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宾馆是一个深红色,维多利亚式的别墅。这所别墅建立在一个小山边,由楼上的窗口俯瞰,海上的景色尽收眼底。一进到过厅里,就闻到一股轻微的尘土和烧菜的油烟味。同时,地毯也已破旧不堪了,但是,同他刚看到的其他地方一比,还算比较好的。他在女房东普林纳太太的公事房谈谈。那是一间不整洁的小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大的办公桌,桌上满是零乱的文件。
普林纳太太是一个中年妇人,她本人就有点儿不整洁的样子,一头浓密的、难看的黑卷发,脸上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化妆,脸上挂着一副坚定的笑脸,笑起来露出一嘴很白的牙齿。
唐密低声向她提到自己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堂姊,麦多斯小姐,两年以前,在逍遥宾馆住过。普林纳太太记得很清楚有这么一个人,她说那位老太太真好,非常活跃,而且富有幽默感——也许,她实在并不老。
唐密说话很谨慎,他说是的,他知道:麦多斯小姐是实有其人的,情报部对于这种细节很认真的调查过。
普林纳太太问她:麦多斯小姐现在可好?
唐密很伤心的说:麦多斯小姐已经去世了。普林纳太太很表同情,将牙齿碰得‘得得’响,并且发出感叹的声音,脸上也露出该表现的愁容。
不久,她又口若悬河的谈起来。她说她那里有一间一定会让麦多斯先生合意的房间。从那间房间可以俯瞰美丽的海景。她以为麦多斯先生要离开伦敦,实在是对的。她晓得近来城里的生活很沉闷。当然,经过一阵流行性感冒以后——
普林纳太太带着他上楼去看房间,一边仍在滔滔不绝的讲。她提到周租的数目。唐密假装很失望的样子。普林纳太太说近来物价涨得实在吓人。唐密说:真是不幸,一来他的收入近来减少了,二来,税捐又那么重——
普林纳太太哼了声道:
“这可怕的战争——”
唐密也说:他以为,那个叫希特勒的家伙真该绞死。疯子!这个人实在是个疯子!
普林纳太太也说是的。她又说,一半因为粮食配给太少,一半因为肉商很难供应他们的需要——有时候简直困难极了——同时甜面包和肝可以说根本见不到。因此,当家实在是件苦事。不过,麦多斯先生既然是麦多斯小姐的本家,房租可以再减半个吉尼。
唐密连忙鸣鼓收兵,他答应回去考虑一下再决定。普林纳太太一直跟他到大门口,仍然口若悬河的谈着。同时,她还显得非常狡滑的样子,使唐密大吃一惊。他承认,在某一方面说,她很漂亮。不过,这个女人究竟是那一国人呢?一定不是英国人罢?她的姓是西班牙姓或葡萄牙姓?不过,那是她丈夫的姓,不是她的。他以为,她虽然没有爱尔兰土腔,可是一定是爱尔兰人,这也许是因为她这人精力充沛的关系。
终于谈妥了;麦多斯先生明天决定搬过来。
翌日,唐密算好时间,准六点钟搬了来。普林纳太太出来到过厅里来迎接他。她对一个样子像白痴的女仆吩咐了一大套话,叫她如何安置行李。那女仆张着嘴,瞪着眼,望着他。于是,普林纳太太便把他让到她叫做休息室的一个房间。
“我总是要介绍房客们认识认识的。”休息室里有五人,一个个投过怀疑的眼光。普林纳太太毅然的笑笑,这样说:“这是我们新来的房客,麦多斯先生——这位是欧罗克太太”那是个像座山似的女人,眼睛小而亮,嘴上还长着胡子。她对他满面堆下笑容。
“这位是布列其雷少校。”少校以一种打量的眼光瞟他一眼,然后呆板的向他点点头。
“德尼摩先生。”这是个年轻人,金黄色的头发,蓝眼睛,态度非常呆板。他站起来,对他一鞠躬。
“这是闵顿小姐。”闵顿小姐是一个上点年纪的女人,身上挂了许多珠子。她正在用浅绿色的毛线织东西,并且不住吃吃的笑。
“还有布仑肯太太。”又是一个织毛线的人——一头褐色乱发的女人。她正在低头织一顶毛线登山帽,现在抬起头来。
唐密突然屏息;他觉得房屋直打转。
布仑肯太太!原来是秋蓬!真是不可想像——秋蓬居然坐在逍遥宾馆的休息室,并且在镇静的大织毛线。
她的眼光和他相遇——那是客气的,毫无关系的,陌生者的眼光。
他不禁暗暗佩服!
