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此景,让连凤玖止了步。
大周有礼,千金闺房、学者之屋不得随入,书房之重,可见一斑。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忽停,白卿破天荒的转了头,却见连凤玖已经单脚后退垮出了门槛。
他唇角笑容浅露,“大门都砸了,连大人莫非还在意在下这一间小小的书房?”
连凤玖几不可查的翻了个白眼,然后笑着提起了裙摆就进了屋,连一声“叨扰”都懒得再说,生怕又一次自讨没趣。
屋内的三个书柜上均燃有素香,味清,微甜。
这让连凤玖很是诧异,一般来说,燃香熏书,那是女子的偏好,却不曾想,堂堂白卿白君竟也有这种雅兴。
“听闻连大人早些年是有在汪远之汪大人门下旁听过吧?”白卿说话多有出其不意之势,仿佛是静谧深夜的一记哨鸣,令人无端的生出警惕。
连凤玖收回了看三鼎小香炉的视线,眯着清眸淡淡地点了点头。她记得自己旁听汪远之的课是在八年前,当时她刚满十岁,正是懵懂将发、求知不懈的年纪。
汪远之是先帝之师,当今圣上登基后,他曾倾力辅佐其十年之久,后辞官出宫,不问政事,在自家老宅办了个堂学,连凤玖便是在那一年成了他的半个学生。
之所以说是半个,那是因为汪远之并未让连凤玖名正言顺的拜他为师,他只教了连凤玖习文练字,连课也不曾让她旁听。
连凤玖多有不解,每每跟着汪远之练字的时候总不忘问一句:“先生为何不让我拜师?”
她记得汪远之也总是笑眯眯地捋着白花花的山羊胡道,“过目不忘已是仙技,若再精学,必定前途无量。只可惜,你是个女娃娃…”
只可惜,你是个女娃娃。同样的一句话,这十八年来,她已从无数个人口中听到过。
她信命,却也不信命。
先朝武帝也是女儿身,却一统天下治国有道。她并非有野心妄想能与武帝比肩,可究竟是谁说的、哪一条国律定的,女子就只能出嫁从夫相夫教子,不能涉足朝政与君分忧?
短短片刻的功夫,连凤玖的心思已经转了好几转,脸上的神色也不复方才的明朗悦目,却是无端的多了一丝隐而不发的微忿。
白卿将她多变的神情看在眼中,出言打散了周遭凝顿诡异的气氛道,“连大人此番领了皇命上山,我若不给大人一个比试的机会,唯恐大人说我待人接物多有不公,既大人也是受君之托,那就和我来比一场吧。我若赢了,大人便请打道回府,我若输了,就随大人下山入宫。”

第三章 多年未见(上)

