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杂耍是我们刚入职的时候,前厅经理每天都要检查我们的项目。但当时的前厅经理是个女孩儿,人很好,斯斯文文的。每天,我们这群小伙子都要当着她的面自摸,她先比我们受不了了。没过多久,虽然这套流程还写在每天的责任表上,但女经理已经不要求我们照做了,为我们免除了这项当众丢人的责任。
但鲶鱼精来了以后,重新开始要求我们做这套上岗前检查体操,而且对这流程里的要求,查的格外仔细。他上岗第一天,就因为我裤子有褶皱,王牛郎头发太长,各自扣了我们10分的员工考核分。我们每个月能扣的分是有限的,分儿一扣完,这个月的奖金就没有了。
鲶鱼精明摆着要和我们过不去,我们又明摆着不能和钱过不去,所以每到他当班的日子,我们都对仪容这一项,紧张极了。
门童的工服不能有褶皱,在之前的女经理眼里,我们只要不像刚拧过的酸菜一样,皱皱巴巴的来就行。但在鲶鱼精这儿,工服上有腋毛那么细的褶,都不成。我租的小阳台,没有衣柜,地上也摆不开衣服,为了不被扣分,我只好每天睡觉前,把衣服脱了,然后掀开床垫,把工服平铺在床板上。每天起床后,再掀开床垫,像抱媳妇儿一样小心翼翼的把我的工服抱出来。工服被床垫和我压的平平整整的,就是穿上以后,全身都是老木头味儿。

因为鲶鱼精的存在,我越来越讨厌上班。以前没有他的时候,我们这些门童,虽然知道自己做着酒店里很底层的工作,在这座城市里也属于可有可无的家伙。但那时,大家还能苦中作乐,上班时一起发发牢骚,说说笑话,偶尔遇到懂人事儿的客人,还会让我们觉得自己的工作其实也挺体面的。
而鲶鱼精来了以后,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打压我们。每天让我们在大门口做上岗检查,让我们大声喊出口号,路过的人会笑话我们,这无所谓。让我觉得难受的,是他冷漠里带着一点嘲笑的目光。
鲶鱼精从来没和我们骂过脏话,他会用一种最斯文的方式表达他对我们的鄙视,把你的自尊心像分尸一样,迅速卸的七零八落。

工作时间变得很难熬,所以每天下班后,我都会火急火燎的回家来找我的床,上了床就轻易不再下来了。这张架在飘窗上的单人床,不知不觉间,成了我在北京三年,唯一确定是属于我的东西,是能保护我的地方。
每天工作里,被客人无视或是非难,只要下了班,躺在床上,我就好了,心里平静下来,感觉每天上班的时间,都是替身去演了场戏,躺在床上的,才是真正的我自己。
床的一边紧贴着飘窗,有阳光的时候,我就躺在飘窗上晒太阳,心里总会想起小时候家里的炕。在冬天,家里的土炕也是暖融融的,人躺在上面,筋骨被烤的很舒展。墙上有个小窗子,隔壁邻居家养的大黄猫,老跳到窗台上,隔着窗户瞪我。有时候我妈在炉子上烤花卷儿,满屋子都是焦香。
有时候我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想着明天得和我妈要钱,学校春游去三营子山,我要买零食,这次别拿一兜子大瓜子糊弄我了。看在隔壁大黄猫老来瞪我的份上,我顺便给它买根火腿肠。想着想着一睁眼,自己却躺在北京的一个阳台飘窗上,窗外没有大黄,只有小区的住户,在遛看起来很贵的狗。窗子里的我,离最后一次小学春游,已经隔了二十几年;离不舍得给我买零食的爹妈,隔了天南海北那么远。
我攒钱买了一台二手电脑放在床上,电脑配置非常低,但可以上上网,看看盗版碟。从那时起,我就几乎不下床了。我在床上睡觉,吃饭,看碟,上网,甚至连小便都想在床上对着瓶子解决。遇到工休日,我能一天都不从床上爬起来,就像被连根种在了床上一样,以扭曲的姿势上网,吃完饭的碗拿来弹烟灰。累了就转头看窗外,看窗外的小花园里的人,狗,婴儿车里的小孩,四周永远那么安静,没有客人会盯着我说:我这个行李箱很贵,你要轻拿轻放啊。
有一天,陈精典站在我门口,沉默的打量着像海参一样平摊在床上的我。
陈精典要和小妹一起出去吃饭,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不想下床,你们帮我带点儿回来。”
“带个屁,我们是去吃火锅。”
“那你们吃剩的帮我涮一涮带回来,不就是麻辣烫么。我不嫌弃。”
陈精典叹口气,盯着我看,我正试着用筷子夹起掉在地上的鼠标。
“你现在不光宅,还瘫了。你这是宅瘫啊!宅瘫男!”