秋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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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个晚上,唐密究竟怎样熬过的,他自己也不十分明了。他对布仑肯太太,看也不敢多看几眼。晚餐的时候,又有三个房客出现。其中有一对中年夫妇——凯雷夫妇——还有一位年轻的母亲斯普若太太,这位小妇人因为时局关系,带着她的婴儿由伦敦到这儿来,不得不在利汉顿住一段时间,现在她显然已经感到住厌了。她的座位,安排在唐密的旁边。她那暗灰色的眼睛,偶尔盯住唐密,同时用一种微弱的声音问他:“你以为现在已经很安全了吗?大家都要回家了,是不是?”
对于这种毫无技巧的问话,唐密尚未来得及回答,那位挂满珠子的太太便插嘴了:“我以为,我们带孩子的千万不可冒险。你那可爱的小白蒂,要是有三长两短,你后悔都来不及的。你知道,希特勒已经说过,德国对英国的闪击战就要开始,我想,大概是一种新瓦斯罢。”
布列其雷少校突然插嘴道:
“许多关于瓦斯的话,都是极为无聊的。他们才不会浪费时间呢,那里有功夫搞什么瓦斯,他们现在是用有高度爆炸性的炸弹和烧夷弹。在西班牙就是如此。”
在座的人,都津津有味的谈到这个问题。秋蓬的声音,又高又尖,并且略带傻傻的,自得的调子:“我的儿子道格拉斯说——”
“道格拉斯,”唐密想。“为什么叫道格拉斯呢?我倒要知道知道。”
他们的晚餐像煞有介事的,有好几道养份不足的菜,都是一样的味同嚼蜡。饭后,大家都到休息室去。织毛活的太太们又恢复她们的工作。少校大讲他在西北战线上的经验,他的话又长又无聊,唐密却不得不洗耳恭听。
那个眼睛明亮,一头金发的年轻人走出去了,他到门口时,向大家微微一鞠躬。
少校突然停止话碴儿,用手戳戳唐密的肋部说:
“那个刚刚出去的家伙是个难民,他是在大战前大约一个月光景,由德国逃出来的。”
“他是德国人吗?”
“是的,但不是犹太人。他的父亲因为批评纳粹政府而遭殃,他的弟兄有两个人现在集中营里,这家伙及时逃了出来。”
这时候,唐密又让凯雷太太拉着大讲她的健康情形。她的话一开头便没有终止,并且聚精会神的,讲得起劲儿,一直说到就寝时分,害得他连逃避都来不及。
第二天早上,唐密起身很早,便到前面去走走。他迅速走到码头,然后沿着海滨游憩场回来。这时候,他忽然看见有一个人由对面走过来,唐密举起帽子道:
“早安,唔——布仑肯太太,是不是?”
这时四下无人。秋蓬道:
“你要叫我利文斯顿医师。”
“你究竟是怎么会到这儿来的,秋蓬?”唐密低声说。“这真是奇迹——绝对是奇迹。”
“这根本不是奇迹——不过是略动脑筋而已。”
“那么,我想,是你的脑筋灵活了?”
