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火车上睡得不好,老是做梦,颇以为苦。
虽然如此,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往窗外一望,天朗气清,于是,我就对于即将见
到的人感到兴趣与好奇。
正当我站在月台上犹豫不决、四下张望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人朝我这里走过来。
他有一个红红的圆面孔。在我有生以来,实在从未见到确实像乌德豪先生幽默小说里的
年轻人。
“哈罗,哈罗,哈罗,”他说,“是列瑟兰护士吗?啊,我是说,你必定是的——
我可以看得出,哈,哈!我的名字是柯尔曼。雷德纳博士派我来的,你好吗?一路辛苦
吧?我可知道这火车上的情形!啊,现在一你吃过早餐吗?这是你的行李吗?你很朴素,
对不对?雷德纳太太有四个手提箱,一个大衣箱——一个帽盒,一个上等的枕头,七七
八八的,其他物件,那就不在话下。我说的话太多吗?到老巴士上来坐吧!”
有一辆车子等在那里,后来我听见有人把那种车子称为旅行车。那车子有点像四轮
游览马车,有点像长形四轮车,也有点像汽车。柯尔曼先生扶我上车,一面对我说明,
顶好坐在驾驶座位旁边的位子上,震动得比较小些。
震动!不知道这个价值可疑的新玩艺会不会崩溃成碎片。而且,这马路一点不像是
马路——只是一种路,上面都是车辙和泥坑。真是辉煌灿烂的东方吗?当我想到我们英
国那些漂亮的公路干线时,就觉得充满乡愁。
柯尔曼由后面他的座位上向前探过身子来,在我耳边大声讲了许多话。
“路的状况很好,”等到车子把我们大家几乎颠到车顶以后,他对我这样喊。
虽然他是在认真地说的。
“这样对人很好,刺激肝脏,使它能灵活地发挥功能。”他说:“护士小姐,这你
应该懂得。”
“如果我的头震裂了,受了刺激的肝脏对我是没什么好处的。”我厉声地说。
“你应该在雨后到这里来走走,棒极了。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是向侧面走的。”
对这个我没有反应。
不久,我们就得渡河了。我们渡河乘的是你可以想象到的最不稳当的渡船。我觉得
全靠主的慈悲,我们才能渡过,但是,每人似乎都以为这是很平常的。
我们费了四个小时才到达哈沙尼。出乎我的意料,那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我们由河
的另一边渡到那里之前,那地方看起来也很美!白色的屋字矗立在那里,有回教的尖塔,
像仙境。虽然如此,当我们过了桥,来到那地方时,就有一些不同了。如此难闻的气味,
房子都摇摇欲倾,破败不堪,到处都是泥泞,一片脏乱。
柯尔曼把我带到瑞利大夫的家里。他说,瑞利大夫就在家等着我一同吃午饭。
瑞利大夫像以前一样的亲切,他的房子也很好,有浴室,样样东西都是崭新的。我
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等到我穿上制服,走下楼时,我觉得很愉快。
午餐刚刚准备好,于是,我们便走进餐厅,大夫替他的女儿道歉。他说她经常是晚
来的。
我们刚刚吃了一道酱烧蛋,她就走了进来。瑞利大夫说:“护士小姐,这是小女雪
拉。”
她同我握手,问我一路可好,同时把帽子扔到一边,对柯尔曼先生冷冷地点点头,
便坐下来。
“啊,比尔,”她说,“近来怎么样?”
