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一阵子,十六娘觉得身上冷开来。她便起了身,想找件衣裳披上。却惊然发现房门正敞开着。
而秦云衡倚着门框站着,目光沉沉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垂下,房内的灯火照不亮他的眼睛,而神京春夜永远都浅浅刮着的微风,将他宽大袍服吹得鼓胀起来,更显得身形如树,俊拔宁静。
手足会(捉虫)
二人相对无言,许久,十六娘猛地转过了身,背对秦云衡,道:“你…你不是走了么?”
“…”秦云衡不答,径自走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你当我不是人么。”他低声道:“你这样,我怎么会看不出。”
十六娘哽咽得答不出话来,眼泪一滴滴打在秦云衡手背上。
好一阵子,她才道:“奴知道二郎心里头念着灵娘…其实奴也并无强求之意。可奴心里头放不下啊,为什么同样是女子,二郎就当…当看不到奴一般呢…”
“谁说的。”秦云衡低着头,脸贴在她高高的发髻上,道:“谁说我看不到你?只是,我终究不可能对两个女人都一样的…”
十六娘轻轻挣了挣,道:“奴宁可没听到…奴比不上灵娘,是不是?”
“并不是比不比得上。”秦云衡道:“你是正房嫡妻,是名门淑女,年轻美貌。处处都胜过她…可我喜欢她,你明白么?我待你心思不薄。只是你莫同她比了,可好?别叫我为难。”
十六娘想点头,却只觉头有千斤重,教她再也抬不起一般。半晌才道:“天晚了,奴倦得很了,二郎可以…可以去陪她。”
“你不用我陪着?”秦云衡颇为意外。
“奴喜欢二郎。”十六娘低声道:“二郎明白么?喜欢二郎…所以,不忍心勉强。今后奴不会叫二郎为难。就去吧。”
“我去了,你不会哭么?”秦云衡问道。
“无妨的。”十六娘使劲儿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努力挤出笑容,道:“二郎,奴甘心。”
秦云衡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伸手拭去她腮上泪痕:“好,你好好歇着。”
他俯下头,想要亲吻她额上。然而触唇的却不是十六娘光洁的额头。
她举起手,挡住了他的嘴唇。秦云衡愣住,道:“这是何意?”
“奴不要。”她退后了一步,道:“不该奴的,奴一点儿都不要。”
秦云衡怔住,从来没有谁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也从来没有谁直接这样告诉他喜欢他。
“那…我走了?”
他看着面前身形依然纤细的少女用力点着头。她马上还会落下眼泪的样子,可是却那么坚决地拒绝他好意给她的暖意。
不是她的,她就不要么?
秦云衡想了想,还是转身出了门。只是心里似乎空了那么一块。
那一夜,他终究是没有去灵娘那里,只在书房里躺了一夜,却未曾合眼。他不知道十六娘这般做到底是为何。旁人家的女眷,难道不都盼着夫郎垂幸么?怎生她却把自己朝外推…这样的她,同婚前见着自己便黏上来撒娇的她,差得也太过分明。
然而第二日,一大早就被叫到母亲房中的他,再看到十六娘时,却不禁怀疑,自己昨天的所见难道只是做梦么?十六娘还是老样子,梳着漂亮的发髻,一丝不苟地打扮好,连看到他时的笑容都还是一样。
他看着她,心中有些纳罕,及至听得秦王氏一声咳嗽,才回过神来。笑道:“儿失态了,阿娘休怪。”
秦王氏意味深长地觑了十六娘一眼,笑道:“这怎么能怪?你们伉俪情深,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秦云衡讪笑,偷眼望向十六娘,却见她脸上竟将方才的笑意都瞬霎敛去了,心里不由一颤。
十六娘的神态,秦王氏也看在眼里,心知此事有蹊跷又不好问,便轻嗽一声,道:“罢了,先说正事,这大郎和三郎都托书说要回来了,你们也得先准备些。”
十六娘一惊,这才转过脸,狐疑地看了秦云衡一眼。见他也是一脸不知所谓的神色,才道:“阿家,这是何时的事,这二位…又要几时到家?”