“你猜得对,你同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葛兰特先生,希望这是给他一次教训。”
“可不是吗,”唐密说。“秋蓬,说罢。告诉我,你怎么能设法到此地来的,我简直好奇得要死了。”
“这很简单。葛兰特一谈到卡特先生,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想,恐怕不会是叫你担任什么坐办公厅的工作。但是他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大概是不需要我参加。因此,我决定和你们斗斗智。我出去取白葡萄酒,却半路上溜到布朗公寓去和毛琳打电话。我叫她给我打电话,并且嘱咐她说些什么,她很忠心,一一依计而行。在电话筒里,她那高高的声音,全屋子都可以听到。于是,我也表演我的拿手好戏。我装作很难过,并且不得不马上出去的样子。我假装一个友人跌伤了,匆匆的跑出去,露出很着急的样子。我故意把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其实人还是在里面,我溜回卧房,把那个高脚橱后面通起居间的门轻轻拉开。”
“那么,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秋蓬非常得意。
唐密怪她道:
“可是你却始终没有泄露。”
“当然不啦。我想给你们一个教训,让你和你的葛兰特先生以后小心点儿。”
“严格的说起来,他也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葛兰特。不过,你倒是真给他一个教训了。”
“要是卡特先生,就不会对我这么卑鄙了。”秋蓬说。“我以为现在的情报部已经不像当年那样了。”
唐密严肃的说:
“我们又回到这岗位以后,情报部又可以恢复以前的荣誉了。你为什么要叫布仑肯呢?”
“为什么不可以呢?”
“选这样一个名字,似乎很奇怪。”
“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名字,同时,配合我的内衣裤,也很方便。”
“秋蓬,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个傻瓜。布仑肯是B字开头,毕赐福也是B字开头。我的连短裤的衬衣上都绣着B.B.两个字母,代表我的全名普鲁登·毕赐福。那么,我的化名叫普垂霞·布仑肯,不是刚好配合吗?那么,你为什么要叫麦多斯呢?这名字很笨。”
“首先,”唐密说。“我的裤子没绣着大大的B字。情报部要叫我化名为麦多斯。麦多斯先生有辉煌的历史,关于他已往的情形,我背都可以背诵出来了。”
“那很好,”秋蓬说。“你是已婚呢?或是独身?”
“我是个鳏夫。”唐密神气十足的说。“内人于十年前在香港去世。”
“为什么在香港?”
“人总要死在一个地方呀。香港有什么不好呢?”
“啊,没有什么,也许那是个极适当的丧身之所。我是个寡妇。”
“你的丈夫死在什么地方?”
“死的地方有什么关系吗?也许是死在一个疗养院罢。我想他大概是患肝硬化致死的。”
“哦,听了真令人难过。那么,令郎道格拉斯呢?”
“道格拉斯现在海军服役。”
“这个我昨晚上听到了。”
“我另外还有两个儿子,雷蒙现在空军,小儿子西瑞尔现在国防义勇军。”
“那么,要是有人不怕麻烦去调查,这些想像中的布氏弟兄呢?”
“他们并不姓布仑肯。布仑肯是我第二个丈夫的姓。我的第一个丈夫姓席尔,在电话簿姓席尔的有三大页的篇幅。你就去查,也查不清。”
唐密叹了一口气。
“秋蓬,你的老毛病又来了。你总喜欢过份,两个丈夫,三个儿子,太多了。人家问起详情来,你的话会前后矛盾的。”
“不,不会的。我倒以为,这些儿子的名字也许有用呢。你要记住,我并未奉任何人的命令。我是个自由的情报员。我从事这种调查,纯粹是好玩。我准备痛快的玩玩。”
“大概是罢。”唐密说。不久,他又闷闷不乐的说:“这完全是一出闹剧。”
“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你在‘逍遥’住的时候比我长。昨晚上在那里的人中间,那一个是敌方的间谍,你能老实的告诉我吗?”
秋蓬若有所思的说:
“这儿的情形似乎有点儿奇怪。当然,那个年轻人很可疑。”
“你是说卡尔·德尼摩吗?警察会调查难民的来历,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的罢。可是,他仍然可以设法活动。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你知道。”
“你是说,女孩子会把消息告诉他吗?但是,什么女孩子呢?并没有将门小姐流浪到这儿。他也许会和英国陆军妇女辅助队的连长谈恋爱罢。”
“唐密,不要乱讲了,我们要认真些。”
“我是认真的呀。不过,我只是觉得这种追逐,不过是徒劳无益罢了。”
秋蓬严肃的说:
“现在这么说,为时尚早。这件事到底还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你觉得普林纳太太怎么样?”
