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鸿烈祖上是金国人,他家老头子―――一个著名的金国物理学家―――深深地爱上了宋朝女子,就是完颜鸿烈的娘,于是留在了大宋。但是崇尚武德的时候,他们自己被赶到了牛棚里,儿女们也都被送到了乡下,医学院的高材生完颜鸿烈就被下放到了牛家村。他来的那天,就是包惜弱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报到的那家医院简陋的产房里,几个牛家村村卫生所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就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天。
完颜鸿烈走过那间产房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当时包惜弱也正好微微地张开了眼睛,他们两个就在那一瞬间目光相对了,完颜鸿烈觉得心头一震。
于是他走进去,说,“让我试试看。”
一个医生狐疑地打量他,“你不是金国的狗杂种完颜鸿烈么。这生孩子的女人虽然也是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战斗烈士杨铁心的,你是不是想趁机进行阶级报复?”
按照完颜鸿烈的性格,按说一定明哲保身,绝对不趟这趟浑水,可是他又看了包惜弱一眼,于是他做了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勇敢的事,他说,“让我来吧,救不活烈士的儿子,我给烈士殉葬。”
杨康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完颜鸿烈。完颜鸿烈剪断了连接着杨康和包惜弱的脐带,托起他小小的赤裸的身子,擦干他身上的血迹,轻拍他的脚心,他哇地哭了出来,然后就吸进了第一口这个世界浑浊的空气。
金国狗杂种完颜鸿烈,这个把抗金英雄杨铁心的儿子接到了世界上的人,后来成为了杨康的父亲。
杨康两岁那年,包惜弱嫁给了完颜鸿烈。
但是,在包惜弱的心里,真正的爱情,是属于那个英俊的农村小伙子的---属于这个在九月的阳光下,赤裸着上身,暴露着一身健美的肌肉,一边拉动风箱一边在认真地看高中物理课本的青年。当时他看见她,先是呆了一呆,随即啪地把书掉到地上,松开风箱,胡乱地抓起扔在一边的沾满了泥的上衣,而她,羞赧地低下头,捡起他掉在地上的书,半天没有抬头,轻声说,我是分到这里的。衙门里让我在这家学习。那天包惜弱还穿着从杭州带来的胸前飘着大蝴蝶结的白色衬衫和暗红格子的裙子,还梳着长到腰际的麻花辫。一年后他俩结婚的时候,杨铁心在她耳边说,九月的那天他以为他看到了仙女,没想到居然可以把仙女搂在自己的怀里。他柔声说,惜弱,我永远会好好照顾你,把你当作仙女一样。
杨铁心没有能够完成这个承诺。保家卫国的战争,他壮怀激烈地参战,他跟惜弱说好男儿当以国为重,覆巢之下,哪有完卵?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走了不久,就传来他的死讯,大家以为他真的马革裹尸了。但是那只是一个错误。
这个误传的噩耗结束了一个家庭,也建立了一个家庭。
杨康5岁那年,杨铁心终于找到了根完颜鸿烈定居汴梁的包惜弱,两人感叹世事沧桑抱头痛哭之后,包惜弱决定收拾行李――她也不准备带什么,就是几摞稿纸,几件衣服,以及儿子杨康―――跟着自己的原配夫君天涯海角流浪去。可是那天她和杨铁心走到家门口,隔壁的李秋水就跟她说,你家康儿又病了,发高烧,老完颜背着他去汴大总医院了。杨康早产一个多月,先天不足,几乎每个月都要进医院。包惜弱已经对康儿又生病了这件事可以坦然面对。两个人赶到汴大总医院的急诊室,看见儿子躺在急诊室的床上,右手掉着吊瓶,左手拉着完颜鸿烈的袖子,睡着了。完颜鸿烈一脸怜惜,架着左胳膊不敢动,怕弄醒了儿子,一边伸着脑袋看床头打开的论文―――那是他明天要讲课的材料。
包惜弱心里一酸,转身走了出去。杨铁心跟在她的身后。包惜弱跟杨铁心绕着汴大总医院走了好几圈,最后包惜弱说,你先走吧,等康儿好了,我带他去找你。