大郎秦云朝,三郎秦云旭,这两个都是庶子,但在秦府的地位却是截然不同。三郎的生母是秦王氏自娘家带来的婢子,后来脱了奴籍,才做了妾,同主母自然亲厚。然而她故去的却早。这三郎自小在嫡母身边长大,也算是半个嫡子了。
若真是这俩人一同回府,想来也是惯着秦云旭忽视秦云朝的。
“三日之后。”秦王氏道:“你得安排好了。三郎一大家子人,神京之内虽有他的宅子,想来也不见得就不住在府中,大郎更是除此间无处可去。他又未曾娶亲,这住在何处,却是要费心的。”
十六娘应了,心里头却叫苦。秦府后宅那么大,安排下一个人,自是不难的。然而要安排得可秦王氏的心意,倒也不容易。秦王氏不愿意多见秦云朝,又不能把秦云朝往自己和灵娘的住所附近安置,这一来多半个后宅就排不进人了。
其他地方虽然也有的是房,却多半年久失修。秦云朝和秦云旭二人回来得又快,要收拾怕是来不及了。
十六娘心中盘算不提,秦云衡却道:“三弟回来,我是知道的,怎生那人也回来了?”
秦王氏同秦云朝的母亲不睦,连带着秦云衡也同秦云朝兄弟失和,俩人自幼便斗得乌眼鸡一般,十六娘是知道的。此时秦云衡的话落入耳中,她眉头不由蹙得更紧——这下可好,原本想着二郎的书房旁边还有几个院子能住人。如今看来,若是把秦云朝安排过去,这后宅里莫提别人,兄弟二人怕都要打起来了。
等从秦王氏屋内出来,她也顾不得前一夜同秦云衡的一番龃龉,忙拽住了他,道:“二郎,你看如今奴把阿兄给安置去哪儿啊?”
秦云衡顿住了脚步,盯着十六娘道:“你当真想按我说的办?”
十六娘点头,便听得他丢出俩字来:“外边。”
“…外边?”十六娘失声叫道:“这怎么行?”
“有余钱的话到随便哪个街坊里头买个宅子给他!”秦云衡脸色很不好:“我不想见他,一面都不想。要是没余钱,你随便把他放到什么地方,只要我看不见便是!”
十六娘简直咬牙。秦府架子虽大,余钱却着实不多。就凭秦云衡的俸禄,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口奴婢也就是堪堪够用罢了。纵使加上几代祖宗领有的封地田庄,那一年才能余出多少钱来?还有不少要拿去给族里办公学呢。为了让秦云朝不要在秦云衡面前出现,再买个宅子,那比割她的肉还疼!
当女儿在家的年纪当然不会考虑银钱这般俗物,然而如今当了主母,便不能时刻都由着性子来随意花销了。
当日下午,十六娘拽着拥雪,硬是将秦府内宅里里外外转了个遍。最后方在院子西角上觅到个安静院落出来。又赶忙地遣着婢子小厮打扫干净,填上家什摆设,一切收拾停当也就到了这二人抵京的前一夜。
第二日早晨,十六娘打扮妥当,便要在府中准备迎接这叔伯二人的。近晌午时,外头大街上车马声响,紧跟着一名少年郎君悠然晃进了秦府大门,前呼后拥的却是好一群莺莺燕燕。
这少年圆脸,长得和秦云衡片分不似,明明年纪轻,却已然蓄起了胡须。只是一双眼睛非常明动,还带着几分跋扈的稚气。
“阿兄!”少年进了门便大咧咧招呼:“你可太叫可怜的三郎伤心了!成亲也挑着我去南方游玩的时候,我连杯喜酒都没喝到!”
秦云衡好气又好笑,道:“婚期早就定了,可不是你自己巴巴要去南方过冬的么?且闻江南一带冬季比北方尚冷出几分,你是给冻傻了才将这事儿赖给我的吧?”
“反正我没喝到喜酒是实不是?是了,那便是要怪你的。”秦云旭向来无赖,晃到了他们面前,朝十六娘一打量,便笑了:“若事先不知道,我还真看不出来这一脸温淑贞静的二嫂便是当日裴家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女娃了!”
十六娘大为羞窘,脸一红,忙举了团扇遮住半张脸,低声道:“三叔取笑了!”
