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懂。我五六岁就懂。我被打怕了。
坐113路到兆麟公园站下车,绕过公园,转入地段街,路过兆麟小学后门,再过两个路口,就到了哈尔滨歌剧院门口。
这是一段死亡之路。
其实哈尔滨歌剧院是一座很美的建筑,建于1959年,是独特的木质结构。走廊地面刷着暗红色的油漆,每个老师的办公室都十分宽敞,有一整面欧式风格的窗,木框刷着白漆,已经斑驳掉落,反而更有味道。每一层的举架都非常高,房间内的木地板都是质朴的原色,踩踏时会有笃笃的空响,伴随着
隔壁的女高音的花腔,有种逃脱了时空的美。地狱可能也就这么美吧。
有时候到得早,我会坐在旁边的暖气前烘手,看前一
个学生上课。她比我年长很多,嘴唇上方有一颗和83版《红楼梦》中晴雯一样小巧的痣,已经学了四年琴,却和我一起考二级。李老师纠正错误的时候会直接用铅笔抽打她的手,羞辱意义大于疼痛感,但女孩从不往心里去,倒是她的妈妈红了脸。课程一结束,她就开心地穿上貂皮大衣,跑去四楼和男高音聊天。
我曾经幼稚而好心地提醒她,她妈妈和李老师好像都不希望她去和那些扎辫子的男人聊天,女孩昂扬地一笑,说,你不知道,我认识的都是真正的艺术家。
等她走了,李老师会转向我,疑惑地问,手还没烤暖?
永远烤不暖。我的身体为了救我,自动学会了寒冰掌,这样当我拉错音的时候,可以把手放在李老师手心里,真挚地说,是真的冻僵了,真的。
但总体上,我还是一个懂事的小孩。我是李老师的几位好学生之一,她说我有天生的乐感,一点就透,又肯吃苦(其实是被揍的),细节处理细腻。唯一的遗憾是,我的小拇指略短,没有达到无名指第二节,先天条件不足。
她甚至为了鼓励我学下去,迟迟没有按常规给我涨学费。在我身量长足、可以购买正常的4/4成人用琴之后,托关系弄来了一把古朴的旧大提琴送给我。这把琴音色醇厚,颜色很美,直到现在还挂在我新家的墙上。
当我结束枯燥的锯木头之后,才
慢慢理解了学琴的美妙与虚荣。对美的部分一直是懵懂的直觉,而虚荣,才是我刻苦的动力。
小学一年级我可以练习最简单的小品了,比如《农夫之歌》。某天下午我突发奇想,一边拉琴一边给《农夫之歌》即兴填了词,大概就是啊丰收啊喜悦啊农田啊喜悦啊很喜悦啊之类的。一曲完毕,听见鼓掌声,我外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房门口。
我连续两年考过了中国音协的五级和八级,进了儿少中心的民乐团。民乐是没有合适的低音弦乐器的,所以在一大片琵琶、阮、二胡中间,戳着我们几个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排练时间很长,却没什么难度,还可以借此逃脱练琴,简直绝妙。我因为个子太矮,成了乐团的吉祥物,拖着大大的琴去和他们一起演出《金蛇狂舞》《北京喜讯到边寨》。
每次去江边的排练场,我都可以在沿途买一个烤烧饼吃,焦脆金黄,两面刷着辣酱,撒上一层薄薄的芝麻和白糖,香辣中带着一丝丝甜,不卫生不健康,那么好吃。
我以为乐团全都是这么好玩的地方。
这种认识持续到小学五年级,我加入了中学生乐团——它的名字叫中学生乐团,小学生也是可以进的。
选拔很严格。这种严格一方面是出于乐团本身的水平和名气:每年的“哈尔滨之夏”音乐会,中学生乐团都是非常重要的演出嘉宾,我们统一穿着白
衬衫和黑裙子上台,俨然一片小艺术家。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乐团隶属的背景所能带给团员们的优厚待遇:全市最好的两所初中分别开设了艺术特长班,在择校竞争日益激烈的90年代末,这是一条闪着金光的捷径,初中生在乐团“服役”满三年,中考时可以加五分。
用家长们的话说,“五分能甩掉多少人呢!”