后来包惜弱确实曾经去找过杨铁心,但是并没有带着杨康。杨康见到杨铁心的两次,都是因为包惜弱决定再也不回汴梁,什么都不要了,尊重自己的感情,跟自己的结发夫君过简单平淡的日子。完颜鸿烈牵着杨康去牛家村,站在包惜弱的面前。第一次,杨康7岁,他有点害怕那个双眼血红的酒鬼,见到他身体微颤地向自己走过来的的时候,杨康紧紧地拉住了他爹完颜鸿烈的手。包惜弱当天晚上就跟他们回了汴梁,原因是杨康一到牛家村就水土不服发了高烧。第二次,杨康已经初三了,个子长得比完颜鸿烈还高了一点。他不再是那个身体特别瘦弱的动不动就感冒发烧的小男孩,而且还成了运动场上的常胜将军。医学专业知识精湛的完颜鸿烈不但尽心尽力地调养好了儿子的身体,大宋专业二级运动员完颜鸿烈还练就了儿子一幅好身手。杨康6,7岁就被完颜鸿烈带着去游泳,打球,跑步了。那次他们在牛家村呆了两天,杨康根完颜鸿烈住在村里最干净的一家招待所,两天之后,完颜鸿烈来到杨铁心家,包惜弱正在帮杨铁心拾掇散在院子里的铁件,完颜鸿烈对包惜弱说,“你不为了我,总为了孩子,我不让康儿来,他偏要跟着。可是他一个星期之后就要模拟考试了。康儿不肯不要你,但是你想让他回来上牛家村中学么?”那天晚上包惜弱哭了好久,第二天早上,她什么也没说,走出了杨家的小院。杨铁心站在屋子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他知道,包惜弱是不会再回来了。

第一章 当时已惘然 4

杨康背着书包在校园里转了无数圈子,忽然发现在这个瞬间,自己居然无处可去。家他不想回去,宿舍他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见到他娘他该说什么,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把杨铁心这个人真正地拿出来提起过,一直包惜弱就当作杨康不知道,杨康就当作自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见到完颜鸿烈又该说什么,完颜鸿烈只跟他提过一次杨铁心的名字,在他上大学了的那年,他说,你生父叫杨铁心,就是牛家村的那个,你小时候见过的,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你问我,我都告诉你。杨康只是哦了一声。杨康虽然很聪明,但是很懒,尤其对不想知道不想做的事情。
在转到第两个钟头零一分钟的时候,杨康饿了,决定去喝啤酒吃辣牛肉粉丝。
于是他又坐到了那家酸辣粉做得特别正宗的小店里。
他要了一碗牛肉粉两碗酸辣粉一盘拌黄瓜六瓶冰镇啤酒,吩咐老板加足辣椒和醋。
他本来吃得挺痛快,不过吃到第二碗粉丝喝到第三瓶啤酒的时候,他觉得不太对劲。胃里先是一阵奇痛,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翻了个,疼了两次之后,好像麻木了,但是他眼前开始发黑,浑身发软,甚至抬不起手来;他觉得身体似乎飘了起来,酒瓶子和汤碗就绕着他的头转圈子,他想,我是不是喝高了,得走了,于是他招呼服务员付了钱,服务员挺关心地问了一句同学你没事儿吧,他摇摇手,“高了点儿高了点儿。”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才迈出一步,喉头发腥,左腿一软,就往地上栽了下去。脑袋撞到地面之前,他被一张极其有力的大手托住了肩膀,然后他听见一个很友善的声音说,
“小心,同学。。。。。你怎么啦?杨康?怎么是你?”
最后这声杨康又加入了惊恐的女声,杨康勉力抬头,彭连虎和穆念慈的脸在他眼中交叠。
杨康扯动了一下嘴角,笑了一笑,可是心里,着实觉得自己或者应该放声大哭了。
汴梁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就是大家惯常说的北城医院,由于它很特殊的地理位置,从而成为了一个可以让医生们时常见识到很多旁的人一辈子不见得能见识到几次的事情的地方。
例如说,这天早上,就有二十几个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个横抱着一个少女的男子呼啸而入,7,8个声音同时在高喊着:
“医生,医生,救救XXX”
“XXX,你不要死啊。”
“XXX,你好傻,XX是爱你的啊。。。。。。”
楼道里的人立刻议论纷纷,很多人惊诧地,担心地,同情地,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甚至不自主地跟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但这些惊讶的和担心的人们都不是这里的医生。
这时实习医生杨不悔和她的带教老师(也就是高几年的师兄)住院医生张无忌正好从急诊科的楼道穿过,两个人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杨不悔只是耸了耸肩膀说,“不是说俩星期一个割腕的么,上周已经有人占了名额了。”
张无忌一边看大病历一边答,“也没那么准,一年平均下来差不多,有小月,大月之差。”
。。。。。。。
杨不悔还记得,两年前刚刚进院开始见习的那天,宣誓之后,院长任我行发表欢迎新同学的致辞的时候说,
“同学们,能够在北城医院实习,你们真是幸运的!
