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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是很会保养东西,现在手边就有一台相当老旧的。反正不需要制表或画统计图,所以我本来觉得用这台旧的就够了。但这个想法最近改变了。因为我去附近的大卖场买录音带时,不经意地玩了一下大卖场陈列的文字处理机,输入“葡萄”的假名拼音,结果居然能自动变换成汉字显示。据说这年头这已是理所当然的必备功能,但我还是忍不住很佩服。
会为了这种事佩服的我,或许也是个怪丫头。想到这里我输入“怪异”这个假名,没想到荧幕上出现的汉字却是“平安名”。这太搞笑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效能似乎有天壤之别,印字也又漂亮又快速。我很想买一台。
老师稍微侧过脑袋,
“怎么样?出版社的人问我有没有适合的人能帮忙,我跟他们说我有个中意的学生。我把名片给你,你自己去打听一下好吗?”
老师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比起钱的问题,我只有满心感激。我当下说好。
06
翌日,我在犹如梅雨前线的小雨中前往神田三崎町。
白山路对面有几栋大楼正在施工。搭起朝天空戳刺的钢骨铁架,上面放着怪手。也许是因为下雨,怪手垂下手臂休工。我来到之前发生耳环风波的那家咖啡店前。自上次之后已过了大约一个月。从那边打横拐入,沿着涂成芥末绿色的护栏步行。
老师在名片背面,替我画了张简单的地图。我拿在手上确认。一辆白色厢型车正从拐角驶出,看来是要开进那条小巷。被雨冲洗过的厢型车擦身而过,同时发出细微的啾啾声。可能是雨刷有点问题,和挡风玻璃摩擦时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我把伞稍微抬高放眼望去,挂有岬书房招牌的三层楼房就在眼前。是一栋米灰色、看起来挺可爱的楼房。外面的大马路我走过很多次,拐进这条巷子却是头一遭。耳闻已久的出版社,竟然就在距离自己行动范围这么近的地方,这种感觉有点奇妙。不管是什么事,被我漫不经心地擦身错过的情形,想必在其他方面也不胜枚举吧。
建筑物边上有个小小的入口。我把雨伞插进伞架,往墙上一看,贴着最近出版的新书广告。这下子,才真的感到:啊!果然是间出版社,由此可见外观是多么单调无趣。柜台小窗口里面坐着一位中年大叔,看起来很像公寓管理员。桌上放着大大的萩烧【注:山口县萩市一带烧制的陶器,自古以来便深受品茶者爱用。】茶杯,还有两个很像是某地名产的乡下豆沙饼。
“有什么事吗?”
大叔主动先开口问道。我报上自己的姓名,
“请问编辑部的天城小姐在吗?”
“好,妳等一下喔。”
大叔慢吞吞地说。他拿起话筒,不知跟哪里通报之后,
“请你搭那边的电梯到三楼。”
我好紧张。在电梯中,忍不住抬手做伸展运动。
一出电梯跨到三楼走廊上,右手边正好走来一个穿着印花衬衫的女人。那人看到我就嫣然一笑,向我打招呼:“我是天城。”
我大吃一惊。是镊子小姐。
07
我们走进旁边标有第一会客室的小房间。从窗口,可以看见烟雨蒙蒙的神田后街。我先自我介绍。
“你的毕业论文要写什么?”
“芥川。”
“是吗?”天城小姐说着眨眨眼镜后面的双眸,“田崎老师应该和芥川见过面的。”
说到芥川龙之介,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年代遥远的历史人物。不过,田崎老师可说是从少年时代便纵横文坛。二人的确可能接触过。
“啊,是这样吗?”
“若要做为写论文的参考,或许帮不上忙;不过,有机会的话,你不妨问问看老师,芥川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
我回答,想到自己也许会见到那位田崎信大师,不禁又紧张起来。同时,对于事态就这么自然演变成确定来此打工,多少也有点不安。
“说到工作,请问要做些什么事?”
“主要是复制。”
“啊?”
“先复制资料。”
“要亲手抄写复本吗?”
天城小姐微笑着说,
“当然是用影印机。你一定觉得太简单吧。但你可别小看这个工作,因为这可是最基本的程序。要影印几百页的东西,光是时间就得耗掉不少,况且中间要是漏印了一张没发现,那可就麻烦了。”
我能理解。
“我了解了。那么,要影印什么样的东西呢?”