我对陈精典给我贴的标签,感觉非常欣喜。当时刚流行起宅男的说法,而我却已经是宅瘫男了,比一般宅男要高级。
成为宅瘫男以后,我差不多胖了十斤,上班的时候就傻站着,回了家就痴躺着,永远保持着静止的状态。休息日在床上吃完三顿饭,脂肪成群结队的在我肚子上集结起来。
长时间盯着电脑,我的近视又增加了200度,散光变得更严重了。身体也没有从前好,偶尔帮客人跑着去取车,一路呼哧带喘的。
但我还是很开心自己成为了宅瘫男,因为我找到了最平和的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我自己总结出了成为宅瘫男的必备条件:
1:身体上的酸软无力。
2:精神上的高位截瘫。
3:心灵上的植物人状态。
简单说,就是放弃成为一个人的最基本欲望,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像我一样的宅瘫男。

过了不久,我的宅瘫生活进入了一个更完美的领域。就像无数不肯面对真实世界,缩在家里足不出户的猥琐青年一样,我,也有了专属于我的女神,我的意淫对象。
那天,我像平常一样,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那天的天特别蓝,蓝的一刺就破。树上长出了嫩嫩的小叶子。春天刚来,花园外的街道上,已经有女孩穿起了裙子,大风一刮,露出她们的大腿,大腿上套着炭黑色或屎黄色的丝袜。穿裙子的女孩断断续续的经过,露出的大腿看的我应接不暇。
在这一片视觉的盛宴中,我先看到了我女神的大腿。那是一双穿肉色丝袜的大腿,站在路边。那腿长的真好看,笔挺纤直,腿型完美的让人心生尊敬。我顺着大腿往上看,看到了藏蓝色的短裙,那裙子的长度也很微妙,完美的凸显了曲线,又不会让人心生杂念。再往上看,是暗红色的制服,领口上漂亮的系着丝巾,看起来像是空姐的装扮。我再往上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女神长着一张挑不出错的脸。
我很不会夸女生的长相,但这不代表我没有审美。正相反,作为门童,我们每天都在嘴贱的点评酒店里擦身而过的女客人。我自己虽功力尚浅,但我师傅王牛郎在这方面造诣颇深。就算是来我们这儿入住的女明星,老百姓眼里是整都整不出来的完美长相,王牛郎也能挑出错来,非说人家鼻孔有点儿外翻,注定一生漏财。
所以在我眼里,挑不出错的长相,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而此刻,在我窗外的街道上,就戳着这么一个姑娘。
我痴痴的看着女神,女神迎风纹丝不动的站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睛里闪着寒光。整条街因为她站在这儿,街不是街了,是庙。她站着的地方是大雄宝殿,她就是发着光的观音姐姐。
女神站了一会儿,一辆班车停在她身边,把她接走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每天靠在窗户上,追踪起了女神的行踪。碰到过女神的离开,也碰到过女神归来。每次回来时,她都在同一个位置下车,然后拎着箱子,走进了我们对面的那个小区。
与我们一街之隔的那个小区,是一个高档小区,和我住的这个老居民楼,完全是两个极端。没有发现女神之前,我常常看着对面小区的高楼发呆,心里替那个小区的住户不值,因为我们望向窗外,看到的是他们那栋楼的大理石墙体,亮闪闪的落地玻璃,和玻璃里依稀能看到的贵气。长时间看下去,感觉自己也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了。但他们看向我们这栋楼,却只能看见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外墙,有的阳台甚至都没装玻璃,晾着的红内裤花袜子一览无余。
我和女神所住的小区,以楼下的小花园和街道为界限,清清楚楚的隔成了两个世界。就像当年冷战时的东德和西德。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东德小区的人不想逃过去,而西德小区的人,也根本不想救我们。
所以,虽然对女神痴痴念念,但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冲破柏林墙,站到她面前。甚至,就算在路上遇到她,我可能会激动的尿失禁,但我会湿着裤子默默经过她,连你好都耻于说出口。
虽然看起来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偷窥狂,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终极爱好。
我花了大部分精力去守候女神,甚至买了一个高倍望远镜,放在床上,不过大部分时间里,我看到的只是对面街上卖杭州小笼包的男老板,每天一有空,就像揉面一样揉搓自己的肚腩。
工作的时间里,我变得越来越麻木了。客人或是前厅经理再怎么侮辱我,我都可以无动于衷。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度秒如年的熬着,只想赶快下班,冲回我那个安静的阳台上,躺好,拿起望远镜,打开窗帘,追踪我女神的动向,就像天文爱好者追踪暗夜里的小行星一样。
这个阶段,我感觉人生已经达成了大圆满,就算没钱没未来没尊严,但我活的雍容,大度,无公害。
可是。
2012年3月14日,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
我完美的宅瘫族生活,突然屋倒房塌,毁于一旦。

