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后,我写信给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投递书信的人。手指落在键盘上,细微声音,不知为何,想起雨水滴落在海面上交汇的声响,在童年住过的岛上极为日常。那里雨水频繁,日日夜夜,从窗口望出去,是一面无限空旷的海水及其远处。成人之后,我只愿意住在人群混杂声响丰富的地方,脏以及公众使我觉得安全。
我是母亲领养的孤儿,5岁起与她生活。幼小时的我,只想知道,如她这般默默行进百无禁忌的人结局又将如何。她是花园院墙盛开的粗壮海棠,我是云团般花朵倒映在地面沙土上的阴凉。她比我大22岁,但这不代表我无法观测她与我自身的命运。
24岁时,我选择跟同年龄年轻女子不同的道路,早早结婚,跟一个男子去南半球,生下孩子。对我来说,一生所有重要的事情,在很年轻时就迫不及待做完,仿佛它要推进我的生命使之短促。时间有时看起来迅疾,稍纵即逝。有时它显得很长,令人心生厌倦。我依旧会偶尔困惑于该如何度过这一生。
你在记录,书写,一览无余。每个人不过活在属于自己的深渊边缘,寂寞至此,有时空气似也发出丝丝嘶鸣,真是致命。今日,我打算对你起头,无论你意向如何,我将继续之后的内容。关于我和我的母亲的故事。我的名字叫沈信得。
她在邮件中附寄一张照片予我。曝光过度,边缘有重色阴影。貌似在热带区域,灰蓝色木百叶窗殖民地风格建筑。女童双手放在玻璃窗上向外张望,直直黑发,刘海齐眉,穿白色蓬蓬纱裙子。发丝肩头闪烁光斑。低矮硬木衣柜卵形镜子映出正在拍照的女子,穿一条鸽灰蓝布拉吉,头发编成绞辫盘成发髻,光脚,手里执一台哈苏手动定焦相机。
第九章 歧照。终结的旅途
镜子旁边是法式拿破仑时期造型的橡木椅子,缠枝花卉图案绸缎垫子显出旧损。椅背上垂搭软绸披肩。地毯上有一对粉白色丝质芭蕾式圆头鞋。窗台上落满火树烈焰般密密簇簇红色花瓣。
照片白框右下处,一行钢笔手写小字:老挝,琅勃拉邦,Naya。信得5岁。
日期显示这张照片拍摄于24年前的5月。
这照片中的大人和孩子看起来着实诡异,仿佛和时代脱节,也和人世无关。我对别人的故事已不感兴趣。当你随着阅历和知识积累,了解人性结构,就会逐渐明白,所有故事大同小异,不过时地和因缘的细节略有出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人无需强烈的好奇心。在各人身上碾压过的规则和秩序,最终均来自同一种力量。
只觉得这张照片显示出的异国情调优美寥远。这对母女的形貌神情,也不是街头任意出现的普通人。她们仿佛不是中国人,也不是别国人。没有国界的区分。是两个自然人,只被内在的心灵的河流推动,并随之漂泊。
我为这封电子邮件另辟出一个文件夹,专门存放。在被人世遗忘的古都,在被人世遗忘的处境,没有人记挂、问候、抚触、相爱。有来自遥远他方的讯息,穿越海洋和国界,抵达电子信箱,这便是暂且可流连沉浸的小处花园。如果有喷泉,有树阴,有花丛,有鸟鸣,我乐意在此小憩。听一段大同小异的故事。来自大洋彼岸地球另一端的陌生女子的回忆。
也许她的回忆,只是一个与人世选择彼此遗忘的人,需求另一个相同的人的收留。
同时,继续在这座独自存在的城市里,整日写作小说。
我看到书中的女主人公,周庆长,在逐日增加字数的Word白色底板中凸现而出。
她是活在现世的女子。出场时27岁。暂且把背景地放在上海。上海是东南沿海所能见证的最为典型的中国城市。如同一座封闭而隔阂的岛屿,持有无国界般被西方冲击丰富动荡的过往,野心勃勃对金钱和物质狂热追赶而意兴阑珊的现在,以及虚空底色之上茫茫海洋般的未来。它是一座保守的稳固的华美的势利的城市,也是一座骄傲的受伤的无情的柔韧的城市。负载断裂历史,被斗志昂扬茫然失措的人群改造。
周庆长27岁时,生活在上海。她当下的使命是爱与被爱。这是一次重要的但并不代表唯一和终结的旅途。是她作为平常人的生命中,几个有限的注定的任务当中的一个。它已降临。