秦云旭笑着还要说什么,却听得他那群莺莺燕燕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二弟,弟妹。一向安好。”
这话问得很是合衬,然而那声音却冰凉得像是最深的噩梦里泛起的寒意。
十六娘甚至打了个寒颤,朝秦云衡身后退了一步,才敢抬起眼去看。秦云旭的妾侍们散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那边过来。
相比秦云旭,秦云衡和这位倒是更像些。甚至,连他们俩此时看向对方的目光,也是一样抵触而又带着不得已为之的客套。
十六娘在心里暗暗评价着他们两人,却不期秦云朝看了她一眼。眼神相撞那一霎,她只觉得血都被冻住了,心底下毛毛地凉。
他要如何看待这秦府中的人,才会有那种极端平静中糅杂着绝对厌憎的眼神?
她不自禁伸了手扯住秦云衡的袖子。秦云衡瞥了她一眼,不着声色地伸手与她相握,才向秦云朝道一声:“阿兄胜常。”
击蹴场
十六娘目睹这兄弟二人不冷不热的会面时,已然默默松了一口气。既然两个人都巴不得不见对方,那不碰面,不也就是说不会滋事了么。
除了当晚的夜宴上,秦云朝的一名侍妾和乔灵娘巧言利语互相讥刺了几个回合之外,两边儿的人还当真都安安分分地过了好几天。
然而这世上最不缺的,恰是等闲起波澜。
当拥雪通传那秦云朝的侍妾前来拜访娘子之时,十六娘正在当窗绣那夜她丢下的牡丹。她的十一姊裴含,是至尊身边得宠的惠妃,长十六娘七岁。虽是十六娘阿爷先妻所出,却与她甚是投契。
她的生辰,十六娘自是要好好准备的。裴氏富贵,犹自比不得宫中,十一姊哪里会稀罕珍宝物什呢。十六娘盘算来去,也唯有手绣一扇枕屏送她还算是有些心意。
然而如今离她生辰只余数天,这枕屏还差多半,正是赶工之时听得那侍妾要来见,心中难免有些烦躁。只是想到那侍妾和灵娘言语相斗之处,又转了心念,点点头,道:“也好,请她进来吧。”
那侍妾进门时,一双眼早就将十六娘这居室打量了个分明。之后才行了礼坐下,恭声道:“娘子,奴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哦?”十六娘挑了挑眼眉:“你说便是了。”
“奴也知晓,在府中比不得别处,放肆不得的。然而这几日清闲,却着实无聊——娘子若有余暇,可否借府上击蹴场与奴们使使?”
十六娘原当她是要来说和灵娘相干的事情的,已自打叠了精神准备说辞。不料她只是想借个击蹴场,心上的弦登时松了:“那自然可以…你们,你们要击蹴吗?如果没有马的话,府上的马你们也尽可骑用…”
那侍妾显是喜出望外,道:“如此吗?多谢娘子了!”
十六娘脸上微微飞红,有些迟疑,却又开口道:“我…我想和你们一同击蹴,可好么?”
她自小在娘家便喜欢击蹴为戏。走马镜场,扬杆击球,俨然是惯玩的。然而自进了秦府,府上虽亦有击蹴场,可女婢们同她不熟,秦云衡唯有一个庶姊正当龄,却又是已经嫁了人的,当真是找不出人同她玩。如今这侍妾既然说到要击蹴,十六娘自然心驰神往。
那妾侍也是个灵巧人儿,见十六娘这般,不禁笑了,道:“娘子肯赏脸,那是再好不过的。奴们求都求不来呢。”
“那甚是好!”十六娘击掌,笑道:“对了,统共都有些谁去?”
“奴姊妹两个,外加三郎的姬妾们。娘子要来,便恰好十人。”
“三郎有七个姬妾随着来吗?”十六娘道:“他倒是会享福!”
“那可不是?”侍妾微笑起来:“娘子,奴的名字唤作挽云,娘子若是还有什么不尽的吩咐,大可遣了婢子们去唤奴。”
十六娘点了头,笑意止也止不住。此时未褪稚气的模样落在那挽云眼中,却叫挽云唇边的微笑停了那么一霎。
是日秦云衡又来她房中转了一圈,有的没的说了些闲话。见十六娘兴奋,便好奇问了一句,听说了要击蹴为戏的事情,却微微蹙了眉。
“怎么,二郎,不…不行么?”十六娘正在兴头上,见他如此,心中打鼓。
“倒不是。”秦云衡答罢,想了一会儿,才道:“大概是我多想了。女娘们玩耍一回也没什么,只是你可多当些心,府上的马多半烈性。”
十六娘听得秦云衡许她玩耍,又起了兴,笑道:“那不劳二郎费心!奴虽然不敢说精通马技,但击蹴也玩过许多次了,不会掉下来的。”
“不单是你,还有她们。”秦云衡道:“她们也容不得有什么闪失。”
十六娘点了点头,不在意道:“奴知道的!”