这些优厚的条件是乐团曾经招揽人才、走向兴盛的源头。兴盛过后,便成了隐患——为了择校和加分,什么样水平的学生都能找到门路加入,家长们各显神通。巅峰时刻,第一小提琴组至少挤了二十四个人,大提琴坐了八排,远超三管乐团的编制。
一次排练《轻骑兵序曲》,中间一段颇有难度的小提琴合奏总是乱套,指挥老爷爷抓到两个连弦都对不准却还拉得尽兴的第二小提琴手,气得摔了指挥棒。
乐团的负责人没有办法继续装聋,痛定思痛说,得考试。弦乐考的就是《轻骑兵序曲》的选段。
大提琴的首席是比我大四岁的姐姐,已经在这个乐团很多年,读的就是重点校的艺术班,再忍耐一年便可以拿中考加分资格了。我刚来不久,空降大提琴副首席,她看我从来没有顺眼过。
因为她琴拉得巨烂。这次考核让她如临大敌,通身无处发泄的怒火和焦虑,让她开始欺负我。
每个周日下午排练结束时,都是大厅最混乱的
时候,我们集体涌向仓库去归还公用琴。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缺心眼做的设计,一整面的架子,居然是小提琴摆在下排,大提琴摆在上排。
我发育晚,小学不长个,五年级的个子比琴也高不了多少。首席从背后拍拍我,说,你帮我们几个看一下琴,我们去个厕所就回来。
于是我乖乖地站在那里等,怀里一左一右各抱着一只,脚边还躺着三只。等了很久,看到窗外,她们几个背着包,笑嘻嘻地,手挽手走出了院子。她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
大厅都走空了。我气得发抖,踩在椅子上,颤巍巍地将五把大提琴放回了架子。
考试的时候,首席从小房间脸色苍白地走出来,我目不斜视地走进去,演奏表现几乎是报复性地好。
我足足欣赏了两个星期首席的仓皇。其实我知道赢不了她的。结果公布,全场的座次,一个都没有变,大提琴还是挤了八排,第一小提琴还是二十四个人。
团长怎么可能把收过的礼都吐出来?我以为这个道理首席早就能够想通的。我俩之间的龃龉并没获得太多的关注,因为焦点永远都在第一小提琴身上。就算对交响乐再无知的观众也知道,小提琴坐第一排最外面那个人,演
出结束时是可以站起来和指挥拥抱的,全乐团再无别人有这个殊荣。
而第一小提琴的副首席比首席出色得多,这是被当众验证过的。副首席漂亮
地完成solo,首席只会嘿嘿一笑吐舌头。
她们之前都被团长表面的严肃唬住了,此刻劫后余生,高兴地在休息时宣布要请大家吃冰淇淋。我坐在原地喝酸奶,无悲无喜的状态让指挥误以为我还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但小提琴副首席也坐在原地,她擦眼镜,眼镜布却盖在眼睛上。
这种时候怎么能哭呢,我心想,硬憋也要憋住啊。大厅乱得像水开锅了。指挥坐在小台子上,看上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
有点窝囊的老头。
他突然对我们说,你们俩把那一段,重新拉一遍吧。我们合奏。他坐着给我们指挥。结束后,指挥拥抱了一下副首席的姑娘。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那时候已经在学巴赫的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了。我曾经为了考级,苦练过很多奏鸣曲和协奏曲,技术上都比巴赫要难,但巴赫是第一次让我在练琴的时候想哭。
它是那么美,庄重、平衡、和谐。它不想被我们演奏。
我学了几年的琴,才终于发现音乐在虚荣、攀比、争气和烧钱之外,最单纯的美。
我学琴的动机注定了与它无缘。我爸妈和介绍人想要的是“好气质”和“有退路”,乐团的孩子们追求的是升学和加分,我们向古典乐要未来,向艺术要功名,向美要意义。
美是无意义的。
小学毕业前我面临一个重大的抉择。