在3年停顿之后,重新动笔,我并未选择貌似壮阔或起伏的主题。也许我认定一个平常人的内心,其内里是一个波澜起伏无限大的世界。周庆长的感情和心灵,在某种想象和暗示中,已对我打开很久。如同宇宙的暗物质,无法辨证凸显,但它的确已用尽所能持有的全部的时空感的沉默和存在,等待我进入。
并与之核对,确认,拼凑,成形。
此刻。我看到她郁郁寡欢的眼神,肩头骨骼的单薄形状,锁骨凸起如同双翼,长发发丝有岩凤尾蕨的清淡气味。她摇摆不定,渐行渐远,身体和灵魂动荡水波、火焰、煤炭、金属和种子的声响。我看到她14岁时无意进入只能探索独行的一条隧道,在道路尽头眺望光源、花影、飞鸟的踪迹。她在情爱与意志中执拗穿行的寥落身形。
我看到手指间流泻而出的文字,携带着幽暗和不确定,在产生瞬间即刻堕入水中,发出扑扑碎裂微小声响。如同一种死亡。一种新生。
我看到自己在这个世间的无所作为。
我清楚意识到在这样的时刻,自己,一个异国他乡的陌生女子及她的记忆,一个想象虚拟之中的年轻女子,彼此之间命运的脉络和属性各自分裂却密不可分。如同晚春绽放的花楸伞房状花序密集白花中的一朵。我们在时空隔离层面各自存活,意义不过是为了呈现这个世间形式卑微而涵义独具的生命秩序的组合。
在此刻。我们已各自出发。
第十章 庆长。白鸟
当她感觉自己逐渐老去,如果试图分辨与以往最为本质的区别,无非是看待事物的眼光发生变化。仿佛突然之间眼睛被擦亮。有人这样比喻年龄跨越过30岁的心得。以此看见幻象以及妄想的无处不在,看见事物在一种慢慢毁坏过程之中。毁坏到一定程度,虚空破碎,单纯完整的初始再次呈现。这是一次漫长的周而复始的循回,其长度和密度超越人所能计算。这是属于时间的奥秘。
眼睛被擦亮,人认清自我局限。一种无力感枝节盘错扎下根基。此刻你是摩天大楼之间搭上钢索的穿行者,手里平衡杆是单纯意志。世界的组成原是孩童积木造型,岌岌可危,分崩离析。身下黑暗高耸,耳边风声呼啸。云端抑或传来一声鸟啼,全是神秘不可测数机关,你以为可以掌控局面,肢体和神经足够强壮。握紧唯一工具,遵循内心指示,做出判断,迈出脚步。钢索在足下振颤不已。如同命运沉默的警示。
你自认在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却有可能发现最终陷入一场戏谑。
周庆长很早时,就意识到这样一种个人处境与命运秩序互相接应的荒诞感。这使她选择和行进事物的意识归于严肃,并最终在人群中成为一个面目神情总有倔强之意的女子。她认定道路持有方向。或者,如同她的女性朋友Fiona所言,周庆长不合时宜。但也许偏狭却异常坚定,她的确拥有自己认定的根本。并且不交换,不放弃,不怀疑,不推翻。
媒体圈子同行,每周一次AA制饭局。固定在周五晚,广式茶餐厅。如果没有工作任务,大家按时相聚,联络感情互通有无。制作内容要随着外界风吹草动,做出迅速反应,这是通行法则。口头相传有时最直接有效。庆长和Fiona都是其中成员。庆长所在二线小城云和,离Fiona家乡,云和管辖下的县城花墙,不过80多公里,可算是同乡。
第十一章 庆长。生命力旺盛
她们是生命力旺盛的人,在上海游荡数年,早已抹去痕迹,看不清来路。区别是Fiona是作为全省第一名的优等生,考上复旦中文系,毕业之后不想再回去。而庆长,本地一所破落学校毕业之后,转换过数种职业,凭藉特殊途径,婚姻,来到上海谋生。走的是不同道路。
Fiona在一份销量庞大的时尚周报工作。采访对象多为成功人士:电影明星,艺术家,商界精英,知识界权威,政府官员…出入名流圈子、各种私人会所俱乐部、奢侈品专卖店、高级酒店、画廊、派对和盛会。兜转一圈之后,脱胎换骨。截然不再是在县城度过人生最初17年的憨实少女,成为大都会摩登女郎。性格生辣活跃,学历和业绩可圈可点。唯一不足,只是身份证上奇突的县城地址。这个地址,与现实生活已不发生关联,却是她最为确定的历史核心。