彼时的她决计想不到,偏偏就是她,闪失了。
并不知道那原本浇了油筑好的击蹴场如何会突然多出一个坑,也不知晓场外边秦云衡缘何会同秦云朝一并出现,只是当秦云衡惊叫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的马已然脚下一绊栽倒。
饶是她反应极快,脱出马鞍,仍旧被甩得斜飞出去。
甚至来不及惊慌。
直到身体撞在谁怀里,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无意间,便紧紧攥住了那人的手。
那一刻,天地都静了。
“阿央!”秦云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阿兄,请你松开内人。”
十六娘有些僵硬地抬起头,却发现她原是跌摔在秦云朝怀中的。而差那么几步,秦云衡没有接到她。
她打了个寒颤,忙松了手,朝后退了两步,却觉得腿上没有半分力气,几欲跌倒。
秦云衡伸手携住她,上下看了一回,才道:“我叫你小心的。如何不听?方才若不是阿兄站在此处,你这般摔出去,是多凶险的事情!”
十六娘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靠在他身上,什么都说不出。心还在胸膛中疯狂地搏动,她喘不上气来。
“你到底…不要紧吧,可还好?”
他的声音软了些,眼神中责备之意也减消不少,丝丝分明的尽是关心。十六娘狠狠喘了两口气,才觉得右脚腕刺心地疼。
“奴…脚扭着了。”她低声道:“疼得很。”
“…”秦云衡几近无奈地瞥她一眼,高声唤了奴子去找医人来。
十六娘此时方才定下心来,她喘上几口气,将头靠在秦云衡颈窝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半晌才想起要和秦云朝道谢,然而当她抬起头时,却发现秦云朝已经走开了。
许是感觉到她在看他,秦云朝回了头。四目交对也不过是一瞬间,十六娘却发现他对自己笑了。那笑意很浅很淡,甚至只能算是勾了勾唇角,但眼中神色,已经不再是初见时当着秦云衡那般冷漠凛冽。
…这…似是…
十六娘觉得呼吸都停滞了一刻。然而秦云衡的声音响了起来:“可好些?还怕么?”
她摇了摇头,道:“没事了,二郎…只是当着她们搂搂抱抱,怕不成体统吧…?”
“嘿。”秦云衡似是叹似是笑,道:“刚刚缓过神来就念叨体统了——你现在不若从前好玩了。”
“…啊?”
“走吧。”秦云衡将她抱起来,朝自己的居所走去:“在你那里等医士来过,我好给你涂药。”
十六娘一怔:“不用的,二郎,奴有婢子。”
“…”秦云衡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怎么,是看不上我给你擦药?”
“只是不敢劳动夫君。”她偏了头想看他神情,终究徒劳:“当真不用如此待奴。”
“…够了,我要给你擦你便应了便是。你还未曾发现自己嫁人后格外聒噪么?叫人…”秦云衡阻了她的话,然而他自己的话也不说完。十六娘的心跳本来就还未曾平息,此时听着秦云衡这样讲,心中像是被谁用羽毛轻轻扫过一般,竟又慌起神来。
到了沁宁堂,秦府惯请的女医已经候着了。秦云衡虽然已经将十六娘放下,但却仍是亲搀着她的。二人看来分外亲密。落入那女医眼中,这四十岁上下的妇人也不由勾了头。十六娘害羞,挣了秦云衡的手,却险些儿跌倒。惹得秦云衡又将她埋怨了几句。
“所幸未曾伤着筋骨,”那女医小心翼翼在十六娘脚腕处按了按,道:“只是扭伤,郎君若有解淤通散的好膏子,给娘子涂些便是,将养几天就好。”
“好大姊,你出门不带药的么?”秦云衡嘴上怨了女医一句,扭头又遣了婢子去灵娘处取药。十六娘微怔,道:“什么药,却在她那里?”
