干脆全喝了。我这人就是这样,一喝多就爱忆苦思甜。”
小翠拍了拍她的手臂说:“没事就好。但下次啤酒过期了记得找我们,三个人喝总比一个人喝强。”
晨曦点头称是。
状态极其不好,走两步还是觉得晕,打电话回报社请了假,一整天就躺在床上看盘。专挑喜剧来看,还专挑最猛的喜剧,《东成西就》,她已经相信这是世界上最搞笑的片子,看了无数次还是能把她笑得死去活来。可是今天好像不灵了,看了一半怎么看都觉得是悲剧,尤其是刘嘉玲演的周伯通和她师兄王重阳阴阳两隔,被三花聚顶弄得疯疯癫癫后,错把英姿飒爽的九公主当成了王重阳,对其哭诉相思之情,竟让她看得悲从中来。
不想一个人困坐愁城,看看眼睛不再红肿,就随便捡了件衣服套上,坐车回妈妈家。提着一箱牛奶正往楼上走,手被猛地一扯,晨曦小声惊呼,扭头一看,拍了拍胸口舒了口气,“臭小子,不声不响的,被你吓到了。”
穿着松松垮垮球衣的男孩子冲她嘿嘿一笑,抱着牛奶箱子几步就超越了她。晨曦乐得轻松,不紧不慢继续爬楼。
隔着半层楼梯传来嗡嗡的声音,“晨曦姐,你一直没与沈大哥联系吗?”
走了一秒钟的神,她仰起头问:“你说什么?”
“说你有眼无珠,沈大哥要比郭远那小白脸强百倍。”说完他连跨了几节楼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晨曦愣了。季允一直和奶奶一起住,旧屋拆迁后又和她们一家子一起搬到了这栋新楼。在她和郭远爱恨情仇的时候,他不过才八九岁,这小子,竟管起大人的事来了!她试图追上他,可是到底是差了六七岁,爬到家的时候晨曦已是气喘吁吁,想当年她可是学校女子1500米的亚军,果然是岁月不饶人。
刚进门,妈妈拿着一棵芹菜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有些莫名的兴奋,“晨曦,今年27了吧?”
晨曦诧异地看她,上个星期不才回家吃了寿面吗?妈妈口中念念有词地算着数,“27,35,男的大八岁,其实也不算很悬殊,还是可以接受的。”一抬头她兴致颇高地说,“今天你王姨打电话来说她大侄子章路下个星期回国,早就说好要见一面的,看找个时间咱们去一趟?”
晨曦意兴阑珊地说“随你安排”,妈妈满意地点了点头。
其实一开始说要相亲,她反抗得厉害,结果妈妈却不声不响把人约到了家里,犟劲上来了,她一手把桌子上的杯子拂到了地上,气得妈妈差点当场犯高血压。打那以后她再不敢对妈妈安排的相亲提出异议,但是态度依旧是消极,对方看不上她是最好的,即便是有意思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消磨着对方的意志,一年下来过场走了不少,却没有一个有结果。
在见章路之前,妈妈也不闲着,又穿插着给她安排了另一场见面。听闻对方是个姓林的大学老师,妈妈的职业偏好总是老师、医生或警察,总觉得做这些职业的人人品会好。在妈妈眼里,连城管都在可选之列,所以,这次是老师,她已经心满意足。
两人约在一家冰室,一见面她就客客气气地叫了声林老师,那人一愣,挠了挠头说:“你怎么跟我学生似的,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林杨。”
和林杨面对面坐着的时候,她一直不能进入状态,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但她总是跑神。突然发觉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太久,急忙抬起头,发现对方正托着腮帮子看她,急忙说抱歉。他哈哈一笑说:“没事没事,我的话题一定是闷坏贺小姐了,你要再来杯西瓜汁吗?我看你喝得好快。”
晨曦也不客气,点头说好。
晃了晃冰凉的杯体,冰块咔啦咔啦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晨曦微笑道:“跟你说件好玩的事。以前我初中时,有一天上课,我同桌口渴想喝水,他突然站起来报告老师说‘贺晨曦她肚子疼,要我送她去校医室’。他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弄得我骑虎难下,只好配合着他演戏,装作很痛苦的样子。为了报答我帮他打掩护,他请我喝西瓜汁。但还没来得及喝呢,就遇见校长领着教育局一班领导视察,他脚底抹油溜得快极了,就剩下我一个人端着杯西瓜汁傻站在那里。结果是给我们学校抹黑了,检查写了好几遍,还被在大喇叭里通报批评,说某班某位同学,上课的时候溜出去喝西瓜汁,这种行为很不好…同学们都笑话我,说‘日本有个西瓜太郎,你是他妹妹,就是西瓜太妹’。”
西瓜太妹,林杨乐不可支。
冰凉的西瓜汁顺着吸管滑入咽喉,还记得那天放学后她被扣在校长室,一边委屈地掉眼泪一边写检讨,写完后太阳都下山了。走出校长室,一个人正倚在走廊栏杆上,看到她出来,眉头就皱了起来,她只觉得羞愧,慢吞吞地踱过去,听见他说:“你是傻子吧?背英语不见你背得那么溜?背黑锅你倒是背得挺快,还好意思哭。”她嚅嗫着唇半天才说:“拜托你不要告诉我妈妈。”他没好气地说:“打小报告那是你擅长的事,我不会!”
