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隐约记得一点珠大哥哥的样子,他没有宝玉俊美却比宝玉英气,勃勃地,如同温泉一样热力张扬。珠大嫂子一直是这样安静平和的人,只是珠大哥在的时候,她的笑容更璀璨,穿衣打扮也比现在鲜亮。
这些饔繁明丽的人,与她是不相干的。他们是大人,而她是婴孩。大人和小孩的世界就像天和地一样,距离遥远,昼夜分明。
他们偶尔来看她,抱着她,和她说一些话。惜春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她只记得那一点影象,好象被时光洇晕过的画片,面容都模糊了,只剩下彩线描成的外框。
像一个个羽化成仙的传说,那些记忆里的人,如此地不能确定。
后来珠大哥哥一病死了,珠大嫂子的面容衣饰渐渐褪色,苍白成水墨线条勾成的仕女,学着竹篱茅舍自甘心的生活。
宝玉,探春,迎春,惜春。他们在一起慢慢地长大了。
宝玉爱找探春玩,探春机敏又胆大,常常想出一些大胆新奇的游戏;探春喜欢去找迎春下棋,因为她们都是庶出,姨娘生的,不会谁瞧不起谁;惟有她,惜春,她太小了,没人愿意和她玩一起游戏。而她也不爱玩,不爱笑,不爱热闹,好象血液里就孕育着孤独的刺。
再后来,黛玉就来了。
然后,属于宝玉的时光之树上就只刻满了黛玉一个人的名字。
从始至终,她的身边就只有丫鬟,婆子,教养嬷嬷。她并没有觉得寂寞以及不适。这是自然的。侯门深,渐渐,深成了海。人成了海底的夜明珠,水底的珊瑚。真富贵就是要这样深不可测,深藏不露。他们不是寒门小户,从房门到柴门只有一步之遥远。
这里是百年望族,公候之家,庭院深深,时光清冷,寂静。
惜春,生就是这里的人,她的根,盘根错节缠在这些倨傲高耸的古树上。一生,她曾用尽今生的缘法去解这个结,却无济于事。
然而惜春没有受到多少委屈,贾母是精明公平的。钗环裙袄,迎探惜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吃穿用度三人俱是一样安排。她曾对王夫人等众人说:“不要太看重正庶,只论孩子好不好就得了,投胎在谁的肚子里,都是命定的,宝玉不必说,我再不许你们苦了她们姐几个,就是环儿,赵姨娘不宜当,若是环儿自己不争气还罢了,他若是懂事知理,我也不许有人轻慢他。”
当时惜春太小,她坐在旁边,还听不出,贾母的弦外之音。
她就这样冷孜孜地长大了。
母亲这个词,在皇族里,在公候王府里并没有多少暖意。它只是证明,有一个女人和你之间有一种由生命衍生出来的关系;你们之间有一种联系,这联系不容选择,无法割舍。是你的恩慈。或是罪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不是亲情。也许还是障碍,汉武帝为立太子杀掉钩弋夫人,武则天为登后位扼死亲生女儿……
母子,母女,最亲密深切的那个人,也可以是阻滞生命的西行流沙河。
鹅毛浮不起,芦花定底沉的是亲情。
母亲,在惜春的印象中只是一个称呼。她周围的,好象都是与母无关的人。迎春的母亲像气泡一样消失在府中;探春的母亲倒是在,还常跳出来蹦哒。可是那样一个不宜当的人,连探春自己都不愿理她,对她退避三舍犹恐不及,只怕沾染了她的俗气。
所以母亲,对惜春而言,真的没什么意义,就像脐带,生下来就断了。或者像探春说的,还不如咱们房里的花,眼瞧着还能清爽几天。即使生日,也是贾母带着姑母大嫂子,凤姐姐大伙一起热闹着过,反倒没母亲什么事。
她有问过一次,老祖宗说她的娘死了。自那以后,她就把自己当成孤女。
一个孤单但幸福的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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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星期三1:37:52PM《惜春纪》第八章
第九章
第九章
平静安逸的生活一直维持到十三岁那年,那一年,惜春第一次正式回东府。