“不用说,北城医院是全大宋最顶尖的综合性医院之一,最重要的,是,我们是汴梁市最大的区----汴海区---唯一的一家三级甲等综合医院!而且汴海区环境复杂,知识分子集中,但是同样盲流众多,民风彪悍,鱼龙混杂,群殴事件高发。。。。。 这意味着什么?”这时候任我行停下来,眼光扫过台下的弟子们。
新实习生们面面相觑,开始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任我行扫视了一周之后,把手有力地一挥,说,“这就意味着大家有足够的机会进行临床实践!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位于市中心的和我们同级汴梁大学总医院和大宋国民医院---他们晚上的急诊求诊率不到我们的5分之一。敲开急诊室门的,也都是一些倒开水烫伤脚的老人和切菜切到手的主妇,都是小伤口。。。。而我们这里,会时常有一群群殴之后来缝合棒伤的民工,农药中毒需要解毒的农民兄弟,割腕的汴梁电影学院的学生,在作试验的时候心脏病突发的大学教授,以及来求诊一些典型但是不常见的妇科疾病的从事不正当的职业---例如性交易工作者的年轻妇女。。。。。。”老任当时说得激昂无比,北城医院简直就是一个见识疑难杂症,练习缝合基本功的天堂。
老任确实没有说假话。
杨不悔进外科急诊的第三个月,缝合的技术就已经练得非常熟练了----这是基于曾经在病人的后脑勺伤口哆哆嗦嗦地拉断了三根弯针的血泪经验练出来的。她还很快见全了外科总论上列举的四大急腹症;并且曾经三次推着被一刀扎进胸口产生血气胸的病人进手术室;她可以分辨出哪些女人是性交易工作者,知道哪些女人是真的想死哪些是为了吓唬男朋友轻轻地在手腕上划一道;她更加学会了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怎么说服病人先到消化科做一系列检查,通常查了一圈消化科再给退回外科的时候,外面的人也就没那么多了;若是妇女就更好,还可以到妇产科走一圈,反正人的一张肚皮之下有各种脏器,归哪科管也还真的一时也不大拿得准。于是这三个科在工作会议上也从来都是拳打脚踢,纠缠不清。
来看病的病人最好祷告希望自己命好一点,第一不要赶上三个科生意都太过红火,第二不要赶上第一接诊大夫是才进院不到一个月的实习生,第三不要是年终工作会议刚过,各科之间唇枪舌战余火未熄,互相看着简直如对仇敌,如果你在这个时候躺在某一个科等待下一个科的会诊,可真得有足够的耐性了。
没来得及祷告的无神论者杨康的命显然不够好。
他被彭连虎扛在肩上冲进急诊科的那一分钟,每个科都是门庭若市,焦急的病人及其家属们恨不能大夫多长出几只手来。大门口的分诊台前都排了5,6个人。
护士台的分诊护士问杨康,“怎么不好?”
杨康有气无力的说,“胃疼。”
护士又问,“几天了?”
杨康眼前又开始发黑了,昏昏沉沉地说,“一个星期吧。”
于是护士刷地扯下一张单子,砰地盖了个章,龙飞凤舞地写下“消化科”三个字。头也不抬地说,“一直走,第二个口往左拐,第三个门。下一个下一个!”
彭连虎和穆念慈对望一眼,穆念慈回过头小心地对分诊护士说,“麻烦您,能不能再看一下。。。。。他是不是不是普通的肠胃炎,他刚才休克过。。。。。。”
分诊护士刷地抬头,目光如电,让穆念慈打了个哆嗦,“你懂什么叫休克么?!乱用医学名词!”