越意识分明,越具有剧烈抗衡的勇气。Fiona的自我改造,方向坚定,不遗余力。最具战绩的证明,拿出攻克英语级别的坚韧精神,学会一口地道上海话。显然这比前者具备更大难度,方言有大量口语、俗语、特殊发音要求。但如同她的熟练英文一样,她的上海话也已基本上听不出破绽。背后下过多少苦功她不会发言,但圈子里相交不深的当地人,全当她同类。这对她很重要。
她认为重要的事情,庆长都觉得次要。
庆长觉得一个人背负其上的承当和经历是重要的。那正是生命光源滋生的来处。她注重这光源映射在身上的参照,这样才能对照呈现轮廓清晰的自我。
她对清池说起少年时一段回忆。14岁,她是叛逆少女,与寄养家庭不和不愿回家,经常逃课。对学校课业失去兴趣,百无聊赖。有时会用不吃午饭省出来的零钱,坐火车或客车去附近村镇短途旅行。这是她做过多次的事情。随意来到一个村庄一段山路,在湖边、田野、山谷闲坐半日,再坐车回去。
一个夏日午后,她在不知名小镇提前下火车,迷了路。一直在山道上行走,兜兜转转,走进一条山岭的火车隧道。这是必须穿越的道路,否则只能走回头路。一条记忆中无限漫长的隧道。空旷,幽深,冷清,黑暗。渐渐,渐渐,能够看见依稀洞口映出湛亮云天山影,一排盛开的粉白夹竹桃树丛,花团锦簇。
她独自长时间穿越,听到通道里的回声,钝重而颤动的足音和呼吸。眼睛眨都不眨,一直盯着那片光亮,如此才不让内心畏惧和彷徨把时间击垮。突然,背后一列火车呼啸穿进隧道。刺眼灯光逼射双眼如同盲目,空气摩擦发出嚣叫。海潮般大风扑卷而来。她把背部四肢紧贴在石壁上,身体发软,用尽全力支撑自己。侧过脸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火车经过。
第十二章 庆长。支离而颠沛
大风仿佛从胸腔和躯体里穿透而过,要让身心碎裂。她对他说。我意识到身体中每一处结构都在使出力量与之回应。在火车穿行远去之后,她用力奔跑,跑向尽头崭新天地,感受心脏的跃动疼痛。如同一种寓意暗示,她将成为一个始终在寻找光源并为之行进的人。所有经历,不过是一次一次的认证。是内心明确而强大的意愿,召唤细节和过程的发生。因果前后无法定位,如同被热和光所吸引的飞蛾。
她因此得知,自己所面对的道路,注定支离颠沛并需要付出更多力气。
真,善,美,需要被克制,以及带有一定程度的损害、压抑和伤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悦的,流泻的,到最后才会显示出某种失控的力量的变形。
因为趋利避害的本性,我们最终与一些美好的初衷背道而驰。或者,这美好的初衷,本该是远处连绵深邃的蓝紫色山岭之上,可望不可及的一抹虹彩,而不是被放置在白瓷碗盏中举手可食的一道午后甜点。在人做过的事情中,最终可产生意义的,是向远处山岭跋涉步行心怀热忱迈出的每一个步伐,而不是暴饮暴食后从食道里传出的几声沉闷饱嗝。
在经历过数种不同行业之后,25岁,庆长进入一家新创刊文化杂志工作。庆长被挖角,她在行业里已有好口碑。在广告公司工作之余,时常兼职为杂志做采访。当初认识Fiona,也是帮她写稿。即使只是与开餐饮店的老板聊天,其采访稿言之有物角度清新也夺人眼目。提问犀利,深入浅出。与其说那是天赋,不如说,她内心的价值观警示她选择到客观准确的角度和层面。
她试图成为一个有杠杆的人,做事情棱棱角角,有所依据,而不是被人群和集体的概念暴力所摧毁。她也不需要如Fiona那般热衷武装表相及形式,试图获得社会阶层和他人认同。她漠视认同,并同样漠视不认同。就像她从没有学习说一句上海话。她全听懂,但一句都不说。仅仅因为,她认定这一切是和她的生命不相关的东西。
进入杂志之后,她得到采访专栏,开始独立做主工作路线。与摄影师搭伴,走遍全国偏远省份。深山小村里失学少年,艾滋病村落,西藏手工做佛像的喇嘛,一边种植草药给人治病一边在山区传教的牧师,坚持穿古服研究整理古籍以古代方式生活的教授,终南山上隐居道士,母亲抑郁症发作杀掉三个孩子的家庭,因为举报被迫住在山洞里的男子,河流污染有畸形婴儿出生的县城…诸如此类,种种离奇或边缘存在的主题,是她追索的内容。