“不错。”唐密若有所思的说。“我承认,还有普林纳太太,这个人的来历得弄明白。”
“我们两人又怎么办呢?我是说,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合作呢?”
唐密思索着说:
“我们不可让人看到常常在一起。”
“是的。要是有什么表现,让人发现我们其实是很熟悉的,就遭了。我们所要决定的,是态度问题。我以为,最好让人以为我们之间有一方追求另一方。”
“追求?”
“一点儿也不错,假装我在追求你。你要尽量设法逃避,但是,只装做一个骑士风度的男人并不总是成功的。我已经有过两个丈夫了,现在正在寻找另一个。你要扮那个被追逐的鳏夫,我常常会把你缠在某一个地方,譬如说,把你关在咖啡馆里,或者在海边拉到你。那么,每个人见了都会窃笑,都会以为很滑稽。”
“这倒似乎是很可以做到的。”
秋蓬说:“男人让寡妇追得走头无路那种窘态,多少年来一直都传为笑柄。这种心理对我们很有用处。假若大家看见我们俩在一起,他们只有暗笑,并且说:‘瞧那个可怜的麦多斯。’”
唐密突然抓住她的胳膊。
“留心,”他说,“留心你前面。”
在一个防空洞的一角,有一个年轻人正在和一个女孩子谈话,他们谈得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四周的一切。
秋蓬轻轻的说:
“那是卡尔·德尼摩,不知道那女的是谁?”
“不管她是谁,这女孩子非常漂亮。”
秋蓬点点头,一面目不转睛的,细心打量那女孩子。那女孩子的面孔是褐色的,充满了热情,穿一件紧身的套头绒线衣,曲线毕露。她正在认真的谈话,并不时的加强语调。
德尼摩正在静静的听。
秋蓬低声说:
“我想,我们可以就此分手了。”
“对了。”唐密表示同意。
他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踱去。
在路的尽头,他遇见那位少校,少校不放心的望望他,然后以低沉的喉音说:“早!”
“早!”
“你像我一样,喜欢早起。”布列其雷说。
唐密说:
“这种习惯当然是在东方养成的。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不过我现在还是很早就醒了。”
“也很对,”布列其雷少校很赞成说。“主啊!如今这些年轻人,我真看了就讨厌!他们洗过热水澡,等到十点钟,或者更晚的时候才下楼来。难怪德国人要打败我们了。我们的年轻人都没有精力,都是些软弱的小畜牲!总之,现在的军队可不像以往那样好了,他们对部下是溺爱,夜晚要为他们盖好被子,还要给他们热水袋。啐!恶心死了!”
唐密忧愁的摇摇头。少校看他表示同意,便接着说,分外的起劲。
“纪律,我们需要的就是纪律!要是没有纪律,怎么能打胜仗?先生,你知道吗?有的在阅兵的时候还穿运动裤。这是我听人说的。这样总不能希望打胜罢!哼!运动裤!主啊!”
麦多斯先生感慨的说,如今一切都和往年不同了。
“都是民主制度害的!”布列其雷少校忧郁的说。“一件事往往会做得过火。我以为,这种民主的办法,他们也做得过火了。他们把官长和士兵混在一块儿,让他们在饭馆里一同进餐——哼!——麦多斯呀,弟兄们是不喜欢这样的。弟兄们知道。他们总是知道的。”
“当然。”麦多斯先生说。“我本人对于军队的情形,实在不大明白。——”
少校打断了他的话,迅速的向一旁看看,说:
“参加过上次世界大战罢?”
“啊,是的。”
“我想也是的。看得出你是受过训练的,由肩上可以看得出,在那一联队?”
“在第五联队。”
“啊,是的,在萨罗尼加港!”
“是的。”
“我是在美索不达米亚。”
少校马上就谈起往事来了。唐密有礼貌的洗耳恭听,最后,少校愤愤的说:
“你知道他们现在会用我吗?不会的!他们不会用我。太老了。什么太老?放他妈的屁!这般小畜牲,我倒可以教他们一两样作战的方法。”
“即使是教他们不要做什么,也比他们的官长高明,是吗?”唐密笑着说。
“啊,你说什么?”