那一年她刚好及笈。
及笈之礼对女孩的意义重大。发式的改变,亦是暗示人生的换骨脱胎。咱们的老祖先,老早就定下烦琐的礼仪规矩。稚女和少女,少女和少妇。言谈仪态,衣衫首饰发髻都各有讲究。这一天女孩的头,必定是母亲给梳的。梳得漂亮而又精致,梳拢发丝一样充满光泽希望的青春,也梳拢女孩纷乱如花枝的春心。
长大了,长大了,从今以后就是可以许人的大姑娘了,行为举止要有个大人样,不要贪玩贪嘴,不要口无遮拦;打今起,就成人了。长辈们总这样感慨训示,说得女孩满脸娇羞。长辈们的苦口婆心等于告诉她们,所以再耐心着点吧,这春闺如牢快做穿了。
迎春的头是邢夫人给梳的,探春的头是王夫人给拢的。年华像四季一样折迭前行,很快地,很快地,就到惜春了……
惜春摸着自己的青丝想,我的发会是谁给梳呢?迎春那个太普通了,探春那个太贵重了。惜春想要个别致的,像四月的蔷薇那样别致漂亮的发型。行行复行行,发丝间渗出一点不一样的香气来。
在生日到来的前一个月惜春已经在准备和憧憬。她最想,由老祖宗给她梳。老祖宗是个全福的人,又和善又亲热。她见过那么大的世面,给自己梳的髻,定然是艳压群芳的。
她嘱咐嬷嬷给她备下黑芝麻粉,最饱满匀称的芝麻,用白玉小碾子碾碎了,搀上核桃粉。热水冲兑了每日早晨一碗;她让入画用温热的水帮她洗头,用最好的鸡蛋来护养。
她那时,爱着一头青丝,如同性命一般。
熬啊熬,和每个生活在期待中的人一样,心境突然难以安稳了,每日的辰光都过得极慢,天亮的迟,黑的也迟。平静的流年突然像玫瑰一样长满了刺。
好容易到了生日那天,惜春早早地起来,任人打扮得靓丽,去贾母的上房请安。阖府都在。比两个姐姐的大日子都隆重。惜春暗自比较了一下,开心又添了几分。
“叩请老祖宗金安!”她规规矩矩地跪下,笑盈盈地说,然后环顾了大家一眼。
“好好好!老祖宗笑道,快扶四丫头起来,可怜见地,跪伤了拿什么赔给她父亲。”众人笑起来,便有一拨人赶着扶她起来,有人称赞她识礼,有人称赞她漂亮。
父亲!惜春在站起来的同时,愣了愣。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来是有父亲的,不过据说他早就到城外的玄真观修道去了,现下的东府,由她的哥哥贾珍打理多年。
“四丫头,来,到祖母这来。”贾母在云塌上招手。今日腻在她身边的,不是宝玉,不是黛玉,不是宝钗,湘云。而是惜春。
惜春慢慢地走上去挨着贾母坐了,笑眼盈盈地撒娇:“老祖宗,孙女儿想求您给我赏个髻,成吗?”
“我?”贾母呵呵地笑:“好啊,你瞧瞧这一屋子啊,都不是软乎人,一个个的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贾母一番话说得众人掩口而笑。
珠大嫂子拉着惜春的手笑:“好个千灵百巧的小东西啊!”
惜春微笑不语,看情形,祖母是不会拒绝她的要求的,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
待人笑声净了,贾母又说:“四丫头,今天祖母可不能帮你梳头。”
为什么不能?惜春好想问,可是她忍住了,自幼的教养教她们处事不惊,万事平静以对。她仍是笑着,可是笑着就有眼泪下来了。
早知就不说了……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祖母忘记了吗?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她呢。她的要求不过分啊。
她心酸着,取出帕子拭泪。还是李纨细心眼尖,早看见了笑道:“瞧瞧,老祖宗把我们四丫头的眼泪气都下来了。”
惜春忙站起来,低头道:“大嫂子说哪里话,惜春怎敢生老祖宗的气,不过我没福罢了。”
“傻孩子。”贾母拉她坐下,搂着她,笑道:“甚么有福没福的。岂有个生日这么说话的,也不怕我老人家听了难受?祖母希望你们个个全福。听祖母说,不是我怕麻烦,不疼四丫头。祖母早为你安排下最合适的人,由你的大嫂子帮你梳髻。”
惜春收了泪,惊讶地问:“为什么是我大嫂子帮我梳呢?”
