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就看见呗,你去跟人家坐一张桌了还不算约会?”
“问题是他也看到我了。”我叹了口气。
“淡定吧你。说不定他也在想:你是不是该怀疑他故意在那儿等你呢。”唐唐伸出手来从我面前抽出一张抽纸擦手,翻了个身把枕头压在背后。
“所以才尴尬。”
唐唐指了指面前盘子里那个已经被剥得精光的枇杷:“吃吧。别管谁剥的皮,能吃就行。缘分这东西,管他尴尬不尴尬呢,有就行了。”
我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颗枇杷,非常真诚地表达了我此刻的想法:“你的人生哲学有哪一条跟吃的没关系?”
“噢,吃当然是人生最根本的哲学!唉,你们这些文艺青年不懂的。”她从床上爬起来去刷牙,还不忘将手上的纸揉成一团,狠狠地塞进企鹅垃圾桶嘴里。
唐唐忘了将盖子放下来,企鹅就那样滑稽地张着嘴默默站立在床边。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心情复杂地吃着水果,它满腹垃圾地保持沉默。
如果算上餐厅那次,黎靖和我迄今为止已经有过三次偶遇。如果说我们离得这么近必定常会有交集,那为什么之前从未遇见过?仿佛是重庆那一场大雾偷偷变换了我们身边一些微妙的细节,当浓雾消失后,世界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却总有些东西已经不再相同。我们不曾觉察,但它们早已不同。
两年前我在重庆清晨的浓雾中离开第一个黎靖,两年后我在重庆的另一场浓雾中遇见另一个黎靖。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怀疑:前者或许从来不曾存在于雾散去后的这个世界,这两年的时光我都被锁在雾的幻觉里,从来不曾真正苏醒。
而此刻身边的一切——这张床,这间房,这盏灯,这个张着大嘴的企鹅垃圾桶,唐唐,书店以及书店里的一切,当下我生活中的全部人事物都是真实的。它们证明我置身于完全真实的世界里,只是将眼见的所有巧合加入了宿命的色彩。
当你没有回忆,没有过去,眼前的世界即是真实的世界;反之,你看到的就只是自己感受中的世界,自己内心回忆和遗憾所创造的世界。过往的经历就像一张网,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地过滤我们的感官,直到为每一种感觉找到真实的承载。
是我一直没走出重庆的雾,即使在浓雾散去后看到那绚烂温暖的薄暮时分,也不曾忘记曾经在雾中消逝的一切。
如果不是我耿耿于怀,巧合便只是巧合而已。
黎靖,仅仅是巧合中的一个陌生人。
十一点,隔壁房间的唐唐早已睡着了。我坐在床上抱着笔记本看美剧,手机忽然响起短信提示音。
发来信息的竟然是黎靖:“刚刚看了你今天提起的《和莎莫的500天》,很不错。”

我都快忘了晚餐时到底跟他聊过些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我记得自己当时在努力摆脱我们之间那层挥之不去的尴尬感。那些可有可无的话题无非关于食物、生活琐事或者爱好。在这一点上我们很相似,都没有什么新鲜的爱好,不用工作时抱着电脑就能在家宅一天。
此时,电脑屏幕上金发女飞贼正兴奋地尖叫着跳下摩天大楼。眼看她倒挂着停在某一扇玻璃窗外,我按下暂停给黎靖回短信:“男主角长得很不错。”
短信提示音再次响起时,漂亮小女贼已经轻巧地绕过振动感应警报器,在玻璃上切出一个圆孔,钻进了大楼。
他发回的问句很简单:“你还没睡?”
这不废话吗?如果我睡了,梦游着给他回信息呢?又是一个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开头,他的确很不擅长主动找人聊天。换一个角度想,或许这正是他一贯的方式:将主动权交给对方,如果我不想聊下去,可以告诉他就要睡了;如果我乐意继续聊,可以回答他还没有。
我回的是:“还没有。你呢?”噢,我也问了一句废话。
信息发出去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也想知道他究竟是随便问问,还是想继续聊下去。
那边很快回信了:“我大概一小时后睡吧。你在看电影?”