2

2012年3月14日,凌晨,那天我和陈精典值夜班。鲶鱼精也在大堂当班。北京的春天,到了晚上,还是很冷的,陈精典碰巧又感冒了。半夜里,刮起了大风,我们已经换上了春季制服,没有大衣能挡风寒。陈精典本来就是个书生,瘦瘦小小的,冻的哆哆嗦嗦,流着大鼻涕迎风而站,除了“惨”字,我也说不出别的了。
到了凌晨两点多,我们身后的草丛里,“蹭”的站起来一个人,是陈精典的小妹。小妹经常上白班,晚上很少在酒店里。而且她们做客房保洁的,平时不允许出现在酒店大堂。
小妹躲在草丛里,偷偷摸摸的叫陈精典过去。我俩过去后,小妹从包里拿出两个最小号的矿泉水瓶子,递给陈精典。
我帮陈精典接过来一个,瓶子里装的是热水,热的烫手。
“我想给你买那种能发热的暖宝宝,我看客人有用的,可我没买着。你就把这个揣兜里吧,能捂捂手。”小妹说。
陈精典一脸感动,但山东汉子的糙老爷们属性,又让他不好意思表达。他大大咧咧的说,“哎你大老远跑过来干嘛?赶紧回去吧。再说这玩意儿能管啥用?一会儿凉个屁的了。”
小妹蹲在草丛里,从包里拽出一个大暖壶。“凉了我给你续上。我就在这儿,我不走。你正发烧呢,不能再受凉了。”
陈精典把两个小手榴弹一样的瓶子装进兜里,挥挥手,“赶紧回去吧,你在这儿我还得操你心。赶紧回去。”
因为怕被鲶鱼精抓到我们脱岗,我俩又站回了门口,但陈精典一直看着草丛。草丛里,小妹一动不动的蹲着,能看见两只亮闪闪的小眼睛。大概是热水管了用,陈精典不抖了,连鼻涕都不流了。
我看着双手揣兜的陈精典,那一刻,陈精典成了我活这么大,最羡慕的一个人。
可是,还没等热水凉下来,鲶鱼精就出来查岗了,臭着张脸,提醒我们快到赶早班飞机的客人退房的时间了,让我们精神点。转身快进去的时候,他余光扫到了精典的衣兜。
“里面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我们的规矩吗?”
门童在上班的时候,按规定,口袋里是什么都不能装的。但之前的经理,除了提醒我们不能装手机,怕我们分散精力以外,爱抽烟的装包烟,容易饿的揣块糖,夏天装点手纸擦擦汗,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经理不会较真儿来管。但到了鲶鱼精这儿,我们就必须保持兜儿比脸还干净的状态了。
陈精典把两瓶热水拿出来,交给了鲶鱼精。
“经理,他感冒了,正发烧呢。这个能帮他暖和暖和。”我上前帮陈精典解释。
鲶鱼精冷冷的看看我,又看看精典,然后把瓶子拧开,把水倒在了地上。
水还没凉,一股股热气在我们脚下升起来。
鲶鱼精拿着两个空瓶子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用力把瓶子扔了出去,扔的非常用力,像是要迫不及待的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
鲶鱼精转身走向酒店,经过我们的时候,他开口幽幽说:“我真的好烦你们搞这种偷偷摸摸的小动作。怕冷?怕冷不要站在这里啊。去楼上开间房咯,那里好暖的。”
鲶鱼精转身走进酒店,对面草丛里,小妹站了起来,不知所措的看着陈精典。陈精典的脸由红变白,我想说点儿什么,但牙关咬的紧紧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天值完夜班,我几乎是小跑着回家的。到了家,我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到了床上。窗外花园里,只有清早的鸟在叫,四周一片安静,我努力的用这种安静,把鲶鱼精的脸从我脑子里挤出去。
这一天是2012年3月14日。清晨。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突然窗外传来了一声巨响。
从这一刻开始,我的生活被轰了个魂飞魄散。