俗语云,物极必妖!
连凤玖觉得这句话用来形容白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单说此时此刻,他那一脸波澜不惊的神情就让连凤玖怎么都捉摸不透。
“先生想比什么?”连凤玖压着忽快的心跳,故作镇定。
“我记得汪大人习赵孟頫,连大人你呢,跟着他也习赵孟頫?”白卿答非所问。
连凤玖摇头道,“我只习卫夫人。”
“卫夫人师承钟繇,乃书圣之师,我手上还有她的《稽首和南帖》。”白卿闻言点点头。
“是真迹?”连凤玖瞪了瞪眼睛,心生好奇,若是本《稽首和南帖》真迹,那可值不少银子呢!
“拓帖。”
连凤玖闻言隐隐的翻了个白眼道,“卫夫人的拓帖我见过不少。”
“那我便和大人比习字如何?”
“习字?”
“大人方才看到我酿的酒了,我和大人以酒会友,香墨比字,一坛酒喝完以前,谁誊的《大周异志》多,谁就算胜。”
连凤玖只觉好笑,“这算个什么比法,先生若想让我陪你喝酒便是直说。”
“习字讲究耐、稳、准,连大人没有听说过吗?”看着连凤玖蹙眉的神情,白卿淡淡的继续道,“酒易混智,大人若是喝了酒以后笔下落字还能大小一致、笔画精准、形定而不飘且字数又比我多,那大人就算赢了。”
连凤玖闻言,心中冷笑着“呸”了一声,压着脾气道,“先生真爱说笑,我瞧着先生出的这主意却不是在比习字而是在比酒量呢。”
“素闻大人千杯不醉。”
“谁说的?”连凤玖一愣。
“大人的一个故友。”
连凤玖吃了瘪,突然发现要想从白卿嘴里套出句像样的话来还真是有点难度,“先生说笑了,我区区一介女流,酒量即便再好,也定是好不过先生的。”
“连大人口口声声都道好女不输男,到了比试上却又想占尽女子的优势,那不如…我让大人三杯?若是大人还不乐意的话,不若眼下就请大人打道…”
“好!幸而有先生让我三杯,且按着先生说的,一坛酒喝完以后,谁的字写的多谁就胜?”连凤玖及时抢断了白卿的话,见好就收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写的多是一则,也要字无大小、端正不飘,且无错字漏字别字。”
“若我赢了…”
“我便随大人下山。”白卿说着,眼中闪过一抹锐色之光,快的几不可查,让人捉摸不透。
连凤玖见状,认真的点了点头,一边挽着蜀绣窄袖一边问道,“就在这儿比?”
“就在这儿。”白卿语气平静的出了书房,不一会儿便是拎着一坛未封的酒又折了回来。
“笔墨都是现成的,任大人随意挑。”他说着从多宝阁上拿下了两只晶莹剔透的七色琉璃盏,一只放在了连凤玖面前,一只放在了自己面前。
连凤玖差点傻眼了,“用、用…用这个喝酒?”
白卿点点头。
“这…是、是抚远大师生前做的最后一对琉璃盏吧?”这祁连城抚远制的琉璃盏在黑市上少说也要上千两银子一只,且成对的更是凤毛麟角,连凤玖只觉得眼里满满的都是银子,生怕一会儿酒气上头失手砸了盏碗,她要四处借钱才能赔得起了。
“这是赝品。”可白卿却是面不改色,已经开始倒酒了。
连凤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脸上不由的浮上了一抹讪笑,“先生屋里的东西可真不少。”可惜好像没几个是真品。她是真没想到大周奇才,竟有收集赝品假货的爱好,也是相当独特呢。

第三章 多年未见(中)

白卿闻言,依旧的不为所动,淡淡然的转了话题道,“这是《大周异志》,大人先开始,我自饮三杯。”他说着便是随意的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册下来摊在了桌上,然后又从笔架上提了一支笔横在了连凤玖的面前。
连凤玖看了看白卿,犹豫着伸手取过了笔道,“只要我赢了…”
可未等连凤玖说完,白卿已是重重的点了点头,“我便随大人下山。”
连凤玖不再多言,提笔蘸墨,低头就写。她自幼过目不忘,天生的好记性让她读书习文快得异于常人。
话说这《大周异志》共分上、中、下三卷,她八岁就通读过一遍,十二岁潜心练字的时候又从头到尾誊过一遍,卷册里面的内容她早就烂记于心。
白卿随手抽的这册是《大周异志》的下卷,开篇便是唐元秀才许继游的故事。
文记:“唐元十三年,秀才许继游频年下第,其年失志,后乃从暹罗王子过海。于大谢公岛夜遭风,与徒侣数十人为风所飘,南驰两日两夜,不知几千万里…”
连凤玖写的很快,毕竟她不用抬头看书,这已省了很多时间。但是眨眼的功夫,白卿的三盏酒也已经喝完了。
“我负责给大人倒酒。”阵阵酒香随着白卿的声音从对面飘来,连凤玖一心想赢,太过专注,听了话后竟是连头也来不及点,腾出了左手端起了白卿给她斟满的琉璃盏张口便是一仰而尽。
白卿见状,继续斟酒,随即也慢悠悠的提起了笔,口中念念有词道,“唐元十三年,秀才许继游频年下第,其年失志…”
连凤玖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以后豪迈的喝下了第二碗满的快要晃出来的琼浆玉液。
其实她酒量确实不错,至少和人喝酒,她一直不是先醉倒也不是吐的最厉害的那一个。可所谓千杯不醉其实还是有些夸张了,毕竟以前她可没有像今儿这样一盏接着一盏不曾间断过的开喝的。
再且白卿这自酿酒,喝着醇香,上头却也极快,不过第五盏下肚,连凤玖就觉得握笔的手有些收不住力了。
头昏沉沉的当下,连凤玖猛的眨了眨眼,顺势抬头看了看桌对面的白卿,却见他刚刚斟好了两盏酒,随即淡然从容的从砚台上提了笔,口中继续轻念道,“诸龙虎等依前列位,与树木、花药、鸟雀等,皆应节盘回如舞…”
连凤玖一蹙眉,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发现白卿似已经快要追上她了,她心中不免着急了起来,落笔便不若之前那般稳健有力了。
其实空腹喝酒本就容易上头,她心有执念又恨不得此刻生出三头六臂来,眼下是早已顾不得落笔的字整齐不整齐,大小一不一致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喝光了大半坛的酒,酒的醇香嵌在了静默的空气中,催人迷醉,可连凤玖却并未觉得难受,只觉轻飘飘的好像身轻如燕一般置身于朦胧云雾中。
恍惚间,她依稀听到了有人在唤她,“阿九…多年未见…”呢喃的低语温柔似水,如书文梦境里写的那般——童儿玉女三十余人,或坐空虚,或行海面,笙箫众乐,更唱迭和…一派妙不可言!