“田崎老师的书,有几本现在市面上已经找不到了。能借的我会尽量去借,然后影印。比较麻烦的是刊登在报章杂志的作品。这方面要请你直接去图书馆影印。”
“好。”
“有些东西只有国会图书馆才有。那里不但要等很久,对影印张数也有限制。所以到时必须请你多跑几趟。当然,我会把你等候的时间也计算在内,按照时薪支付给你。”
“好。”
“还有,除了全集之外,现在正在做的书如果打样稿好了,也要请妳影印。光靠印刷厂送来的打样稿,根本不够。这也是一项很耗时的工作。”
虽然她警告我不要想得太简单,但是听起来我应该可以胜任。我们谈到我能来工作的天数,最后说定每周会来帮忙十八个小时左右。天城小姐记下是星期几,附带告诉我,时薪是九百圆。我不知道这样算多还是少。倘若就出版社的立场来看,值得怀疑的是我今后的工作表现。他们付出这笔钱是否划算,对他们来说也是个疑问。
“我没想到是这种打工。还真的是什么工作都有。”
“如果去楼下的营业部,那可得卖劳力干粗活哟。要配合订单打包装箱,一一排好等待寄出。书本很重,所以相当吃力。听说有个男孩子闪到腰,还逞强硬要继续做,结果弄得腰伤变得很严重。总而言之,对你来说,那种工作应该不适合吧。”
“是。到时八成会需要叫救护车。”
谈话告一段落。我们说好之后接下来与编辑部的人见面,让我接受两三个小时的研习后便正式上工。
“那就这样。”天城小姐说着弓腰准备起身,我忍不住把憋了很久的问题问出口:“请问,大约一个月前,我们好像在附近的咖啡店见过面。”
“咦?”
“就是发生耳环事件的时候。”
我用指尖做个操作镊子的动作,天城小姐当下砰地轻拍桌子。
“啊,你是坐在对面的那个女孩。”
“没错,没错。”
“哎呀,看来,我们好像很有缘。”
我也这么想。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所以,我很好奇当时你为什么会带着一套镊子和放大镜?我那时还以为你是昆虫或植物研究家。”
“那是我工作用的工具。”
“用那个做编辑?”
天城小姐颔首。
“镊子是为图版贴上说明文字时用的。至于放大镜则是用来校色,也就是把彩色印刷的细部放大逐一检查。我那时正好在做《日本的传统色彩》这本书,所以随身携带着自己的工具。”
原来如此,听她这么解释,我完全明白了。从外部看来很不可思议,其实进入里面一看,毫无玄机。
“好了,那我们走吧。”
听到天城小姐这么说,我答声好连忙起身。
第二章
01
开始打工已有一个月。
每周有三天,我会在下午或者傍晚去出版社报到,像这种日子我通常一待就会待上很久。并不是为了多赚一点时薪,而是工作没有告一段落之前,我不想走。
我把打样稿上的钉书针拆掉,将影印机设定成数十张连续影印。机器会自动送纸,所以很省事,不过如果漫不经心立刻会出意外。必须时时盯着看有没有卡纸、是否两张迭在一起,印完之后还得立刻检查有无遗漏,意外地需要绷紧神经。因为是做这样的工作,所以没把一本印完之前,根本无法告一段落。
当然还是有所谓的正常上下班时间,不过大家过了五点都还没走。晚上八点左右必定还有人在。所以,机器当然也能继续操作。
影印的数量超乎想象。我甚至怀疑以前的人是怎么解决的。当时打样稿大概会多印刷几份,资料也是用拍照的吧。
田崎老师的书也以战前的作品为主一一影印。
有些作品实在找不到,就得去国会图书馆。起初是天城小姐带我去,领着我四处介绍。第二次开始当然就是我一个人去了。
规模果然不一样。我翻阅资料卡找战前出版品,果然找到了。凝视着手写的书名和作者名称,我不禁心生感慨,远在半世纪以前的的确确有人亲手在这卡上写上这些文字啊。
翻开馆员给的书,上面盖着“帝国图书馆藏”【注:国会图书馆乃一九四八年因应“国立国会图书馆法”而设立的图书馆翌年与上野图书馆(帝国图书馆)合并,一九六一年本馆于千代田区永田町落成。】这个大大的朱印。于是,我忍不住乱想:再过半个世纪后,翻开这本书的又会是谁?