贾母笑意深长地说:“傻孩子,岂不闻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是敬儿的女儿,到底是东府的人,你的及笈之礼自然要在东府完成。说句不怕你几位姑母见气的话,珍儿媳妇是孙子辈中我第一个中意之人,又是……,贾母的语气几乎无法觉察地顿了下,道:她又是你的嫂子,给你梳髻再合适不过了。一会儿,你大哥哥的车就来接你。你回房去准备下。可不许再哭了。”贾母取出帕子给惜春拭泪。
“是,老祖宗,那这我回去准备着,惜春先行告退。”惜春笑了。她再次举止得宜地跪下来,请安告退。
“好孩子,回吧。”贾母充满爱怜地看她。惜春迎上了这样一双眼睛,她读懂了里面的爱和恩慈。她一点也不怀疑贾母的安排。她只是在想:我的嫂子,她会不会有一双春光灵巧地手,为我拢出蔷薇一样美丽的发髻呢?
她恍惚记得她是个绝色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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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星期三1:37:53PM《惜春纪》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章
惜春回房不久,就见婆子来请。众人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惜春坐了上去,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才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逶迤往宁府去了。
惜春入了西角门,又抬了有一射之地,便换了宁府小厮来抬至一处垂花门。婆子方扶着她下了轿。惜春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早有等候多时的丫鬟迎上来。配凤偕鸾笑吟吟给惜春作礼,见礼罢,簇拥着惜春朝秦氏的卧房而去。
甫入门,就有一股甜香袭来,让人眼饧骨软。惜春冷眼看可卿的卧房香艳浓腻,极尽奢华,陈设物器皆非常人所能享有。她虽小,也常听人念叨东府这边珍大爷和珍大奶奶,她的哥哥和嫂子是夫妻少见的恩爱。今日一见,果然人言无虚。
惜春像一个误入仙境的人,在神秘幽静的环境里,心中对可卿油然生出倾慕之心,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得到她哥哥竭尽全力的爱宠。
不一时,听得隐隐地有钗环环佩之声,清细如丝竹。有人打起水晶帘。秦氏从内室里衣袂飘飘的走出来。
惜春一见,就要行礼:“嫂子万安。”
“四妹妹,快起来。”秦氏早看到她在屋里,赶上来伸手扶她。
一双柔荑,肤如凝脂。惜春抬眼看她,触眼居然心神一荡,果然生得好颜色,更兼袅娜纤巧,行动风流。她在心中暗自比较着,举凡两府中人,真没有一个比得过她。
“大嫂子,你好美。”惜春红了脸说。在一个绝色美人面前,她突然有了自惭形秽之心。
这是惜春第一次见到秦可卿。
“四妹妹说哪里话,你难道不美么?”秦氏抬起手摸着她的脸,柔柔地笑起来,惜春好象在春光融融的早晨看见一朵含苞的花徐徐地绽放。
美,不胜收。
玄真观里的数步之间,惜春犹如走过苍苍流年。她想起第一次见可卿,她的笑,她随和自在的样子。她从容地,好象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的人心险恶。
在数年之后想起可卿。惜春突然能够理解自己的父亲。他为什么甘愿放弃手中的权位,也要一亲儿媳的芳泽。可卿一如满院春光,美得铺天泻地,难舍难收,她放肆地涨满了每个人的眼帘。
尤物就是,令男人女人都无力抗拒的女人。
惜春突然能够了解男人那种软弱以及无能为力,所有的伦理道德全部不堪美色如刀,轻轻一击。
他们都爱她,只是站错了位置去爱她,爱的自私,自私地覆灭了她。
她想起那一天,那一天,秦氏可卿的表现,根本是从容到无懈可击。除了,除了,她落在惜春发间的一滴眼泪。
秦氏携了惜春的手,牵她到妆台坐下,侍儿送上金盘,惜春见里面是新折的蔷薇,娇美鲜妍,正合自己心意,端坐着,铜镜里的娇小女儿笑盈了眼。
可卿道:“方才我看见会芳园里蔷薇开得艳,命她们折了几枝来,给四妹妹梳髻用,可好?”一面说一面取出玉梳给惜春拢头。
惜春喜上眉梢,她想不到这位未谋面的大嫂子,如此的温柔和平又善解人意。这会子,她原先的疑虑一扫而空,只喜滋滋的想:老祖宗真是圣明,瞧着大嫂子一身灵气,她给自己梳的髻就错不了。