他开始和她谈关于俱乐部即将举行的宴会之类的事。于是,我就对她打量一番。
我不能说很喜欢她。她的态度稍嫌冷淡,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子。虽然好看,却
显得太随随便便。黑发,碧眼——有点苍白的面孔和常见的涂着唇膏的嘴巴。她讲起话
来,冷冷的,带着讽刺的调子,令人不快。以前我底下有个见习护士很像她——我承认,
那是一个工作表现很好的女孩儿,但是她的态度始终令人不快。
我觉得柯尔曼先生似乎已经让她弄得神魂颠倒了。他说手话来,有点口吃,所说的
话比以前更愚蠢。他这模样使我想起一只直摇尾巴的狗,拼命要讨人欢喜。
午餐后,瑞利大夫到医院去了。柯尔曼先生要进城去取一些东西。雪拉小姐问我,
是想到城里逛逛呢,还是留在家里。她说,柯尔曼先生一小时之后会回来接我。
“有什么可以看看的地方吗?”我问。
“有一些很别致的地方,”雪拉小姐说,“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那里非常
脏。”她的这种说法使找有点儿火。我始终不能了解,为什么一个地方只要别致,脏一
点儿就可以原谅。
未了,她带我到俱乐部。那地方面对着河,倒很可喜。那里有英文报纸和杂志。
我们回来的时候,柯尔曼先生尚未到:于是我们就坐下来聊天。不知为什么,我们
聊得并不轻松。
她问我是否见过雷德纳太太。
“没有,”我说,“只见过她的先生。”
“啊,”她说,“不知道你对她会如何想法。”
对这个,我没说什么。于是,她接着说下去:“我很喜欢雷德纳博士。人人都喜欢
他。”
我想那就等于说:你不喜欢他的太太。
我仍然没说什么,不久,她突然问:“她怎么了,雷德纳博士对你说过吗?”
我不打算在尚未见到病人之前就说她的闲话。所以,我便含糊其词地说:“听说她
的身体不大好,需要人照顾。”
她哈哈大笑——那是一种恶意的笑声——刺耳而且粗鲁。
“哎呀,”她说,“有九个人照顾她,难道还不够吗?”
“我想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我说。
“有工作要做吗?当然他们有工作做。但是,先要照顾露伊思——她一定要这样,
一点不能含糊。”
对了——我想——你不喜欢她。
“我仍然不明白,”瑞利小姐继续说,“她要请一个医院来的专门护士来做什么。
我倒以为找一个外行人照顾,更适合。我觉得不需要一个经常把体温计塞到她口里,按
她的脉搏,把样样事都得确确实实地办的人来照顾她。”
啊,我得承认,我很好奇。
“你以为她没什么毛病吗?”我问。
“当然,她什么毛病都没有!那个女人像牛一样的健壮。‘亲爱的露伊思一夜没睡’,
‘她的眼睛下面有黑圈。’对了,用蓝铅笔把它记下来吧!不管做什么,只要引人注意
就好。要让每个人都在她身边团团转,大惊小怪地照顾她。”
当然,她的话有点道理。我看到过一些患优郁症的病人(哪个护士没见过?)他们
最喜欢举家上下都围着自己团团转,伺候他们。假若大夫或护士对他们说,“你实在一
点毛病都没有!”那么,首先,他们就不相信。他们那副愤怒的样子倒是实实在在的。
当然啦,雷德纳太太很可能就是这种病人;很自然的,做大夫的就是首先受骗的人。
我发现,就疾病而言,做大夫的是最容易轻信的人。但是,这仍然与我所听到的话不符
合。例如,这与“安全得多”这几个字不符合。
奇怪,那几个字我怎么总忘不了?
我想到这个、便说:“雷德纳太太是一个神经过敏的人吗?譬如说,远游在外,她
不觉得紧张吗?”
“有什么事情会使她神经紧张的:哎呀,他们那里有十个人哪!,而且,他们还有
守卫——那是因为要保护古物,啊,不会,不会!她不会神经紧张的——至少——”
她拟乎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忽然住嘴——过了一两分钟,又慢慢地继续说下去。
“很奇怪,你会那样说。”
“为什么?”
“我和贾维斯空军上尉前几天驾车到他们那里去。那是在上午,他们大部分人都到
发掘场工作去了。她正坐在那里写信,我想她是听见我们进来了。平常接客人进来的那
个仆人只有在那一次不在,我们一直走到廊子里。她显然看到墙上贾维斯上尉的影子—
—她吓得尖叫起来!后来,她当然向我们道歉。她说她以为是个陌生的男人。那也有些
奇怪。我是说,即使是上个陌生的男人,为什么会害怕呢?”