“没有,看肥皂剧呢。”
我们这一来一回没营养的聊天,甚至有点像多年的夫妻没话找话。
片刻,收到他的下一条:“那早点休息吧,现在不早了。”
“好吧,我去睡了,晚安。”
“晚安,下回聊。”他依旧回得很快。
下回聊?“下回”这种语焉不详的字眼看似某种约定,又像纯属礼貌。十几秒钟后,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外壳上还留有我手指捏过的温度。如果黎靖对我并无好感,交换电话纯属礼貌,他不会几小时后就发短信来;如果他对我有好感,便不会像现在这样聊得不咸不淡。该不会是他认为我对他有好感吧?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抗拒跟他打交道。
照理说,任何一个跟前男友有半毛钱关系的人类都会被我踢出生活圈子之外——不光是人类,连动物也不例外。而黎靖,我原以为他会像面讨厌的哈哈镜照出我荒诞得变了形的回忆,生活在当下仍然能看见过去不真实的倒影;而事实上当他站在我面前,我几乎难以再记起过去曾经认识过另一个叫做黎靖的人。
像同一个文件夹里新的同名文件替换了旧的,同一段人生里新的面孔覆盖了往事。
往事一直跟在我身后,而黎靖的存在似乎可以将它们遮挡片刻。
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把手机推到一边。
第二天一早,我刚进店门就见到了那个摆在我和往事之间的“暂时遮挡物”——黎靖。
他怎么又来了?找我?买书?…还是等他前妻?
可惜今天云清不会来了,签售只有一天。
“我来喝咖啡。昨天你说这里咖啡比对面的好喝。”他坐在木桌前朝我笑笑,整洁的衬衫衣领有熨过的痕迹。
昨夜就已经出差回来的店长李姐今天又像往常一样来了个大早,收拾干净摆好了新鲜的花,还亲自给第一位客人煮了咖啡。小章在李姐旁边忙碌,简单的吧台后飘出松饼的香气。
原来昨天我跟他提过这么多有暗示之嫌的信息。
“你不用赶着上班?”我问。
“上午没课。”他又笑笑。
“老师?你教什么?”
他指了指手边的一本弗罗斯特诗集。我认出那不是店里的书。

“西方文学?”
“差不多吧。昨天来的时候看到你在看斯卡尔梅达,是原文版?”他居然留意到了我昨天早上在收银台后翻的那本《邮差》。他还真是撞到了我最装学问的时刻——要不是昨天比较忙只能偶尔翻几页书,我没事干时肯定在抱着电脑玩游戏。
“这都被你发现了。”我也笑笑,提起手上的壶帮他续杯。
他喝的是简单的美式,苦得跟中药似的。这个像雾一样柔和却冷清的男人无论何时都不会让你升温,只是安静舒服地停在那里。
“你们这里还可以续杯?”他问。
“意式都不能,越南咖啡和美式可以。”
“谢谢,看来以后可以常来了。”他点点头不再说话,继续翻他的诗集。
我开始逐层检查书架,将摆乱了位置的书归位。
吧台上的大果盘里摆满了李姐带回来的樱桃,店里只有黎靖一个客人,小章装了一碟送过去请黎靖吃。他在木桌前,我们在吧台边,吃着同一棵树上摘下来的樱桃。店里响着Nat King Cole低沉饱满的嗓音,木窗框上的水仙打起了花苞,看起来不再那么像一颗颗大蒜。这安静的暮春早晨如同一杯微甜的淡蜂蜜水,平缓地流经唇齿之间,一丝丝渗入感官。
三五首歌的时间过去,店里如往常每一个上午一样安静,连推门声也听不见。我在最里面的书架边清理一部分需要退货的书,忽然听到李姐和刚进店的某个人熟络的聊天声,夹杂在背景音乐声里,像是爵士鼓忽然加快节奏跳脱了小号缓慢悠长的旋律。
看来也许来了朋友或熟识的客人。
待我将书打包好,过去吧台准备给物流公司打电话时,李姐笑着看看我,转头问跟她聊天的人:“你说的是她?”