李老师的另外两位高徒在初中的时候分别考入了两所
著名的音乐附中,脱产备考,背井离乡。
两位师兄师姐比我大很多,在民乐团带过我,放假回家时特意找我爸妈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准备好至少十几万,提前去拜考官为师,既是为了突击也是为了“意思意思”,不管你琴拉得多好,这道程序总归是要走的;爸妈要做好两地分居一两年的准备,总要有一个家长去全程陪护……
最重要的是,“千万想好了。这是一条不归路。”
我爸妈愁肠百结。本以为多年学琴已经是下血本了,只为换一条四通八达的路,没想到更大的坑在前面。
小学毕业的夏天,我顺利地考完了十级,得了一个招摇撞骗的比赛的全国金奖。
那个夏天,省里也办了一场大提琴比赛,虽然是省级赛事,其实含金量比我之前得到的奖项都高,最重要的是熟人多——省里但凡有头有脸的老师,手里但凡有能拿得出手的学生,都送来参赛了。
李老师让我在巴赫无伴奏组曲的序曲和《节日的天山》中间选一首参赛。我选了《节日的天山》。老师很赞同。
《节日的天山》是国内作曲家创作的,有新疆色彩,结合大提琴的音色,旋律很奔放热烈,有趣又好听,难度高又炫技,双八度、拨弦、轮指、连跳弓、连顿弓……杂耍似的。
但我的理由其实只是,我不想演奏巴赫。
比赛现场我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她的老师来自省
内的大提琴世家,远比我的老师吃得开,各种比赛和表演机会手到擒来,任何圈子都需要人脉,乐器也不例外。但这个女孩身上没有任何名师弟子的骄矜之气,刻苦得惊人,甚至到了有些用力过猛的地步;音准、运弓利落,技术极好,极自卑。
我们的老师会面就像两只斗鸡,我们关系却很好。比赛前她偷偷和我说,如果这次她能得第一名,她妈妈就会奖励她肯德基的汉堡。
她演奏了巴赫的无伴奏组曲。她得了第一名,我得了第二名。我觉得很好。换汉堡比换别的好。巴赫在托马斯教堂排练唱诗班,也是为了混口饭。
我帮我的爸妈做了决定。十级也考完了,到此为止吧,中学生乐团也不去了,择校的事就算了吧,我可不想和首席做校友,反正哪条路都是不归路,普通初中也能好好念书的。
后来断断续续又学了一年琴,李老师也不怎么收我钱。我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天上了最后一堂课,也不记得自己哭了没。离开前在歌剧院一楼的收发室窗口注销学员证,老爷爷给小本本盖上作废的钢印,和我说,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不点儿哪。
我走出大门。左手边是友谊路,矗立着儿童医院。我最害怕学琴的时候,走到歌剧院门口都不想停步,恨不得径直冲到儿童医院里面去住院。
那些岁月一转眼就不见了。再一转眼,我拇指和胸口
的茧子也褪不见了。我十几年没有碰过琴。中途只有一次,高一合唱比赛,我和其他人一起
带了乐器去给班级伴奏,还没上台,弦就崩了。它也不想被我碰。
2011年,我终于辞了职,去杭州学画画。
那里有中国美院,周边开满高考美术集训班。我妈妈没说错,真的有很多人可以用一两年的时间速成绘画,水平甚至足够考大学。
画室里我和一群1994年出生的小孩挤在一起,因为他们喜欢公放音乐,我因此耳熟了“QQ音乐三巨头”许嵩徐良汪苏泷的全部热门歌曲。晚上睡不着,我就一个人在河边散步看星星,对着手机里的google星图,认认真真定位和学习了所有星座。
后来我止步于球体。老师比我大两三岁左右,曾经骑着小电驴带我去买画具,最后又骑着电驴把我送到高铁站。
“别学了,你不是这块料,”他说,“我也不是骗钱的人。”他说我没才华。
我三岁开始涂鸦,巅峰水平是十二岁,画的水冰月(自以为)跟原版一模一样,并把这个巅峰水平一直保持到了二十四岁。小时候我的愿望是拥有一间大房子,用途是,在里面装满白白的整齐的画图纸。