我忍耐着,点点头。
瑞利小姐沉默片刻,然后突然说:“我不知道他们今年有什么不对劲儿。他们都显
得心神不安。詹森总是闷闷不乐的,因此,她简直不能开口。大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比尔当然永不停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喋喋不休的话反而使别人更不安。贾雷
走来走去,那样子仿佛是一根弦随时都会折断。而且他们都彼此防备着,仿佛——仿佛
——啊,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是很奇怪。”
我想,很奇怪,像瑞利小姐和潘尼曼少校那样迥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有同样的
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柯尔曼先生慌慌忙忙地走进来。“慌慌忙忙”这几个字正好可以形
容那种情形。假若他的舌头闲着,他忽然拿出一个尾巴来摇个不停,你也不会觉得奇怪。
“哈——罗!”他说,“全世界最会采购的人——那就是我!你带护士小姐去参观
本城的美景了吗?”
“她的印象很不好,”瑞利小姐冷冷地说。
“这也难怪,”柯尔曼先生亲切地说,“这实在是个最破旧的乡下地方。”
“你不是一个爱好别致玩艺儿或者古物的人,对不对?比尔?我真想不出你为什么
干考古工作。”
“这不能怪我。要怪我的监护人。他是饱学之士——他是他那个大学的研究教授—
—就是在家里穿着便鞋的时候也博览群籍——他就是那一种人。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要
监护,多少有点使他感到震惊;”
“我想,你这样被迫从事这个自己不喜欢的职业,真是惨透了。”那位小姐尖刻地
说。
“不是被迫,雪拉,好小姐,不是被迫。老先生问我想要从事什么特别的职业,我
说我没什么特别的愿望。因此,他就设法让我在这里服务一个挖掘期。”
“但是,难道你实在不知道你喜欢做什么吗?你必须要知道呀。”
“我当然知道呀。我的想法是什么工作都不担任。我喜欢做的事是有很多的钱,参
加赛车活动。”
“你真荒唐!”瑞利小姐说。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很生气的样子。
“啊,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柯尔曼兴致勃勃地说,“所以,假若我必须要做点
事,只要不是在办公室里一天到晚的苦干,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很愿意到世界各处游
历一下。‘瞧我的!’我说,于是,我就来了。”
“我想,你这人必定是大有用处啦?”
“这你就错了。我能像任何人一样站在挖掘工地大喊‘安拉!’并且,我在绘画方
面还不错呢,我在学校的时候模仿别人的笔迹是我的特长呢。假若有必要,我还会成为
第一流的伪造专家。啊,我也许会干那一行的。假若有一天,你在等候公共汽车的时候,
我的豪华汽车溅得你一身泥,你就会知道我已经是犯罪老手了。”
瑞利小姐冷冷地说:“你不觉得不该讲这许多话吗?不是该动身的时候吗?”
“我们很好客,是不是,护士小姐?”
“我相信列瑟兰护士一定急于安顿下来。”
“你样样事都有把握。”柯尔曼先生咧着嘴笑笑,这样反击她。
我想,你说的是实在的。自信过强的调皮姑娘。
我冷冷地说:“也许我们还是动身好,柯尔曼先生。”
“你说得对,护士小姐。”
我和瑞利小姐握手,向她道谢,然后,我们就出发。
“雪拉,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柯尔曼先生说,“但是,总是喜欢责备人。”、
我们的车子开出城外,不久,就来到绿油油的麦田当中的一条道路,这条路崎岖不
平,有很多土坑。
大约半小时之后,柯尔曼先生指指我们前面河岸边一个大的土丘说:“亚瑞米亚古
丘。”