我?正跟李姐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发型打理得像中国版的休?杰克曼。他似乎有点眼熟,但我确定自己不认识。细看之下,发现他紧窄的一粒扣西装外套下是一件灰色T恤,胸前的油漆桶图案上有两行字:Frankie Morello——噢,这人连件T恤都是意大利货。而且,舍得买Frankie Morello的肯定不会是暴发户,尤其是当他还背着个经典款式的邮差包的时候。
“嘿,你好。”那人朝我伸出手。
我不明状况地也把手伸了过去:“你好。”
“这是施杰,云清的新书是他们公司做的。”李姐给我介绍。
云清的新书?等等,我好像想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昨天云清的签售会之前,小章推说自己是日本人,将那位国际友人让给我接待之后,似乎就是他在边上笑。
“你们一定在说我昨天跟一个懂中文的老外说了半天西班牙文。”我想想,也觉得昨天的状况挺好笑的。
李姐笑道:“他想挖我的员工给他兼职呢。”
施杰递了张名片给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业余给我们翻译几本外版书?”
我接过名片一看头衔:副总裁。李姐刚才并未介绍他的职位,我还以为是发行或者编辑之类的,没想到是个这么年轻的副总裁。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我对这类刻意将自己打扮成“高成本艺术青年”的男性存有偏见,只觉得眼前这个兼职机会比他本人有吸引力得多。
我笑笑:“领导允许,我就没问题。”
“领导绝对批准,只要不把我的人拐去给你坐办公室。”李姐端出一杯红茶给施杰,“今天松饼不错,让小章给你来点儿。”
“每次来你这儿都蹭吃蹭喝多不好意思。”施杰跟李姐看起来绝对是老熟人。我在这里工作了两年,以前却都从没见过他。

小章将装着松饼的白瓷碟推到他面前:“哥你就别不好意思了,我借花献佛,今天我请你。”
“你要真请我,这就得在你薪水里扣。”施杰伸手要拿,小章眼疾手快地将盘子抽回去,“那你别吃了,还我得了。”
施杰还抓着盘子不撒手了:“哪有你这样的,说反悔就反悔?”
见他们俩打打闹闹,我更觉纳闷:小章怎么也跟这人这么熟?
谁知,施杰扭头先问起我来:“你来多久了?我怎么没见过你?”
“两年了。”
“哈,你就是那个眼镜妹?”他作恍然大悟状,继而又一脸的问号,“不像啊。”
小章在一旁履行人肉纠错机的职能,打岔道:“戴眼镜的是婷婷,人家早就没在这儿了。你什么记性?”
关于他们说的眼镜妹婷婷,在我记忆中也只见过一次,就是她跟我交接工作那天。
“不能吧?每回我都以为躲在收银台后面打游戏的是眼镜妹呢!”施杰脸上的表情是真吃惊,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谁让你贵人事忙,总是来去匆匆,连我店里换了人这么久都不知道。”李姐也跟着挤对他。
施杰只好连连道歉:“抱歉,我是真不知道眼镜妹走了,否则怎么也得早点认识你,不好意思。”
眼看大家闲聊的内容集中在讨论我们俩为什么互不认识这个议题上,我赶紧试图将自己从话题中解救出来:“没关系,我跟婷婷年纪差不多,高矮也差不多,你注意不到是很平常的事。再说现在也认识了。”
没想到施杰反而认真了,表情诚恳地发出邀请:“不行不行,我得正式向你表示歉意。请你吃饭吧?”
“真不用,别这么客气。我还得打电话退货,你们先聊。”我指了指摆在身边的那一包书。
此时,他用不容拒绝的语气下了结论:“那就下次!下次一定得给我机会请你吃饭。留个电话?有空咱们聊聊翻译的事。”
“好。”我和他同时拿出了手机。
撇开先入为主的偏见不谈,我觉得施杰完全可以算得上讨人喜欢。他开朗、坦率,还有点孩子气。更重要的是,当他面对你时,你会坚信他真的很乐于与你交谈。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被重视,无论此人是否对其他所有人都表现出同样的重视。如果我是十几岁的少女,我一定会承认施杰是个迷人的工作伙伴。
——而当你超过二十五岁、恋爱次数超过一次,你开始不再偏爱那些看上去讨人喜欢的男人。
经验带来判断力,却剥夺了冒险的乐趣。
这大概也是成长的定律之一:时间为你画下一个轮廓分明的圈——圈外新鲜刺激头破血流,圈内循规蹈矩稳妥平安。可以不计后果地跨出去,却也清楚总有退路可以回来。
施杰走时已经接近午饭时间。黎靖还坐在那里看书,像棵长在椅子上的树。
我想过去问他怎么还不去吃饭,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好,这行为简直就是赶客。常来我们店的客人多半都会逗留几小时到大半天,这里本就是个给人看书、喝咖啡、朋友小聚聊天的地方。
客人去不去吃饭我不好干涉,但黎靖是否应该归在“朋友”的类别里?提醒朋友吃午饭,至少比半夜给朋友发短信更正常吧?