第三章 多年未见(下)

眼下正是冬临北山的时节,寒色正浓,花枝俊俏,从书房的小窗望出去,入眼便是山峦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白卿端着半满的七色琉璃盏起了身,气息中少了冷峻,目光碎柔,呼吸中带着丝丝醇香,熏而不醉。
时过晌午,外头虽是疏影暖暖但已起了风,园子里独栽的香梅乘风而曳,隔着窗棂,将日光片片剪碎。
白卿微倾了身,凝视着伏案醉酒的连凤玖,稳稳的搁下了琉璃盏,然后伸出了手,将她散落在脸颊的发丝轻轻的挽到了耳后。
连凤玖似感觉到了什么,眼睫微颤,呼吸乱了几分,白卿见状,修长的手指就这样轻缓的停在了她的耳际。
这十年间,他偶尔也会想着若是有一天在城中和她相遇,她还能不能认出自己,自己的心境又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可他没有想到,她终究还是进了宫,做了官。有些事,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一样,即便他有心绕开百般阻挠,上天的决定也似不会为世间凡人所动。
如今,他根本就是骑虎难下,牵一发而动全身,那封信,想来早已经引起了皇上的猜忌,不然放眼大周朝堂,皇上又为何偏偏会让她上北山来请人?
想到这里,白卿浓俊的剑眉就微微的拢了起来。他自认为人处世素来小心,但凡皇权,不沾不染也不过问,谁知竟还是会在她的手上破了规矩。
想到这里,白卿的嘴角竟扬起了一抹淡淡的浅笑,笑至眼底,似带着苦,却有些甘之如饴的味道。
眨眼间,他的指尖略过她的墨发,顺着柔顺的发丝而下,轻轻的抚过她染熏的脸颊,肌肤之触,细腻而美好,让他心跳加速。
日光微斜,如碎金一般从雕花窗棂倾洒而入,借着柔光,白卿拂袖转身,铺纸研磨、提笔落书,竟是一气呵成。
静谧的冬歇暖午,书房里只闻沙漏细细而落的声音,屋子里飘着浓浓的酒香,碎碎的日光停在白卿落笔的云卷纸上,照出的通篇墨文用的竟是卫夫人的字体,清秀平和,娴雅婉丽,神韵超然…
白卿字写的很快,除了下笔是卫夫人的字体外,他竟也能将连凤玖的笔迹模仿的惟妙惟肖,洋洋洒洒一篇异志,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左右也不过用了小半盏茶的功夫。
墨尽笔沉,看着还倒在案头睡的七晕八素的连凤玖,白卿目光柔和的弯了弯嘴角,忽而自言自语道,“外头都说大周女官连凤玖好似拼命三郎,你倒也不负众望。可你不喝我也会让你,这般拼命做什么…”
他声音清雅,宛若天籁,话未说完,却听到门口传来碎碎的脚步声。
“先生,外头下雨了。”是观棋。
白卿闻言,不着痕迹的抽了案桌边高架上的灰鼠毛大氅,然后轻轻的披在了连凤玖的肩头,随即步不闻声的走到了门边,伸手拉开了半扇门。
“园子里的东西都收了么?”
观棋一边点头一边忍不住探了脑袋往书房里猛瞧,心不在焉道,“都收了,都收…哎呦,先生打我做什么!”
观棋没想到会吃到白卿曲指砸下来的一个“爆栗”,痛得他怨声载道的。
“看什么,去摆饭,府上来了客人,你倒是懒散起来了…”白卿说着跨出了书房顺势便带上了门,然后不由分说的拉着观棋就往外院走去。

第四章 愿赌服输(上)