我可以看到一些黑黑的小人,像蚂蚁似的走动着。
当我望过去的时候,他们突然一齐由那小丘的边上跑下来。
“费多斯,”柯尔曼先生说,“是下班的时候了。我们在日落以前一小时下班。”
考察团的房子在河那边不远的地方。
司机将车子绕着一个墙角开过去,颠颠簸簸地驶过一个非常窄的拱门,我们就到了。
那房子是围着一个庭院造的。原来只占据庭院的南边,东边是一些不重要的附属建
筑物。考察团在另外两边续建了一些房子。因为这房子的平面图到后来有特别重要的参
考价值,我在这里附加一个粗略的图样。
所有的房间,门都对着庭院开,窗户大多也是如此——例外的是原来南边所建的房
间,那一边的房子也有向外面田野开的窗户。不过,这些窗户都由外面装上铁栅,在西
南角上有一个楼梯,通到一个有长栏干的屋顶,同南边的建筑一样长,而且比其他三面
的建筑都高。柯尔曼先生领我走过庭院东边,然后绕到一个占据南边中心的,没门的柱
廊。他推开柱廊一边的门,于是我们就走进一个房间。那里已有几个人,正围着一个茶
桌坐着。
“都都!(模拟汽车喇叭声,意谓再见,有开玩笑之意——译者注)”,柯尔曼先
生说,“这位是‘莎蕊·甘普!(SaireyGamp,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狄更斯小说《马丁
·洽兹尔米特》里一位爱撑布伞的护士——译者注)。”
坐在桌子头上那位太太站起来欢迎我。
于是,我初次见到露伊思·雷德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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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妨承认:我见到雷德纳太大的第一印象是大吃一惊。当我们听到别人谈到某个
人的时候很容易想象那个人的样子。我的脑筋里有一个牢牢的印象,以为雷德纳太太是
一个揭发的、老是感到不满足的那一种女人,一种神经质的人,总是非常神经紧张。还
有,我也预料到她是——啊,坦白地说——有点儿庸俗的。
她丝毫不像我所想象的那个样子!首先,她的头发是金色的,皮肤很白。她不像她
的丈夫,并不是瑞士人,但是照她的样子看来,也许是的。她有那种不常见的,斯堪的
纳维亚式的金发白肤的特征,她已经不年轻了,我想,大概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她的面
色有些憔悴,金黄的头发夹杂一些灰发。不过,她的眼睛是很可爱的。就我见到的而言,
那种眼睛是唯一可以用“紫罗兰色”这种字眼来形容的,她的眼睛很大,下面隐约地有
些暗影。她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假若我说,她有一种极疲乏的神气,可是同时又显
得非常充满活力,这话听起来仿佛是胡说八道一但是,那就是我的感觉。我也觉得她是
一个彻头彻尾的端庄的妇人。这就很了本起了——即使就时下的标准说,也是如此。
她伸出手来,面露笑容,她的声音低而柔和,其中有美国人那种慢吞吞的调子。
“护士小姐,你能来我真高兴。喝点茶好不好?或者是先到你的房间去?”
我说我要喝茶。然后,她为我介绍在座的各位。
“这位是詹森小姐——瑞特先生,麦加多太太,爱莫特先生,拉维尼神父。我先生
马上就来。请坐在拉维尼神父和詹森小姐之间吧。”
我就照办。于是,詹森小姐就开始同我谈话,问我一路可好等等的话。
我喜欢她。看到她就不由得想起我做见习护士时的一个护士长,当时我们都很佩服
她。大家都在她下面努力工作。
她快五十了——这是我的判断——外型有些男子气,铁灰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
说起话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很悦耳,声调多少有些低沉;她有一副丑陋、多皱纹的面孔,
还有一个简直是很可笑的朝天鼻,遇有苦恼或困惑的时候,习惯上老是急躁地用手揉一