很明显的,幽默感并不是布列其雷少校的王牌,他不大明白的望着唐密,唐密连忙改变话题。
“布仑肯太太——我想她是姓布仑肯罢?关于她的情形你晓得罢?”
“对了,她姓布仑肯。这女人样子不难看——牙齿有点长,话讲得太多。人很好,就是有点傻气。不,我不认识她。她在这儿只有几天,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唐密对他解释:
“刚才偶然碰见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总像今天这样早?”
“不知道。女人通常不会有在早餐前散步的习惯。——感谢主!”他补充了一句。
“阿门!”唐密说。然后,他又接着说:“我不善于在早餐前客客气气的同人谈话。希望我对她不会太无礼,但是,我是想运动运动的。”
少校立刻表示同情。
“我支持你,麦多斯,我支持你。女人散步是没关系的,但是不要在早餐以前。”他咯咯地略微笑了笑。“老朋友,顶好当心些。你知道吗?她是个寡妇。”
“是吗?”
少校狠狠的向他肋间戳了一把。
“我们总该明白寡妇是什么样子的。她已经埋葬了两个丈夫了,现在正在物色第三号的。麦多斯,对她要特别特别当心!特别当心!这是我的忠告。”
到了游行的终点,布列其雷少校兴高采烈的,一个大转身,改用一种活泼的步伐,回旅馆去吃早餐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秋蓬沿着海滨游憩场慢慢的继续散步。她经过防空洞前面的时候,离那一对年轻人很近。当她走过的时候,听到了几句话,那是那个女子说的!
“卡尔,你可要小心点儿。就是有一丝可疑之处——”
到这里,秋蓬听不见了。这几句话有什么意思吗?有的,但是,也可能作几种毫无作用的解释。于是,她用一种尽量不侵犯人家的态度,小心翼翼的,再转过身来,又走过去。她的耳畔又传过来:
“自尊自大,又极可厌的英——”
布仑肯太太的眉毛略微竖了起来。
她想:这种话恐怕不太聪明罢。德尼摩是逃避纳粹迫害的难民,英国给他政治庇护,并且给他安身处所,他居然十分赞同的听女友讲这种话,真是不聪明也不知恩。
秋蓬又转过身来。但是,这一次,她还没走到防空洞,那一对年轻人突然分手了。那女孩子越过马路,离开海滨了,德尼摩却朝秋蓬这个方向来。
要不是她停下脚步,犹豫一下,他也许还认不出她来。于是,他迅速的并起脚跟,向她深深一鞠躬。
秋蓬低声对他说:
“早!德尼摩先生,我这样称呼,对不对?早上天气真好!”
“啊!是的。天气很好。”
秋蓬接着说下去:
“这种天气给我相当的诱惑。在早餐以前,我本来不常出来的,但是,今天早晨天气太好了,一半也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得不大好。一个人到一个生地方,往往睡不着,要过一两天才会习惯。”
“啊,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情形的确如此。”
“这样散散步,实在可以使我的胃口好一些,早餐可以吃得香一些。”
“你现在回到‘逍遥’去吗?你要允许的话,我想和你一同回去。”他很严肃的同她并排而行。
秋蓬说:“你也是出来走走,希望胃口好些吗?”
他严肃的摇摇头。
“啊,不是的。我早餐已经吃过了,我是准备去工作的。”
“工作?”
“我是个化学研究生。”
秋蓬想:你原来是这么一个人物呀!一面,她又偷偷的瞥他一眼。
卡尔·德尼摩继续说下去,他的声调硬硬的。
“我到这里来是逃避纳粹迫害的。我的钱很不宽裕,也没有朋友。现在我尽量找些有用的工作做。”
他的两眼一直望着前方,秋蓬意识到有一种强烈情绪的潜流,有力的推动着他。
她含糊的,低声说:
“啊,是的,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很值得称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