穆念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还想说什么,分诊台已经被后面的人围住了。
消化科的值班大夫赵半山正在给一个四季青农舍的农妇洗胃。她因为跟婆婆吵架被丈夫打了个耳光,想不开吃了家里所有找得出来的药片。胃管插进去她哇地吐了起来,赵半山千般小心还是被溅了一身。一回头看见彭连虎穆念慈架着气息奄奄的杨康站在门口,叹了口气心说她妈的今天真是忙得邪乎了。把胃管交给住院医宋青书吩咐她照刚才的样子继续灌两次,赵半山朝杨康走过来,问了几句病情,拿出表测了测脉搏,抬头翻开他眼皮看了看。“躺床上去。”赵半山吩咐,“解开衣服。”
在杨康肚子上按了一圈之后,赵半山招呼实习的清风和朱九儿过来,“你们上来摸一遍。”
“喂,大夫,您这是什么意思?”彭连虎忍不住踏上一步,有点愤怒地想要拦住跃跃欲试的清风。
杨康摆摆手,苦笑说,“教学医院都这样,要是白天来,得让一组人一人摸一遍。”
赵半山赞许地看了杨康一眼,转头对学生们说,“快点,快点。”
杨康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地像试验台上的兔子,既然已经是兔子了,不妨干脆配合一点。
“腹肌僵硬,压迫痛,脉搏微弱,。。。。。胃炎病史,高度怀疑什么?”
杨康迷迷糊糊中听赵半山问弟子们。
“。。。。。”
“对,胃出血。。。。。。”
“小朱同学,你来量一下血压。”
“听不到?血压零?!。。。。。噢,你听诊器放反了。”
“是20,40。”
“这是什么指征?”
“对,休克指征。”“叫外科过来会诊。。。。。。”
。。。。。。
“外科过来人没有?”
。。。。。。
“跟他们说病人吐血了,血压40,60,输了液血压上不去!”
。。。。。。
杨康昏昏沉沉中听到很多很多杂乱的声音,觉得得有点好笑,好笑得不真实。他们是在说我么?杨康想。怎么会是在说我?
杨康躺在消化科急诊的楼道里输液的时候,彭连虎连着给他家打了7个电话也没有人接。彭连虎对穆念慈说,你陪着他我试试到生物医学院找他爸爸去;穆念慈愣了一下说你明天不是还要去签证么,彭连虎说靠,什么事儿急什么事儿缓啊,我走了,万一出什么事儿你打我手机。跑出去几分钟之后又跑回来手里拿了一个果酱面包递给穆念慈,说,门口买的你先凑合吃点别饿坏了。
穆念慈愣愣地看着他,他憨憨地一笑,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说,“自己在这儿别害怕啊,我刚才给他们宿舍打通电话了,郭靖一会儿就能过来。”说完就大步跑出去了。
穆念慈靠在医院的墙壁上,很多人从她面前匆匆地经过,跑着的,走着的,踉跄的,和躺在轮床上的;哭泣的,呻吟的,争吵的,疲惫的;穆念慈低下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杨康。
印象里的杨康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他或者悠然地站在高处不经心地向下俯视,或者漫不经心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或者轻松地在赛跑的人中间—或者说最前面---偏头望着远得不见尽头的天空。
但是他现在躺在这里,她看他的时候不用再有点费力地仰头;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但是苍白一如被单的颜色。她低头看了他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一滴眼泪,滴到了他的脸上。
杨康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看见穆念慈正扭过头去擦眼睛。
“喂,”他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穆念慈回过头,看见杨康正在冲她笑,“我死不了。杨康是个大坏蛋,坏蛋可以活千年。”
杨康说完,就又合上眼睛,穆念慈却像泥塑木雕一样地呆在了当地。

第二章 心动的声音 1

“今天晚上真邪门,一个急性胰腺炎一个车祸肝破裂两个肠扭转。连老范(范遥)都给叫回来上手术了。咱俩跟急诊手术室一共开了九个缝合包。”张无忌转着脖子对杨不悔说,看了看表“三点了,可算消停了。”
杨不悔抱着双臂转来转去,不住地唠叨,“饿疯了饿疯了,我现在眼冒金星腿发软。你有吃的没有?”
“有吃的我还能留到现在?明早上我请你吃拉面去。”
“明早?那我就饿死了。”杨不悔绝望地靠在墙上,“现在谁要是给我一碗肉丝面吃,我这辈子就跟定了他。”
“方便面行么?”
杨不悔还没说话,殷梨亭从外面走进来。
杨不悔和张无忌一个叫了声殷老师一个叫了声主任。殷梨亭今年才32岁不到,却已经在去年破格晋升为副主任医师,外科第二分区的主任。汴医系统极少数最年轻的主管之一。
“殷老师,手术做完了?”张无忌问了一句。
殷梨亭嗯了一声,“刚才手术的病人家属送了好多肯德基的汉堡和可乐,你们要不要上去吃点东西?”