我前思后想犹犹豫豫,黎靖一抬头便接住了我的目光。
他朝我笑了笑,看不清这笑容里有几分是礼貌几分是友情,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似乎乐意被打扰。
于是我走过去问他:“你不去吃饭吗?”
“等你的推荐。”他合上书,站起来。
长在椅子上的树就这么把自己连根拔起,跟着人类去太阳下进行光合作用了。

北京的暮春很少有雾。
从山顶往下俯瞰,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一层略带橙色的薄薄的沙尘中。视线所及之处,如盖着薄纱般朦胧却又通透,而鼻腔吸入的空气则带着隐约的泥土味道和草香;头顶着灰蓝色的天空,风若有若无地拂过耳边。
手机在这时候突然响起,确实是有点杀风景。是施杰发来的短信:“试译章节校对完成了,马上给你快递过去?”我简单地回复了个“好”,再抬起头来,只见站在一旁的黎靖正凝视着某个目标不明确的远方,似在专注地看风景。
这是我第一次爬香山,在跟黎靖认识两周后。
这两周里,我们几乎隔天就会见面,莫名其妙地就熟了起来。正因为彼此都没有要进一步发展的意思,反而迅速脱离初识时的尴尬,变成了很谈得来的朋友。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有点夸张,但我们的相处模式的确轻松得令人意外。如果昨天他请我看电影,那么今天吃饭我要付账他也欣然接受;如果哪天他想看画展而我想看电影,我们会毫无争议地各自做喜欢的事,甚至很享受偶尔约定好的独自活动。
这些天,我们去他执教的大学校园里骑自行车,带对方去各自喜欢的餐厅吃饭,一起看电影,或者只是散步聊天,相处愉快却互不牵挂,不是情侣却有点胜似情侣的意思。
这种关系太奇怪了。两个陌生人不经磨合便进入了老朋友的合拍状态,彼此不防备不猜测也不期待,比知己好友交情要淡,又比普通朋友关系要特别。
比这更奇怪的是,我们都对此感觉很舒服,并不打算作任何改变。
在认识第二个黎靖之后,我隐约感觉到自己并非不需要男人,只是“需要”的程度变了。很多时候,恋人和好朋友间的距离不过是一张床,上了这张床赔进去的是未知的未来,不上这张床却少了很多负担。
施杰公司那部准备竞争简体中文出版权的西班牙小说试译章节我完成得很快,在一个与黎靖面对面坐着的下午。坐在书店的木桌边,他看书备课,我做翻译,我们面对面,桌上的电脑背对背。完成工作后,我们两人和小章一起坐在店里吃外卖便当——那时只觉得再美好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不在拥有得多,而在需要得少。那一刻,玻璃窗明亮、音乐悠扬、胃里饱满温暖。
“有事?”黎靖听见我的手机响,转过头问我。
“没事,是施杰告诉我上次翻译的章节校对完了,发回来给我再修整。”
“很好啊。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他指的是出版公司争取中文版权的结果。
“月底吧。前提是我这周能准时修改完交回去。要是真的争取到了,请你吃重芝士!”我愉快地深吸一口北京难得一遇的清新空气。
他闻言笑道:“你倒是省事,就在自己店里请我吃蛋糕。”
“别嫌弃了,三十八一块呢!唐唐没事儿都老来买。”
他听了更是笑得不行,问:“照你的逻辑,唐唐来买是因为它三十八一块?”
“唐唐爱吃是因为它好吃,我请你是因为它三十八一块。”我纠正他。
“为什么要请我吃三十八一块的蛋糕?”
“我们店里同样体积的蛋糕它最贵,哈哈!”