我的愿望里从来没有过大提琴。我只想把它劈成柴。然而却想起六七岁的时候,我在家里拉着《农夫之歌》,高高兴兴地唱
着自己填的词。西晒余晖洒在外公
身上,他笑眯眯地夸我真有才华。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他。
2012年的最后几天,我终于去了巴赫博物馆。
天是阴的。东德城市的天总是阴的。老奶奶和我一起走出博物馆,散步到托马斯教堂外面。那里竖立着一个高大的巴赫铜像。
我把相机交给她,她拍下了我和巴赫的合照。
照片里我笑得很开心,非常符合游客的特征,身体靠着铜像底座,还有一只腿是翘着的;六首无伴奏组曲,我只练过第一首,后来的这些年断断续续终于听全了,更是游客中的佼佼者了。
我整个童年都给了它,到最后也只是一个游客。
去年的冬天,编辑和摄影师朋友一起到海边给我拍新书的宣传片。我不善于面对镜头,拍了两天都还是很僵硬,连走路姿势都不对。
后来摄影师说,你不是学过大提琴吗,怎么不带来。
于是我把它从墙上取下来。指板已经微微开裂了,常用把位因为多年的摩擦,黑漆褪去,露出一道一道的底色来。四根琴弦都废了,旋钮都不敢用力拧,生怕它断掉。
就是个道具嘛,我想,当年没劈了它,不错了。我换好衣服,坐在镜头前。摄影师让我随便演奏点什么,反正现场不收音,
没调弦也无所谓的。
他忙着找角度,我编辑忙着玩手机,没人注意到,当我多年后拉响第一
声琴音,要咬紧牙关才控制着没有哭出来。
多年不练习
,我的手已经僵了,指法却全部都记得,每一个小节,每一次停顿。我竟然都记得。
摄影师赞赏地说,诶,琴真有用,你一下子就自然了。它当然有用。它带着我失去的一部分灵魂,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原来我一直都爱它。它是我的负担,我的苦难,我急于甩脱的噩梦;却也给了我骄傲,给了我快乐,给了我窘迫又俗气的童年原本不可能得到的美与希望。
我爱它。我学了八年的大提琴,我爱上它的时候已经太晚。
当年,在离开博物馆前,我看到门口提供纸卡,让游客给巴赫留言。老奶奶鼓励我拿一张。
明知自己和他毫无关系,我依然在题头端端正正地写:“亲爱的巴赫先生”。
亲爱的巴赫先生:
2017年的新年,我重新开始练琴了。

后来他们长大
人类对权力的向往与生俱来,我们只看到权力等于自由。
你一定知道不止一个小童星,和你一起长大。
他们可能出现在彩色荧屏上,扮演着小天使、小仙子、女主角的小时候、男主角的儿子;也可能出现在你的生活中,是你三舅妈的同学的宝贝儿子,或者隔壁班的主持艺术节的长头发小公主。
无论如何,她一定经常被提起,被记得,被羡慕也被讨厌。比如小叶子。
我的家中至今躺着一本神奇的书,可以称它为工具书,因为里面的散文诗和朗诵词被按照节气与庆典的类型划分。有教师节专用园丁献礼,元旦晚会专用辞旧贺文,当然少不了少先队大会和共青团颂歌,通篇陈词滥调和无逻辑的排比蓄势,但是极容易被改编重组,是所有为中队会愁白头发的班主任和小班干们的圣经。
这本书的编委会是我市共青团委的一群女老师,而把它翻烂背熟的,就是十几年前的小叶子和我。
小学毕业的时候,收废品的老头子来学校里面收集杂物,我把这本书从垃圾堆里捡起来,对小叶子说:“扔了多可惜。”
小叶子说:“那你自己留着吧,我不觉得哪里可惜。”
我相信我没有记错一个音节,然而她讲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却在我脑海中变幻莫测了起来。她说话时候是真的有那么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还是我写小说写
多了,一厢情愿地给记忆中的画面加了一套沧桑的滤镜?