见她楚楚可怜,他弯下腰撑着膝盖看着她低垂的脸,问:“要不要我帮你教训那小子一顿?”看她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抬起膝盖顶了顶她背在身后的书包说:“那就走吧,傻妞。”
记忆中那是他第一次等她放学回家,他腿长,她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他抱着胳膊倒退着走,频频催促着她说:“快点,你倒是快点。”晨曦气喘吁吁地喊:“你等等,等等我嘛…”背部顶着夕照,金橘色的暖阳印得他的轮廓有些苍茫,天神般团着华丽的金光,她只能眯着眼看。踩到一块砖,他身子一歪,幸而平衡住了。她急忙冲他喊:“别看我,看点路,危险!”他叉着腰撇撇嘴说:“别自作多情,谁说我看你了?我在看你身后的美女呢。”她扭头,但身后只有一个准备丢垃圾的婆婆。她嗔怪道:“胡说什么?”他却垂下头极其认真地说:“真的,真的,你老了不见得比她好看。”说着伸手把她的脸往中间一挤,点了点头说:“肯定比这还难看。”
林杨突然伸出手掌覆住了她的手背,晨曦第一反应就是快速将手抽出,皱眉看他,想着最近这怎么老碰见莽撞的人。
他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倒让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轻薄,“你低头想事情的样子很好看,很有画面感,有笔就好了,我给你画下来。”
晨曦心头一热,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好看,哪怕是善意的谎言。
出了冰室两个人一路散步,走走说说,不知不觉就到了她家楼底下,林杨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你上去吧,早点休息。”
晨曦点了点头转身上楼梯,还没走两步,林杨又喊住了她。
“晨曦。”
她微微一怔,已经不是贺小姐了?
“我不知道你对我感觉怎样,但我觉得你的个性挺适合我的。我们可以试试,如果实在不行做朋友也可以。”
路灯下林杨双手插在裤袋里,眼睛里有两朵火树银花似的斑斓火彩,晚风吹动他的白衫衣,鼓起来又扁下去。他没有她喜欢的男子那般英俊的容貌,但那眉宇之间的微笑是那么真实,至少是看得到,也摸得着。
“是需要考虑吗?不急,你慢慢想。”
“哎,你快回去吧,再晚就没车了。”
林杨点点头,挥了挥手转身就走。她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待他消失在视线里时,她收到一条长长的短信。
“我猜你是早上出生的,我也是。到高三那年我的名字都是林阳杨,因为生我的时候我爸站在手术室的窗口,看见外面一片沐浴晨曦的白杨。后来我嫌男生取叠字名太幼稚,就改成了林杨,把阳光给去掉了,现在有你,这棵白杨算不算又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了?”
心弦陡然被拨动。
清晨的阳光…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解读过她的名字,但那已经是陈年旧事,27岁一过,她就是逾期居留的房客,多住一天,就多交付一天的青春,极其昂贵。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现在越想越不可能的事,当时怎么会当了真?
她不过是他在特殊时期里碰到的一个特殊的人,他的生命里一定会有很多这样的人,潮水一般,新旧交替。
人生若是一片沙滩,她不过是最简单的一颗贝壳,而他却是弄潮儿,拾起过她,摩挲过她,也许下过诺言要带她回家,只是他的前路还会逢着多少贝壳?虎斑贝、珍珠贝、夜光贝、鹦鹉螺,叫他如何能想起当初那一枚遍地都是的贝壳,如何能在人潮汹涌中将她拾回。
想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再难她也会试着了解。
她突然想对只见了一面的人坦率,握着手机一个键一个键地按。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孩,按照约定他本该回来找我的,可是他却失约了,我想我是该忘了他,你说呢?
林杨很快回复了她四个字:活在当下。
旁观自然是清。道理她懂,甚至比谁都懂。
但感情偏偏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