揉:她穿一身苏格兰粗呢的套装,颇像男人穿的衣服。她马上就告诉我她是约克郡人。
拉维尼神父我发现到有一点吓人。他是一个高个子,留着长胡子,戴夹鼻眼镜的人。
我听克尔西太太说,那里有一个法国修道士。现在我看见拉维尼神父穿一件白色毛料的
修道士袍子。我略感惊奇,因为,我总以为修道士都是进修道院潜修,再也不出来的。
雷德纳太太大部分都是用法语同他交谈,但是,他同我交谈时用很清楚的英语。我
注意到他有两只机灵、锐敏的眼睛,他的眼光总是很快地由一个人的面孔扫射到另一个
人的面孔。
坐在我对面的是另外三个人。瑞特先生是一个胖胖的年法人,金发碧眼,戴着眼镜,
他的头发颇长,有一个一个小卷,还有很圆的篮眼睛。我想,他小时候一定很可爱,但
是,他现在看起来就不怎么样了。其实,他的模样有点像猪。另外一个年轻人头发剪得
非常短。他有一副长长的、颇幽默的面孔,和雪白的牙齿,笑起来很迷人。不过,他的
话很少。有人对他讲话,他只是点点头,或用单音字来回答。他像瑞特先生一样,是美
国人。最后一个是麦加多太太。我没有很仔细地看她是什么样子,因为每当我朝她那一
个方向望的时候,总是发现她在用一种饿狼扑鼠似的眼光在注视我。我这样说,毫不夸
张。她对我注视的那个样子,你要是看了就会觉得一个医院里的护士是一个很奇怪的动
物。一点儿礼貌也没有。
她很年轻——大约不过二十五岁——皮肤颇黑。她有一副瘦削的、神气很急切的面
孔,还有大大的眼睛,绷得有些紧的、善疑的嘴巴。
茶很好——那是一种很好喝、很浓的混合品种——不像克尔西太太常用的那种清香
扑鼻的中国茶。
茶点之中有果酱吐司和一盘硬壳葡萄于甜面包,还有蛋糕切片。爱莫特先生很客气
地把茶点递给我。他虽然很沉静,但是,当我的盘子空了的时候,他总是会注意到的。
不久,柯尔曼先生就慌慌张张地进来,坐到詹森小姐那一边的座位上。看样子似乎
他的神经没什么问题。他只是喋喋不休地谈着。
雷德纳太太叹了一口气;样子很厌倦地朝他那个方向望望,但是,毫无效果。他的
话大部分都是对麦加多太太讲的。但是,麦加多太太忙着观察我,所以除了敷衍他一两
句之外,没工夫同他多谈。可是仍然没用。
我们刚要用完茶点,雷德纳博士和麦加多先生由挖掘场回来了。、
雷德纳博士用他那和悦、亲切的态度同我打招呼。我看见他很担心地,对他太太迅
速地瞥了一眼,似乎对他看到的情形感到安心。于是,他就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来。麦
加多先生坐在雷德纳太太旁边那个空位子上。他是个高高的、瘦瘦的、样子很忧郁的人,
比他的太太大得多,有一副蜡黄的面孔,和怪怪的、软软的乱得不成样子的胡于。我很
庆幸他的来到,因为他的太太不再注视我,把注意力转向他,她用一种又担心又不耐烦
的态度望着他,使我觉得相当奇怪。他搅和一下茶,像在做梦似的,一语不发。他的盘
子上有一片蛋糕,原封未动。
仍有一个空位子。不久,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我一看到瑞洽德·贾雷,就觉得他是个最漂亮的人。这样漂亮的人我已经许久没见
过了。但是,我怀疑他实际上是否如此。要是说一个人很漂亮,但同时又说他看起来像
有一个死人的头,这话听起来是极端矛盾的,但是,这是实在的。他的头令人感觉到上
面的皮仿佛是异乎寻常的,紧绷在骨头上。但是头的骨骼很美。那嘴巴、太阳穴,和前
额的线条,轮廓分明,使我想到一个铜像。由那张瘦削的褐面孔上,两只我平生所仅见
的,最亮、最蓝的眼睛,向我张望。他身高六尺,年纪嘛,我想是不到四十岁。
雷德纳博士说:“这是贾雷先生,我们的建筑师。”
他用一种愉快的,几乎听不见的英国腔调说几句话,然后在麦加多太太旁边坐下。
雷德纳太太说:“恐怕茶有点冷了,贾雷先生。”
他说,“啊,那个没关系,雷德纳太太。我的毛病就是总是晚到。我本来想把墙壁
的设计图画完。”
麦加多太太说:“要果酱吗,贾雷先生?”
瑞特先生把吐司推过去。
于是,我就想起潘尼曼先生说的话:“他们彼此递牛油的时候,有点太客气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