如果说人生如戏,只是抻长了,在时间的长河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演着,那么我们总是需要几句台词来提醒自己,这儿是高潮,这儿是结局,这儿该落幕了——对,就是这儿。
关于小叶子的这场戏,落幕的那句话就是,“我不觉得哪里可惜”。
我小学在六班。全年级一共六个班,前五个都是按片区就近入学,只有我们六班是议价生班,传言说,六班家长非富即贵。
我家的状况就是反例,两边都不占,但必须承认,为了我上学的事,爸妈结结实实花了一笔钱。
我们六班是有资格编入校史的。
第一任班主任在我们二年级就折腾出了一本《二年六班小红花日记集锦》,自费出版赚到了好名声;三年级带领我们班在全市小学生中队会大赛中杀出重围,得到特等奖,一举升任隔壁校副校长。
第二任班主任是刚毕业的新老师,人有点笨笨的,又爱虚张声势,接手之后颇有些适应不良。被她骂过的学生背地里攒下一盒粉笔,掰成小块分给许多人,盘算着趁她转身在黑板写字的时候好好让她领教一番。有个老实的女生告密,起义被提前扑杀,但新老师也还是哭哭啼啼跑出教室,说什么也不教了。
第三任班主任是个有经验的中年女教师,吸取了上一任的教训,开场便是下马威,把学生
治得服服帖帖。她比第一任年长,却屈居人下,因此憋着一股劲儿要把六班开发到底,毕业前终于获得了全市公开课大赛的特等奖,自此外调,平步青云。
孩子也不过就是道具,公开课上每一个问题都有了固定的回答者,我们在老师安排下停课排练,熟悉每一个步骤,做错的小孩会被训斥和孤立,没人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妥。
还记得隔壁班的老班主任曾在办公室里酸溜溜地对几个小班干说:“你们也就嘚瑟这几年吧,上了初中开始拼学习成绩,你们就该后悔了,被大人当枪使,净折腾些没用的。”
那位老教师说完就斜了小叶子一眼,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一种论据。教育系统自然也有潜规则,当年班主任们的“教学成绩”受到肯定,多
半是上级领导的猫腻。然而凡事都有一个由头,历任班主任再怎么心比天高,
若摊上一个呆傻的班级,升迁的事情恐怕难以服众。
六班自然不呆傻。我们有小叶子。她是一切的源头。
当我还在地上和稀泥玩的时候,小叶子已经开始学习朗诵与主持,穿着小裙子,梳着齐刘海童花头,外形可爱,仪态大方。她每个礼拜出入电视台三次,和导播间里所有的工作人员行礼问好,与一位大姐姐搭档主持,共同录制我们地方台每周二晚上播出的儿童节目。
小叶子是她的艺名,因为热播动画片《聪明的一休》
中,一休白白嫩嫩的“小女友”就叫这个名字,而她们有着相似的样貌,一样的发型。小学一年级入学第一天,我们都仰着脖子紧盯着神明般的班主任,希望得到她的注意,而她早已认识了小叶子。
或许班主任自打那时就盘算起来了。她指着小叶子,说:“以后老师走进教室,你就喊‘起立’‘敬礼’。”
又看着我们,说:“大家都要听她的。”
一开始班里的同学们对她的畏惧多于崇拜。作为管理队伍的班长,小叶子受到了班主任的不恰当指导,面对有小动作的同学,她的直接反应是“啪”地打在对方胳膊或头上,呵斥道:“太没有纪律了!”
站在队尾的家长们颇有微词,脾气火爆的几乎要冲过来护短。小叶子也是有点慌张的,但还是挺直了腰杆——老师吩咐的,她不会错。
但是到了她大放异彩的场合,那些质疑声统统变成了喝彩。小叶子世面见得广,小小一只就足以稳重地和六年级大哥哥姐姐一起主持升旗仪式,时常被大队辅导员叫走去参加一些公开活动,“神秘地”消失好几节课。
真让人羡慕。
一年级末尾,我们集体加入少先队,小叶子在大会堂里带领大家宣誓,站在高高的台上唯一的一束追光里。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站着面目模糊的我们,一句句地跟着她念宣誓词,当她最后说到“宣誓人×××(小叶子的本名
)”时,我们本应念出自己的名字,可我身边的好几个女生,异口同声地把小叶子的名字念出来了。
我当时还转头笑其中一个女孩,说:“你怎么连这个都跟着读了。”女生瞥了我一眼,转头说:“我要真是她还好了呢!”我们都想成为她。
我内心有这种向往,表面上却装着不在意。当我的父母问起,我还会提起班里爱拍马屁的文艺委员,说那个谁见了小叶子比见了她妈都高兴。我爸妈大笑不止。
尽管崇拜者众多,小叶子的生活里却只有跟班,没有同伴。她是一个从四五岁就开始和省里著名的笑星一同出席饭局的孩子,会社交不会玩耍,甚至不太知道如何与同龄的小姐妹们交流——摇头晃脑嗲声嗲气是大人眼里的天真,别的孩子不吃这一套的。
在老师的多番暗示下,我爸妈也送了礼,自此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同学升任了卫生员,主抓班级的眼保健操工作。这也算一种特权,虽然我无法
像小叶子一样公然在上课时间随着大队辅导员消失,至少在大家都闭眼睛做操的几分钟里,我可以威严地站在讲台上看着他们。
只是想要做不一样的人。人类对权力的向往与生俱来,我们只看到权力等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