却从铜镜里看见看见,有一滴水,从秦可卿的脸上落下来。落到她的头发里。
“大嫂子,你哭了吗?”慌地惜春转过头来问,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秦氏忙取帕子拭泪,又笑道:“我哪里有不开心?我只是一时感触。惜春,我……惜春也要成大姑娘了。”
“感触?”惜春又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她想起祖母吩咐过,梳髻时不能乱动。否则梳出来一个歪髻是要被人笑话的。她只觉得流泪是伤心的事,至于感触是什么样情绪,她就不太能够想象了,多半是一时想起了什么,过会子就好,总之没有流泪那么触目惊心。
“大嫂子,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喜欢你笑,你一笑我觉得整个屋子都亮了。你哭……”惜春仔细地想了想,对着镜子里面的人笑:“你哭也很美,可是你一哭我就心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好的,我不哭,惜春叫我不哭,我就不哭。”秦氏果然露出了笑容。
“这便是了,大嫂子,你多笑笑才好,你真是个美人……”惜春笑了,亲昵地说。铜镜里的两个人轮廓相仿。彼时惜春的眉山目水间还有些情意未能辗延出来,就显得清纯稚弱。她望牢了镜子暗想:我以后要是能像嫂子那般美就好了。
“四妹妹,你不知道,美是祸坏。”秦氏闲闲地说。
“我才不相信那些闲言,说什么红颜祸水的话,大嫂子你就是好人。我知道你也从不害人。”
生性孤僻的惜春,在秦氏为她拢头的时候,在陌生的宁府,絮絮地,绵延不绝地,说了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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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星期三1:37:54PM《惜春纪》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那一天,惜春的蔷薇发髻,行动举止都是无懈可击地完美。十三岁的惜春,美得好象清晨花园里带露的红蔷薇,未被攀折,生机簇簇。她在众人面前显露的风仪是超出众人想象的,喜地贾母搂住她心肝肉儿地叫。
排宴的时候,惜春没有坐在贾母身边,而是坐到了秦可卿身边。
“四丫头,到祖母这来,今日你是寿星,上座无妨。”
“不,祖母。惜春俏哒哒地回道,长嫂如母,我要坐在大嫂子的身边。”
贾母愣了愣,很快宽容的笑了。她如海般深邃的眼睛里不泄露一点忧心。她太沉着了,什么都已经见过。除非霎时海裂山崩了,否则再不能叫她惊慌。
自从她决定收养惜春起,她就没有想过要断绝惜春和秦氏的关系。母女情分不是人力所能割断的,她不做这样造孽的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府宁静,为了贾氏一族能够昌盛不绝。
很多人都笑了。
惜春为自己的机敏得意,她灵巧地跑到秦可卿的身边,挨着她坐下。
“大嫂子……”她正待和可卿细细说些贴心话,却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
“珍大哥哥。”惜春认出是自己的哥哥贾珍,赶紧笑着行下礼去。
“妹妹快起!”贾珍也是这样面带微笑:“今日我越礼了,原是女眷,没有贸然就进的理,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妹妹的大日子,作哥哥的岂能连个面也不露?你瞧,哥哥为了你,礼也顾不得了。现下,我给妹妹道喜了。”贾珍似笑非笑地说完,行了半礼,转身欲走。
惜春还了礼,挨着秦氏坐下。贾珍见了,又立住了,盯着惜春笑道:“妹妹应该去老祖宗身边坐着才亲香。”
惜春一愣,她的心里一凛。她不喜欢贾珍看她的眼神,阴阴暗暗的,如刺如刀。
“哥哥,我喜欢嫂子,我喜欢嫂子给我梳的髻。”惜春站起来小心翼翼回道。她突然地敏感起来,她无由地怕,怕贾珍误会。至于误会什么,为什么误会,那些念头像纠结在一起凌乱的光影,不可捕捉,扑朔迷离。
“是啊,我也喜欢四妹妹,就让她坐我身边吧。”秦氏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又对贾珍笑:“外面那么多男客还不够你应酬的?这会子专跑进来和我们胡羼?”