在这里,书不能自行影印。必须拿去专用柜台,按照一次限印五十页的规定,委托馆方处理。
我满怀好奇地探头往里瞧,只见穿着黑围裙戴着墨镜的男人们,逐一消化大家的委托。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没有每印一张就盖一次影印机的盖子。只见影印机每操作一次,强光就从下方扫过,直接照亮那些人的脸部。让我觉得好像在参观某个奇异的工厂。
就这样,借书、影印,两边等待的时间都很久。期间我只要坐在椅子上看书就行了,所以倒也无关痛痒。连那种时间也能换算成时薪,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不只是书,凡是需要用到的旧杂志和旧报纸也得逐一调阅。不能借阅的也已做成微缩影片,可以轻易看到。也可委托馆方影印。这项工作有个麻烦的关卡,就是会忍不住沉迷于和工作没有直接相关的报导中。尤其是草创期的《文艺春秋》简直像是大麻,令我食髓知味、不忍释手。我再次觉得菊池宽【注:一八八八~一九四八,小说家、剧作家,协助“文艺家协会”成立,创办杂志《文艺春秋》。】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走上放报纸的四楼,这里也挤满了想用微缩胶卷查阅旧资料的人。按照投影片的方式在桌面荧幕映出报纸。画面随着操作如瀑布流过。一群人排排坐着埋头阅读明治某年报纸的场景,还真是壮观。
查阅之下,才发现即便是国会图书馆这样的规模,收藏的地方版旧报纸还是会有缺漏;短期连载的中篇小说也会中间少了一段。
天城小姐事前就教过我:伟大的事物,一定有管道可以查出它的下落。有些书可以查出现存报纸资料的下落。
所以我发现,关于田崎老师的中篇小说,只要去东京都内某大学的研究室就可拜读。
翌日上完小组研讨的课开始闲聊时,我随口提起这件事,我的毕业论文指导教授曾根老师立刻替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果真是师恩如山。
曾根老师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声如洪钟。当时他是这么说的:“你这个兼职工作可是对文化有很大的贡献啊。”
选修同一个小组研讨课程的其他同学满脸羡慕,撇开贡献云云不说,这可是个钱多事少的轻松工作哩。老师又说:“那么,你打工赚来的钱要怎么花?”
“是。我打算买毕业论文要用的文字处理机。”
“这个主意好。就用你的头脑和文字处理机来写吧,是用头脑和文字处理机喔。”
老师这话说得很妙。
“不然还能用什么写?”
老师不停抚摸胡子,得意地笑着环视举座。
“每年,我看很多人都是用剪刀和浆糊。”
剪刀与浆糊是必要的。但是,光靠剪剪贴贴就想了事那可不行。文学评论也是一种创作,所以必须从中确立自己的意见才行。
我立刻把原委向天城小姐报告,前往那间大学的研究室。那里完全禁止影印。透过褪色的纸面,可以感受到昔日火灾发生、东京名士莅临演讲、连续动作片上映等等地方都市的风貌。一开始我会问过天城小姐是否要亲手抄写,这时,果真一语成谶。连墨水也不能用,所以我只能拿起铅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在稿纸上。
影印当然也是值得尊敬的工作,但自己动手的这一刻,我还是觉得充实多了。
02
周五我是下午四点开始上工。若是早上,进门时说声“早安”就万事解决了,但黄昏可不能如此。说“午安”好像有点客套,说“晚安”又嫌太早。可是说“打扰了”又像是上门来推销的。因此,我姑且决定喊“报告。”
回应我的是一声“辛苦了。”编辑部成员有七人。后方桌子的第八位人物,竟是社长。他的面容温煦,给人的感觉是个亲切的欧吉桑。得知大头目也在同一间办公室,把我吓了一跳。
总编辑是小杉先生,瘦长的脸总是低垂。也因此,看起来深谋远虑。不时,会冷不防说出含意深远之词。
眼神尖锐的榊原先生很像旧时代的文艺青年,管他是烧酒或威士忌一律照单全收,是酒国之王。
我最常接触的,当然是天城小姐。她的全名是天城赖子,是田崎信全集的主要执行编辑。编纂实务据说是由编辑委员中的两位大学老师担纲。天城小姐负责加以统合成形。
另外,在出版社这边,还有饭山这位娃娃脸先生负责从旁协助;饭山先生同时也是岬选书系列的执行编辑。
说到出版作家全集,若是大型出版社应该会有专属工作人员负责,但以岬书房的规模,很难这么做。天城小姐也是在这项工作进行的同时,编辑着其他的单行本。
榊原先生、天城小姐、饭山先生、还有我,我们四人会经一起去喝过酒。不过我几乎只是陪坐。席间聊得很有意思。天城小姐在这种场合也照样利落地主导对话进行。
榊原先生猛灌日本酒。我很想说他简直是把酒当水喝,不过如果是白开水应该喝不了那么多吧。酒王一起身离席,饭山先生就发话了:“那家伙不会勉强逼别人喝酒,对吧?”