连凤玖是饿醒的,当饥肠辘辘的空腹感席卷她全身的时候,她下意识就睁开了眼。醉倒的感觉自然不好受,脑中的记忆混沌的好像搅成了团的浆糊,连凤玖只觉得头疼欲裂,难受的要命。
晕晕乎乎间,她眯着眼环顾了一下书房,屋里静得可闻针落,她稍微适应了一下忽明忽暗的碎光,刚想起身,却发现肩上披着一件陌生的大氅。
那灰鼠皮毛上残留着浅浅的沉香,陌生而熟悉。
连凤玖有片刻的晃神,脑子里翻江倒海的却只勉强记得她边喝酒边默《大周异志》的画面…
对,《大周异志》!
连凤玖忽然瞪大了眼,整个人下意识地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氅应声而落的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手掌压着的那张云卷纸。通篇的《许继游传》,一字不落,正是出自她的笔下。
连凤玖压着笑意,却不敢确定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脑中只乱乱的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她即便是喝大了,也能写出一手漂亮整齐的字!
“莫非小时练字练多了?以前倒也不知我还有这能耐。”连凤玖自言自语的从桌上拿起了纸,刚迈开了步子,却见观棋推门而入。
“连大人醒了?先生请您去南厅用膳。”
连凤玖微微一惊,却是不假思索的点了头,然后拿着纸就跟着观棋出了书房。
山雨偏凉,白卿的宅子廊檐不宽,连凤玖一路从书房走到南厅,即便小心,却也不免被飘进廊子的雨水给打湿了裙摆。偏她一个姑娘家也从不拘小节,湿漉漉的一脚就跨过门槛踩在了南厅的地砖上。
紧接着,观棋的尖叫声瞬间又炸开了。
“呀!脱鞋!脱、鞋!这砖面下烧着地龙!”观棋一边跳到了连凤玖的身边一边厌恶的顾不得身份猛戳她的肩,那架势似恨不得把连凤玖推出屋子才好。
连凤玖白了他一眼,好不优雅的脱了鞋,然后卷着微潮的裙衫就坐在了举筷吃菜的白卿对面。
“酒醒了吗?”白卿正在喝汤,汤汁的浓香惹的连凤玖食指大动。
“我赢了吗?”直到闻到了食物的香气,连凤玖才觉得自己饿得已经快要精神不济了,可是饿归饿,正事儿她还是记得的!
白卿微抬了一下眼帘,也不卖关子,径直点头道,“大人赢了,在下比大人慢了一小段,酒却已经喝完了,在下愿赌服输。”
连凤玖暗自庆幸的握了握拳,却佯装神色从容的端起了面前的汤碗道,“若非先生承让,我也不可能小胜先生。”
白卿无声的看了她一眼,缓缓的开口道,“那么阿九,今日这一赢,可平息了你在云麓书院里留下的多年怨愤?”
“咳…咳、咳…”连凤玖刚入口的汤全被她呛了出来,“你、你说什么?”
“阿九,多年未见,你脾气倒不似从前那般急躁不亲了。”白卿闻言摇了头,笑意浅露,从眉梢到眼角,无不透着洞悉一切的人精味儿。

第四章 愿赌服输(中)