“就走,就走。我走还不成吗?”贾珍像冰雪遇上阳光,冷意忍不住消融,附在秦氏耳边道,我就这么惹你烦吗?我现在走了,晚上你可别来求我。
秦氏红了脸,轻轻啐他一口:“老祖宗在,你还这么不尊重,被人听见,怎么得了?”贾珍笑着,朝外走去。
这边秦氏复坐下来,拉了惜春入席,至晚,众人方尽欢而散。
秦氏领着丫鬟婆子送众人出门。“我可以常常来见你么?”临上车时惜春恋恋地问。
秦氏想了想,点头道:“自然,自然可以了。这里是你的家。”她笑意款款:“只是,你要来时,先告诉我一声,我打发人去接你。”
现在回味起来,那是个不好的开始,但惜春仍觉得那是自己十五年来,最开心丰盛的一天。她开始获得她的爱。
因着秦氏待她的好,纵然她后来知道自己出身是如此的污秽,她也无力去恨她。恨。一个善良,美丽的女人。
她只是,仿佛看见一个最亲的人突然在眼前猝死,无法接受和面对。以那样激烈的方式被迫获知生命真相,仿佛从内被人劈开两半。余生再无完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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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星期三1:37:55PM《惜春纪》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像一生也终将行尽一样,何况只是一条游廊。惜春终于走到,贾敬的静室前,举手敲门。
开门的是贾珍。他看见她,一愣。
“大哥哥也在这里,妹妹有礼了。”惜春低下身子行礼,而后不待贾珍叫起,自己走进贾敬的修道室。
贾珍愣愣地看着她,然后竟露出一点笑容。他一向恭谨守礼的妹妹,她好象突然长大了。至少她不再惧怕他。贾珍感觉到惜春的身体里,有东西在萌芽,撼动她原有的稚弱,她变得坚硬而崭新。他希望她长大,越来越坚硬和出众,这样他可以顺利成章地恨她。惜春是他恨的土壤。她越肥沃,他的恨意就能够扎地越深。恨意繁盛。
多年来,他一直压抑自己,压抑得紧紧地的,像一颗饱满的,日日夜夜待萌芽的种子。他必须这么做。因为贾母告诫过他——我替你父亲养着这个孩子,她的一切与你无关,你可以恨她,但不可以伤害她。绝对不允许。我不允许你的恨,摧毁这个无辜的孩子。你的可卿是无辜的,这个孩子,她也是无辜的。我不允许你的恨,蔓延,然后祸及我们贾氏。珍儿,你听清楚,绝对不允许。
贾珍转身也跟了进去。他想旁观。
贾敬。贾敬看见惜春进来,非常高兴。
“惜儿。”他一手拉住惜春:“不必跪了。到为父这儿来,让父亲好好看看你。”
“父亲。”惜春仍是跪下去:“祖母教导,情可宽免,礼不可费。女儿叩问父亲金安。”
“乖孩子。真是乖孩子!”贾敬看着她心神俱醉地说:“你祖母教导有方啊,是为父的服气。”与贾珍不同,贾敬钟爱惜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对她父女情深,情真意切。
这个孩子的存在,会永远地证明他曾占有过一个绝色的美人。她是他和她共同制造的生命,他在她生命里诞下了烙印,即使她死,也无法摧毁的活生生的印记。而她和贾珍并没有!惜春的出现,会提醒他,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胜于贾珍的地方。尽管他只爱过秦可卿一次。可是一次,已经有无可取代的胜利快感。
他接近狂热地,诚挚地爱着惜春。她是他的成就,是他放弃权位而无须后悔的明证。
一如贾珍所指责,前几天,他回去了,他去找了可卿,他可以发誓,发誓他不是贾珍所想的,为了奸淫她而回去的。这么多年,修道已经让他,渐渐地,渐渐地不再如生如死地渴望她如花般鲜嫩的身体。他只是想跟她商量,跟孩子的母亲商量——惜春大了,可以许人了。他已经帮她订了一门好亲。
他本想尽一点父亲的心。十五年来,他与惜春彼此是毫不相干的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毕竟是个父亲。只是他不该忘记了,可卿是他的心魔,无可取代的心魔。见到她的那一刻,她香风钗影地走过来。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眼,他已经泯灭的欲心又重燃了。
她是他如影随形的,心魔。
“惜儿,你的手怎么这样凉?”他拉着惜春的手准备说一些贴心话,转眼看见贾珍,心里就不悦,一面对贾珍道:“珍儿,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回吧,为父一心修道,也将不久于人世,就不跟你回府沾染红尘了,珍儿媳妇面前替为父上一柱香吧。”一面对惜春笑道:“你珍大嫂子没了,难为你哥哥孝敬,这样难受的光景还想起给为父请安,其实这有什么,山里的海里的,凭是府里有的,用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