那声巨响,是户外音响的调音声。我惊恐的睁开眼睛,窗外是几秒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然后,四周响起了刺耳的笛子声,配合着咚次大次的鼓机节拍。
一个声音高亢的女声从音响里传出来:“热爱生活,保持健康,迎接美好晚年。老年养生健身操,现在开始!第一节,热身运动!”
笛子声变的更大了,从劣质音响里,跑着调的钻出来。高亢的女声像是磕了药一样,声音脆的直扎人脑仁儿。“双手叉腰,左脚向前,半蹲!提臀!伸展!......”

魔音笼罩,我躺在床上簌簌发抖。真希望这声音来自于我正在做的噩梦。我裹着被子颤抖着爬到窗前,拉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去,然后全身一软,瘫在了床上。
楼下的小花园,一夜之间,土壤变异了,散发出了不详的气息,吸引了恶魔的注意。它们循味而来,集结成团,把这里占领了。
简单说就是,楼下出现了跳广场舞的大妈。
她们人数众多,目测起码三十人左右,全体伴随着笛子声,在嗑药女性的号召下,整齐划一的舞动着,动作钢武有力,眼里闪烁着刺眼的妖光。
在她们头顶上,栖居在二层的我,裹着被子靠在窗边,随着她们的节拍,全身不停的抖。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一刻的我委屈极了。

楼下的小花园,就这样被大妈们攻占了。她们每天早上开练的时间,就是我下夜班回来以后。整套养生健身操,一共有20节,耗时四十多分钟。嗑了药的女声全程负责讲解指导:“第8节,波浪运动组合。双手高举过头,由左至右画圆圈。摆动您的身体,舒展您的关节。这一节运动有助于您颈椎,腰肌,背肌,臀肌得到锻炼......”
我有的时候偷偷看出窗外,这些老太太们齐刷刷的高举双手,颤颤巍巍的画着圆,眼神坚定,充满渴求的瞪着天空,像是要组团召唤出什么,真像个邪教团体。
那段时间里,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清晨下班回来,抓紧一切时间上床,拼命想赶在大妈们集结前睡着。但常常就是刚要睡着,笛子声就像警报一样响起来了。嗑药女高音虽然嗓音吓人,但普通话却不怎么标准。开头的一句“老年养生健身操”,听起来像是“老娘养生健身操”一样。
音乐声一响,我就彻底睡不着了,因为这音浪太强。40分钟后,大妈们终于心满意足的完成了养生大业,北京初夏的太阳已经晒的整个阳台金碧辉煌,我很难再睡着了,自己像躺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里一样。

我就这样被大妈们摧残着,整个人每天都昏昏噩噩的。音响里放着的时代金曲《潇洒走一回》,我已经耳熟能详了。有一天上班的时候,我跑去酒店员工厕所蹲坑,使着劲儿的工夫里,我不知不觉的就唱了起来,“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
直到隔壁的厕所里,有人用力凿门,“还他妈让不让人好好拉屎了!”我才反应过来,吓出一身冷汗。
被大妈们骚扰了差不多一个月后,有一天,我终于崩溃了。