“我要是你,我就请自己吃同样价格中体积最大的。”
我作人生导师状对他循循善诱:“咳,大家这么熟,别太看重表面。”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大家这么熟,别太看重价钱…”
话音还没落,他抬起手碰了碰鼻翼,抬头看看天又再看看我。此时,我也感觉到有水滴无声地落在耳边。

居然下雨了!
周围除了树还是树,只有索道站在百米之外遥望着我们。我拍了他一下,自己先抬脚往索道奔去:“走啊,坐索道下去!”
身后的黎靖伸出右手遮住我的头顶,大而稀疏的雨点一颗颗在地上砸下了湿润的轮廓,我们在云层的注视下钻进索道站,坐上了高悬在半空中的双人椅。头顶的铁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摩擦声,雨点如米粒般漫无目的地洒下来,铁索上其他空荡荡的吊椅瞬间将我们包围在这座城市最接近雨的地方。
我们像铁轨上唯一的两颗蘑菇,在钢铁、树木、泥土与石头之间旁若无人地存在着。
这一刻,整座城市从身边消失了,只剩下耳边的雨声、树叶的低语和彼此额头上的水珠。
我们悬在半空中,朝脚底下这座湿漉漉的城市缓缓降落。我从未对任何情景有过如此精细的记忆,仿佛时间也在我们身旁徐徐地滑行,眼前画面一帧一帧,落在脑海里清晰的刻度尺上。地面上的时光是连贯的,你感觉不到时钟的指针一格一格划过自己的皮肤;而在这半空中度过的每一秒都像不停连拍的胶片,在瞬间里创造着某种永恒。
我兴奋地抓紧扶手,俯身注视脚下的世界。
在树与泥土的间隙之中,无法通行的灌木与草丛里开着几丛颜色杂乱的花。它们不修边幅地开着,在有限的空间里将彼此挤成杂草的姿态。没有谁会乐意将它们插进花瓶,线条优雅的花瓶根本困不住如此肆意疯长的生命。我拍拍黎靖,示意他看那些花。
他额发上的水珠轻轻地顺着脸颊滚落,绕过微笑的嘴角,纷纷跌进衣领。
“沙子、时间,还有雨中的树,以及我为之活着的活生生的一切,无须走那么远我就能看见它们,我看见在你的生命里有着活生生的一切。”他轻声背诵。
是聂鲁达的十四行诗。
“你也喜欢聂鲁达?”我问。在这茫茫的雨中,我们这唯一的两颗蘑菇恰巧喜欢同一种味道。
“所以我们才这么熟。”
“所以你才留意到我看《邮差》?”
“嗯,我看过好几遍,斯卡尔梅达写的聂鲁达特别真实。”
“嘿,那你一定要看那部聂鲁达的传记电影…”

雨声越来越大,交谈声瞬间就被吞没。我们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情绪也微妙地高涨起来。
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整个世界的雨便是海,当你置身其中,真实的生活瞬间退去,你再也看不到边界,如同一场巨大的魔法。
刚刚登山途中见到的人并不多,可在山下打车的队伍壮观得超乎想象。我们两人头顶着黎靖的外套,等了将近十分钟才湿淋淋地坐进车里。
他抖了抖外套上的水,司机师傅看着后视镜直乐:“衣服能挡雨吗?”
“是噢,我们下山的时候都淋湿了,干吗到了山下还把衣服顶头上?”我看着他那件已经快要滴出水来的外套,跟着醒悟过来,刚才的挡雨行为确实有点多余。
黎靖倒是不以为意:“心理作用吧,总觉得挡点儿比不挡强。”
刚才索道和山路上都没有别人,我们反而可以毫不在意地享受这场雨;等到了山下见到黑压压的人群都在努力为自己找遮挡物,我们身在其中也不自觉地开始进行同一个动作。在这座飞速运转的城市里,大概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条最基本的守则:“不想被当做异类。”于是我们随波逐流,从无关紧要的小事开始,慢慢大至重要的选择,最终被同化在人群中。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不再像愤青一样质疑我所意识到的一切。只是从半空中回到地面之后,我坚信我们刚才分享的不是一场雨,而是成年人的世界里少有的、高纯度的自由。
出租车驶经一家便利店,黎靖让师傅停车稍等两分钟,便推开了车门外白茫茫的雨幕。当他再回来时,手上拿了两条毛巾和两罐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