杨不悔吹了声口哨,一跃而起,“殷老师您太急人民群众之所急,想人民群众之所想啦。走走,我靠我正饿得发狂呢”
张无忌也站起身,忽然看了杨不悔一眼,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殷梨亭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杨不悔脸红了一红,骂道,“他饿得久了,大脑缺氧,傻了,疯了。”说罢心虚地扫了殷梨亭一眼。
殷梨亭却并没再追问,转身往外走,张无忌杨不悔跟着他上楼,张无忌推了推杨不悔的肩膀说,“说话可得算数的。上有神明啊。”
“滚边儿歇着去,我说的是肉丝面。”杨不悔踹了张无忌一脚。
殷梨亭没有理会他们的笑闹,心情却突然间有点落寞。8年前,他自己才开始做住院医的时候,也曾经跟一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实习生在忙完了一批病人之后在楼道里说说笑笑,还曾经在值班室里分吃晚饭剩下的半只鸡腿。那个女孩子不像杨不悔这么闹,不会说我靠,滚,和孙子王八蛋;那个女孩子微笑的时候轻轻地低下头,他看她的时候她会不安地揉弄起白大褂的扣子。
殷梨亭缓步地跟在杨不悔和张无忌身后,看着她三步一个台阶的往上冲,脑后的马尾巴跟着步伐轻快地跳跃。她上到楼梯转角处又停下来,靠在楼梯上回过头等着他,站没站样儿地趴在楼梯转角的扶手上,双手支着下巴,腮帮子鼓着,像一只小小的,有点卡通味道的猪头,猪头上面两只晶亮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殷梨亭怔了一怔,问张无忌说,“消化科那边一直打电话催会诊,你过去过么?”
“那个胃出血的学生?”张无忌说,“我过去看过一眼,他们说输液血压还是升不回去,是咱们科的事儿;可是我看了腹部外科体征并不明显。赵半山说让过去一个主治医以上的,我往手术室给咱们范头儿打电话了,头儿说甭理他们,跟他们说主治医以上的都跟台上呢。”
殷梨亭想了想说,“那些鸡腿汉堡就在第二病区的护士台呢,你们先上去吧。我过去看一眼。”说罢往消化科急诊值班室去了。
张无忌迈步上楼,见杨不悔依然趴在楼梯转角处,望着殷梨亭的背影出神。他敲了敲她的脑袋,“你不是饿疯了么,怎么还不走。看什么哪?”
杨不悔懒洋洋地直起身子,慢慢地往上走,脸上有一个笑容让张无忌觉得很费解。这个笑容让大大咧咧的杨不悔忽然显得非常地。。。。。。温柔。
吃完了一个汉堡三对鸡翅之后杨不悔站起身来,对张无忌说,“看样子急诊那边也不会再有太多病人了,我转悠转悠活动活动筋骨去。”
张无忌说行啊你自己玩儿去吧,我回去继续镇守。
于是杨不悔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慢腾腾地在急诊楼里转。现在楼里已经很安静了,灯关了一半,零星见到的几个人,都是住不进病房,临时躺在楼道的长椅上打吊瓶的。除了杨不悔的脚步声,和几声轻微的呻吟,就只有粗重抑或微弱的呼吸。
昨天有一个摔断了腿,胫骨戳出皮肉之外的民工被工友送来躺在骨科急诊外面的长椅上。他工头给留下了两千块钱就招呼着所有的工友走了,他昨天整晚躺在长椅上呻吟,呻吟声由惨烈变为微弱;张无忌带着杨不悔从此经过的时候,摇摇头对杨不悔说,这个人收住院做手术的话至少得5000的押金,他肯定没有。杨不悔皱了皱眉头。
现在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人会好奇地问,毕竟这样的人每天都会来到汴医三院的急诊科,然后在一天,两天或者三天之后消失。或者之间会有他们的亲戚或朋友----同样衣衫褴褛但是健康的人抱着医生的腿哭求或者指着医生的鼻子痛骂。他们并不清楚每个月急诊科主任拿着一摞欠费的单子怎么口干舌燥地跟院长解释。杨不悔的父亲,大宋著名的脑外科专家杨逍曾经说过,医生也不过只是职业,不是天使,医院只是一个机构,不是天堂。金钱在其中的位置,跟在其他任何行业一样,举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