那天我还是夜班,门外站了一宿,一直没什么事儿。到了早上五点多,突然忙了起来。有个旅行团要退房赶飞机,我和王牛郎楼上楼下跑了无数趟帮着拿行李。刚把旅行团送走,我准备下班。可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个酒店全体员工最害怕的“亲爹型客人。”
酒店这种地方,就像一个小国家一样。跨进门来的,都是客。但客人也分三教九流。
最有钱的,总统套房一租一个月,各种费用加起来,能买辆不错的德国车了。
也有来出差的白领或公务员,差旅费能报销,结帐的时候会问前台,账单上他点播的收费色情电影,发票能不能写成教材费用。
一家三口来北京旅游,挤在最便宜的双床标间,临走前,小孩吃了minibar的巧克力,但死活不肯掏这个钱,全家跟前台嚷嚷半天。
最底层的客人,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大堂里,她们露着大白腿画着黑眼线,打扮的都很有东方美。她们有的晚上能混进客房,有的在酒吧坐到半夜,原封不动的离开了。这些人是主打外国客人的个体鸡,英语几乎全都过了六级。
客人们每天在我们身边来来去去。有的客人会亲切的叫我们名牌上的名字,大部分人直接无视我们。有的客人会走到我们身边,开口会微笑着先说“请问。”但也有的客人会觉得我们是他高级生活里的附属品。
曾经来过一个小女孩,7,8岁的样子,长得可爱极了,小女孩背着书包走向我,大眼睛盯着我看,我笑眯眯的蹲下来,然后她把书包往我怀里一塞,口齿清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帮我背。妈妈说你是我们的仆人。
这些客人们的所有行为,都在我们的接受范围内。
但是亲爹型客人不同。这种人简单说就是躁狂症晚期了,但可能生活中无处发泄,所以他们会在住进酒店后,粉墨登场,把想发泄的都发泄个痛快。
亲爹型客人从踏进酒店开始,就希望大堂所有员工能全体跪下,冲他磕头叫爹。在前台办入住时,他就开始找麻烦。交着普通标间的钱,非要升级成行政套房。理由可能仅仅是:“我看得起你们才住你们酒店。”
住进房间后,又开始找客房的碴,浴室太小,被子不软,窗外800米开外有棵树挡住了他视线。
对于这种客人,我们的宗旨就是惹不起躲得起。别说跟他要小费了,让我们倒贴钱都行,只要能赶紧把这位爹送走。
那天清晨,我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位客人。
这客人40多岁,身材精瘦,穿件小老板常爱穿的大logo马球衫,颧骨很高,垮着脸,红着眼。在前台退房时,我们隔着大门玻璃,就看到他在那儿跳着脚骂。王牛郎进去打听了一下,出来跟我说,咱俩小心点儿,客房的人说这傻逼包个间房打牌,打一通宵,输钱输急眼了。
这位亲爹结束了和前台的骂战,一路向大门走来,经过我时,扔给我一个泊车牌。“取车。赶紧的。”
王牛郎担心的看了看我,我拿上钥匙,一路小跑,到地下停车场去取车。是一辆宝马,很长时间没洗过了。
我上了车,虽然不打算挣小费,但我还是按照王牛郎的教导,开窗换气,开冷风,打开收音机,调到了音乐台。我喜欢做这些事儿,抱怨归抱怨,我还是喜欢这些举手之劳的小动作,能给离开的客人留下点儿回忆。
我小心翼翼的把车开了上来,停在客人身边。刚下车,这客人就推开我钻进车里了,留下一句“真他妈墨迹。”
看着这辆脏兮兮的宝马消失在视线里,我和王牛郎都松了口气。
我和王牛郎这口气还没松完,突然,那辆宝马车又开回来了。开的速度很快,在我们酒店门前,一个急刹车。刚送走的客人怒气冲冲的下车,伸手指着我鼻子就冲过来了。
“谁让你丫动我车了!?”
我被问的一愣。
客人伸手夹着我脖子,把我往车窗那儿拖,又大吼着问了我一遍,“谁让你动我收音机了!”
我脖子被他拧的很难受,他大吼时,口水喷了我一脸。
“我想您要开车上路,现在时间比较早,听音乐可以提提神。”我努力解释。
他把我用力一推,我撞在了车门上,他接着骂,“这他妈是你车么!这车你碰的起么?!”他突然又拽着我胳膊,走向车尾,指着保险杠上一条小刮痕,“说!你取车的时候,是不是给我蹭了!”
我立刻明白他是在找碴了。那条刮痕看起来年代久远,根本不可能是刚刚蹭的。他在牌桌上输多了钱,现在来讹我们了。
王牛郎拿着泊车牌走了过来,站到了我和客人之间,“先生,您入住时,我们帮您泊车,是有规定流程的。您看,这个牌子上印着一辆车的平面图,在泊车时,我们会把车体状况全部记录在这张图上,撞击或者划痕都会写上。您看,您这条划痕,在平面图上有记录,这证明车在交给我们之前,就已经有这条划痕了。”
王牛郎耐心的向客人解释,客人直勾勾的瞪着他,琢磨了一会儿,接着犯浑,“别他妈跟我吹牛逼!没准是你们丫后画上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