一次采访,通常有一星期或半个月左右时间,花费在旅途上。艰辛细致的工作方式。做完采访,回家做笔录,整理,撰稿,做出一个大专题。和摄影师沟通图片,编辑版面。发稿前在办公室里通宵无眠。如果人在上海,每周一上午固定去杂志社里开会。毫无疑问,她的工作方式与她内心的光源吻合,以此焕发身心所能蕴涵的全部深沉力量,自己却并不知晓。
第十三章 庆长。人性的交集
这是她用来印证和确认自我存在的通道,而不仅仅是一份按时出工谋取薪水用以维生的职业。也有可能,她内心的信念,吸引这份工作来临。
在污泥沼泽般腐烂并且散发出恶臭的现实中,在与世隔绝的高山之巅山溪深谷中,寻找人性与天清地远的一丝交集。这交集在烈焰深渊里时而更显示出一种迫切急进的光芒。
1年12次采访做完,印证庆长持有的论点:真,善,美,需要被克制,以及带有一定程度的损害、压抑和伤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悦的,流泻的,到最后才会显示出某种失控的力量的变形。
27岁这年10月。庆长在浦东机场等待飞机去往北京,受Fiona所托,做一个大篇幅采访。对方是一家加拿大商业软件公司高管。这本是Fiona差事,但她分身无术,庆长应急帮忙。对方秘书已与她通过电话。采访安排在下午3点。庆长抵达北京之后,直接赶去国贸CBD。
机场快轨乘客很满。经过一段地下隧道,开到地面高架轨道上,窗边出现一览无余城市景色。北京天空,在某个时段经常是灰白色的。凝滞的污染空气,使人鼻塞、喉痛、头晕脑胀。早晨刷牙会想呕吐。但清池说,在此地生活数年之后,这些症状会逐渐消失。不是痊愈,而是习惯。人最终都是在习惯中屈服。我们的意志并非想象中那般强韧,它也不能够选择理所当然的正确。正确的,只能是那些最终要强迫你接受的存在。不管它是空气,城市,婚姻,个性,还是其他。这是他的结论。
此刻,她坐在靠窗位置,漫无边际观望因工作短暂停留两天的城市。北京秋天,偶尔天空湛蓝高远,气候爽朗。后面一对来自美国的男子,一个年老,一个年少,热烈交谈,不断发出轻声赞叹。他们对这个城市有新鲜热情。对面邻座,两个结伴韩国少女,年轻,化妆艳美,用手机自拍照片,在单调娱乐中快活打发时间。
在这里,不存在没有目的的人。下车之后,谁都知道去往哪里。城市是巨大洞穴。要尽快进入能够通往它内部的秘密小径。个体在被吞没的时候,才是安全的。这样它隐藏了自身危险性。
庆长并非第一次来到北京,对这个城市素无好感。但她喜欢独自出行的自己。在一个隔阂严重的城市中,这种内心安定更为明确。因为知道无需与之产生关系,来去自如。人会与之纠缠不清的,是紧密联结的城市,在此中托付情感,形成历史。而那通常因为在其中有发生作用和影响的人。家人,爱人,友人…这些构成决定一座城市在生命中最终的位置。
对庆长来说,云和,临远,上海,是这样的城市。
23岁。她去黄山旅行。在搭乘的客运汽车里,邂逅24岁庄一同,上海男子。他们座位排在一起,都是独自出门旅行。是她的意愿所发出的强烈讯息吗,以此吸引一切能够完成这意愿的要素和形成。夏天烈日炎炎,即使开着窗,吹进来也是烈火般热风。车厢没有空调,一车昏昏欲睡旅人,汽车于蜿蜒山道长时间盘旋行驶。安徽刚发生过水灾,沿途都是泛滥湖水和漂浮的家畜尸体。
第十四章 庆长。去上海找你
她在云和,是一个中心广场连锁咖啡店的女服务员,浑浑噩噩度日。有时白班,有时夜班,穿黑色衣服绿色围裙,站在收银机前卖咖啡蛋糕。忙碌时恨不能三头六臂,团团打转。空闲时,靠在咖啡机边观察每一个进来和离去的顾客,摸索他们的细节,猜测他们的人生。深夜打烊之后,她骑自行车,穿越黄梅雨季困顿不振的城市,回去租住小屋。她觉得身体里全都是故事。或者说,那是一种力道强盛的汁液,在血管里蹿涌着。需要做出表达和超越。
她还年轻,对人生没有什么畏惧。只要能持有心望,存活下去。
生命本身有局限所在,除非有一种行动带我们脱离狭窄视野,追赶无限。如果没有超越,存在将是一件寂寞并且快速的事情。