连凤玖觉得,要论答非所问,白卿绝对是个中翘楚。
就好比现在,她还震惊在被他识破了身份的事实中,白卿却已自顾自地转了个无关痛痒的话题说开了。
“看外面的雨一时半刻的恐停不了,今儿只怕下不了山了,连大人晚上只能在寒舍凑合一晚了,我们明日一早起来看看天气再议。”白卿说着,目光便落回了自己端着的汤碗里。
连凤玖此时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个滋味,只能心虚的抬头看了一眼白卿,却觉眼前的男子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冷润少年已经不太像了。
他年少的时候,眉目皆冷,不善交谈不苟言笑,好像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精力,连凤玖一度很难将白卿和那个一把年纪还咋咋呼呼为老不尊的北山子联系起来。
可如今再见他,虽也是那般不苟言笑,但他浑身上下却多了一点岁月沉淀的味道,一句话一个眼神清然有韵,颇有点仙骨之气。
连凤玖暗自咬了咬嘴,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何时认出我的?”
是啊,何时?连凤玖自认长得和小时候那精干巴瘦的模样不太一样,也不知道白卿到底是眼力好还是运气好,又或者是不是自己喝醉了酒以后说了一些什么话让白卿想起了云麓书院的事儿。
白卿闻言,不紧不慢的喝尽汤,然后优雅的搁下碗道,“你未曾改名未曾改姓,为何我会认不出你?”
“那年在云麓书院,我也不曾自报家名啊!”连凤玖眯着眼奋力的回想着,可因为醉酒而混沌的记忆却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模模糊糊、遥遥不及。
白卿闻言起了身,用令人费解的目光看了一眼连凤玖,然后拂袖道,“连大人慢用。”
“等等,你还没回答…”见白卿起身就要走,连凤玖一个着急,探了身伸了手就想拦他的去路,谁知她一个着急,衣袖拂过了桌上的木箸碗碟,食具便“哗啦啦”的全掉在了地上。
白卿的脚步应声而停,待他转过了身,目光对上的正是脸露尴尬笑意的连凤玖。
“抱歉,我…”
“大周多有才情女子,可真正论的上能做学问的却没有几个,阿九你算得上是其中一个。你我年幼在云麓书院有过一面之缘,之后你师承汪大人,家师和汪大人恰好是故友,你的闺名,在下耳熟能详。不过既然阿九你不想和在下牵扯上什么旧识之交,那在下也会装作不认识你…请大人放心。”白卿说着便是一颔首,然后头也不回的出了膳厅。
错愕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连凤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那是一种刻意想要隐瞒而无端被人轻松识破的羞愤感。
她知道,白卿猜到了她的心思,她确实不想和他牵扯上什么旧识之交,她从不否认自己记仇,云麓书院的事儿,旁人看着是小,可她却是第一次感觉到了那么真切的男女不公、身份有别。
更何况,当时的他已是名动大周的少年奇才,而她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旁听生,众目睽睽之下,他几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话,好像就看轻了她即便再努力也不过是个女子的事实,人言可畏,这让她如何不讨厌。
所以在领了皇命的一瞬间,她内心的喜悦无人能知。
原来能有这么一天,她可以用这种名正言顺的方式敲开他的家门,她成了大周朝堂堂正正的女官,她授命于天子,不再是他可以随意嘲笑讥讽的对象,她自然感到解气。
但为什么,不管是怎样的喜怒哀乐,到了白卿的面前,都变得那么云淡风轻、无所谓有无了呢?
思及这些,连凤玖下意识地就握拳轻锤了一下面前的矮几,那张冰块脸,即便是俊逸有神,却也是让人厌恶至极的。

第四章 愿赌服输(下)

山雨来去匆匆,过了傍晚,雨竟然就停了。
天降雨露,洗尘净嚣,滂沱过后,整个院落散着泥土的芬芳,让久居皇城的连凤玖难得的品出了一味脱尘超俗之感。
傍晚立于廊下,依稀还能听到屋檐缓滴的水声,连凤玖只觉悠闲,便是顺着木阶就落了坐。举目是皎皎明月,低头是水影涟涟,耳闻虫鸣水落,滴答滴答的甚有韵律,宛若桃源之境。
“九姑娘,床铺好了。”袭月转身出现,步履轻盈。
“明儿就下山了,今晚随便对付一夜便可。”连凤玖转头道,“可知道厨房还能煮水吗?”
“姑娘想泡茶?”袭月深知连凤玖的习性。
连凤玖果然点了点头,“山里有寒气,喝点茶暖暖身子再睡也不迟。”
“我去瞧瞧。”见连凤玖一脸的心事重重,袭月不敢耽搁,转身就退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边才又传来了稳稳的步履声,连凤玖没有回身,却已在鼻息间闻到了茶香的味道。
“今儿泡的是什么茶,竟这样香?”
不过是最不经意的一记抬头,如期而至的却并不是袭月那张熟悉的笑脸,而是一双墨深如幽潭的眸子,孤傲的檀香糅杂着茗香,直逼连凤玖紧绷的神经。
“嗬…”她吓的站起了身连连后退,结果后脑勺直接撞在了一臂粗的顶梁柱上。
“咚”的一声,连凤玖直接吃痛蹲下了身,白卿难得感同身受的皱了一下眉,然后认真道,“连大人如此毛躁,想来在宫中应很难有权贵相交吧。”
连凤玖一边狠狠的揉着后脑勺,一边扶着身后的圆柱站定道,“先生何出此言?”
白卿随意的坐下,顺手将茶盘放在了两人的中间,抚了抚被压在腿间的衣摆道,“往年上山来请我的皆是宫中孤立无援独来独往的朝臣,外界传言白宅木门难开,其实也不算言过其实。只是…”白卿说着目光流转,在连凤玖身上打了个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