“军中治跌打的膏子。她从前起舞,易伤着…”
十六娘哦一声,再不出言。那女医倒是乖觉,早早便告退了,连此次的诊费都不曾索要的。
遣去取药的婢子须臾即回,期间十六娘不再同秦云衡多言。她并非是没有脾气的纸人儿,夫婿的灵药,偏得放在妾室手上,她心中怎能痛快得了?
秦云衡看在眼中,只是不言语,从那婢子手中取了药,便蹲跪在十六娘面前,将她所着靴袜扯下。似是料到十六娘一定会挣扎不肯让他如此,他左手抓住了十六娘脚腕上三寸处。
果然,十六娘惊讶之下抽脚想躲开,却被他制住,动弹不得。一时脸热,道:“二郎你这般…不可以的!”
秦云衡轻声笑道:“十六妹果然是长大了。我碰一下你的脚,都不答应了…”
“哪里有郎君为娘子做这样的事的!”十六娘急得想踢他,但想来此般似乎更加不合礼数,只能作罢,转而尝试说服他:“二郎,奴自己来也不妨事的!”
“…”秦云衡抬眼瞥了她,含笑不说话,手指蘸了青碧色药膏,在她脚腕处涂抹。十六娘实是不愿他如此,突生一计,推秦云衡道:“你涂错地方了二郎!奴自己来吧…”
秦云衡点点头,却不松手,竟将药膏在她脚腕处满满当当涂遍:“这下总有涂对了的所在吧?”
十六娘一怔,突然笑了出来:“何故非要给奴亲手上药呢?”
“我总觉得,前几日是叫你失望了。”秦云衡站起身来,从婢子手中接过熏了香的手帕揩净手上残余药膏:“可是…其实,你若不想那些有的没的,我总归不会叫你太难过吧?”
“…”十六娘抬起头,注视他的面庞,道:“二郎,你盼望我脚伤能好么?”
“…自是如此,可…如何?”
“那便,不要再提这样的话。”十六娘有些艰难,却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若奴有一天能绝了这念头,那是奴自己的事。然而如果是你来逼奴绝了念头,就未免太过残忍。二郎,你应知晓,成亲前的裴央,是何模样。若你再多提此事,奴怕这药,会被奴丢到窗子外头去。”
溜须者
秦云衡看着她,眉头微微蹙起,道:“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奴并不知道。若知道,不致有今日。”十六娘已经无从分辨自己到底是冷静着还是疯癫着,话语出口,她的心脏亦在疯狂搏动,只是心中,如雪后大地,平整洁白,找不到任何存在。
“那便罢了。”他转过身,侧脸道:“你若当真不想用,丢了也罢。只是,同你所说的一般,我也有话要说——若有一日,我不愿待你好,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而我愿待你好之时,你要我放弃,似乎,也不算是多么磊落光明的事。”
“奴并不是…”十六娘欲解释,开口半句,又停下,道:“罢了。”
“你记着一句话吧。”秦云衡走到门边,停下脚步,低声道:“鸳侣同心,夫妻同命。”
他走了许久,拥雪才朝着侍立的小婢子们使个眼色,待她们退去后自己走到十六娘身边:“娘子,何苦拂了郎君好意?”
十六娘垂着眼眸,半晌抬头,道:“大约是,中邪了吧…我也知道,该对他曲意奉承。只是我受不住他从灵娘那里分一点点温存给我,我…并不求施舍。”
“那怎么是施舍!”拥雪若非婢子,简直想揪着十六娘的领子用力晃醒这不出息的主人:“郎君待娘子好,那是天经地义啊!娘子纵使不想你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也要想他…他这辈子都是您的夫婿,这样顶撞,之前受的委屈不就白白浪费了吗?!”
“我…并不是谁都可以操控的傀儡啊。”十六娘侧仰起只化了淡淡妆容的脸,平平道:“纵使此世我只能在这深宅大院幽闭终老,也并不想拗断骨头去逢迎他。我若待他好,是我自个儿想待他好,若不想,也没有谁能为难我如此。方才难不成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可…是娘子不懂郎君的意思吧?”拥雪道:“娘子,何苦心如明镜!便当郎君是加意疼爱着你便是,便这样享用便是…”
话未说完,十六娘携起了她手,轻轻拍打她手背,含着一丝苦笑,道:“若我终究如阿家那般,在夫婿面前说不得一句话,你可还会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