陌生男子困极入睡,脑袋渐渐歪斜,最终靠在她肩膀。出于一种天性的怜悯,她慢慢把他放倒,摊开手心,枕住他的脸使之安睡。他是无所事事年轻男子。这样的男子,一般会以貌似坚韧理性的女子为伴侣。在情感关系里,他需要被容纳和照顾,自身能量却不足够。他的脸部俊美,眼角眉梢流露出软弱。穿黑色衬衣,留长发,衣着讲究。正陷身于失控的生活。失业,失恋,吸毒。他的家庭经济殷实,忍受他为所欲为。
他们一起游览黄山,度过5日。看日出,找餐厅吃饭,黄昏时坐在山岭上喝啤酒,互相拍照,在旅馆共宿集体房间,互道晚安。大部分时间默默无言,交谈并不欢畅,不知为何,相处却安宁。他知道她读过很多书,她还可以写东西。如果有机会,她想去大城市的广告公司工作。临别时,他说,你来上海。上海有很多广告公司,你会找到工作。
她是天性灵敏的人,心里已有直觉和掌握,沉着问他,我们可以结婚吗。这样,我可以去上海找你。
他说,可以。
是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命中注定要形成的事总是来得平坦分明。
潦倒的一同,需要带来强烈刺激的改变对抗生活压抑氛围。而她则希望离开云和,离开过往和阴影的隐藏之地。这种决心如此执拗,早已成为血液里刺耳的呼叫。她获得机会,打包起历史,与旧日生活隔绝,即使冒险也必须铤而走险。事实上,这是她能够抓住的唯一机会。她没有错过。
他对她的信任如同天性,又或许注定等待在此为她接送一程。即使他态度轻率,自知无力给予她安稳,但这依旧是一种勇气和担当,为她的激越付出代价。很多年后她为这句应允觉得感激。这句话,并非所有的男人都可以给。事实上很多女人为获得这应允过程极为漫长而困难。
他的父亲长年在国外做生意,一年回来两三趟。家里有母亲和姐姐。他的母亲强韧现实,无法理解一个只相处5天的异地女子,怎么能够诱使一同结婚。虽然一同总是在招惹麻烦,却是她甘愿娇宠的独子。有多少外地人,想来上海看一看花花世界。总之是乡下人,贪慕虚荣,心里先就看轻,认为她有心计,把他们家当成跳板。他们结婚,不过各领一本结婚证。没有戒指,没有婚宴,没有祝福,再无其他。这样将就漠然的婚姻,受到蔑视也很合理。
第十五章 庆长。伤口在自愈
她没有父母出面,更无陪嫁。不过是个背景和学历没有任何光彩之处,只是试图努力在大都会求生存的孤身女子。住在他们家,有了栖身之所。得以找到工作,安身立命。从小广告公司3千块钱月薪做起。6个月之后,被一家外资广告公司挖走,薪水跳到每月8千。一同始终没有找到工作,窝在家里打电脑游戏不分昼夜,与外界失去联结。
她不怕工作辛劳,唯独无力周旋于看人脸色斗智斗勇。寄人篱下给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最为实际而直接的一课。
6个月后,她搬出去租房子单住,独立维持生活和开销。
分居3个月后,一同来找她。
他住在家里,无法离开家庭,这是他没有目标的生活所能持有的唯一支撑。她不过是他的一个遭遇。这是现实,确凿,真实,残酷,与爱或者感情全然没有关系。只是各自对所承担的生活做出的无力反抗。这个婚姻,其本质就是一次反抗。他们以此试图突破自身某个特殊阶段,却与对方无甚关系。
晚上他睡在她租住房间的单人床上,入睡很快,如同孩童。她心里没有依赖,他完全不可依赖,却被这皮肤和呼吸的温暖包裹感觉无尽孤凉。她需要感情,无法得到,只能伪装自己不需要感情。孤身一人也要在这个陌生城市里存活。她需要了解爱的真相,无法得知,只能让自己相信它并不存在。
早晨醒来,请短假,为他做好早餐。他们有一个事实婚姻,却不存在实质内容,甚至未曾尝试照料对方。他吃完食物,停顿片刻,说,爸爸妈妈想通了,希望你回去。他们会给我们买房子住。她心里闪过疑问,在看到他们如此折腾的分居之后,难道他的父母真的愿意为他们未来打算做出付出的行动吗。他说,房子都看好了,在浦东。首付他们会出,贷款我们自己交,名字要写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