“啊,真的耶。”
“在酒量强的人当中,像他那样算是很少见的。”
“那种人通常会说:我敬的酒就不能喝?不给我面子吗?”
“对对对。”
榊原先生给人的第一印象好像有点可怕,但实际交谈之下发觉一点也不会。他其实是个好人。夸奖榊原先生“好”的是饭山先生。
“这家伙啊,是好人,真的是好人喔。只可惜啊,这家伙的优点,女人不懂得欣赏。没办法。我要是女人,绝对不会放过他。”
饭山先生肉嘟嘟的脸颊一咧,“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说着他自己先笑了。
03
今天没看到天城小姐。她不在的时候,通常会有人代为转达我该做什么工作,再不然桌上也应该会留字条。
办公室角落的空桌子基本上算是我的。其实原本只是共用的工作台兼置物空间,基于“也该给那孩子弄个坐的地方。”所以才指定为我的位子而已。桌面看得见的部分少得可怜,抽屉里也塞满装有各种文件的袋子和文库本、直尺、圆规、七八年前的头痛药、生锈的脚踏车钥匙,最莫名其妙的是居然还有附带金色印泥的“春风万里”【注:语出李白之诗,知名陶艺家北大路鲁山人偏爱此句,甚至将其位于茨城县笠间市的住所命名为春风万里庄。】这个橡皮章。
我走到位子上,一放下背包,坐我前面的饭山先生就说:“啊,天城小姐说,请你送三杯茶去第一会客室。”
“什么?”
明知失礼,我还是忍不住脱口反问。在编辑部,有时若我带来我家那边少数算得上名产的煎饼,当然也会泡茶,不过还没端茶给客人的经验。因为开始影印工作后,手根本空不下来。可是今天一开始就“指名点我坐台”这是怎么回事呢?
饭山先生似乎看穿我的想法,又补充解释道:“今天田崎老师来公司,第三杯茶是你的。”
“啊?真的吗?”
这真是无聊的回应。
只要端茶,所以拿着托盘还能用另一只手敲门。进去一看,与天城小姐相对而坐的正是在照片上久仰多时的田崎老师。照片中多半是穿和服,但他今天穿着潇洒的西装,是位很适合西服的银发绅士。真不敢相信他已有八十高龄。
“我来换新茶。”
我正想屈膝蹲身,天城小姐却指着她身旁的位子说:“妳坐下。”
“是。”
我换好茶杯,在自己面前也放下一杯,神情肃穆地恭敬坐下。田崎老师开口了。他的声音略显高亢。
“我正在听她谈你的事,她很夸奖你喔。”说着看向天城小姐。“这丫头啊,可是很少夸奖别人的。”
老师表情不变地说。有点戽斗(虽然没有大力水手卜派那么严重),表情很强悍。我忍不住乱想,老师年轻时一定很会打架吧。至少在文章上,是个牙齿——不,应该说笔不穿衣服的人【注:牙齿不穿衣乃谚语,形容人有话直说。】。
“我哪比得上老师那么严厉。”
“我才没有。到了这把年纪只有被欺负的份。你少来了,丫头。”老师戏谑地说道。他喊天城小姐“丫头”。这应是信赖的证明吧。“六十年前写的东西,我哪还记得啊。”
桌上,放着文字处理机打出的作品清单和几份影印稿。清单上用红笔做了记号。天城小姐不慌不忙地说:“听说您以前很风流,还有旧情人带着孩子找上门呢。”
老绅士噗嗤一笑。
“没出嫁的小姑娘,可不能乱说这种话喔。”
“我马上就三十了。”
“三十还是小宝宝呢。”
“我的事不重要。《团乐》怎么样?”
那是我亲手抄写的中篇小说,我连忙竖起耳朵。
“啊,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当初是名古屋的报社来邀稿。是谁的介绍来着?总之当时我正值创作力旺盛的时候。”老师的记忆力超乎预期,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当时平凡社集合了一批年轻作家要出某某全集,那是昭和初期,执行编辑是菊池先生。我呢,听说可以看到横光利一【注:一八九八~一九四七,小说家,师事菊池宽,与川端康成等人创刊《文艺时代》,是昭和初期的代表作家。】之类的名人,就去了位于木挽町的文艺春秋俱乐部。结果菊池先生还特地抓着我这毛头小子,用他出名的快嘴说:‘小伙子,你的作品好。’他还说目前为止我写的数量还不够,所以无法收进这次的全集,但是,就资质而书,我绝对应该加入那些人。然后他邀我替《文艺春秋》写稿。我当下别提有多感激了。不过,初生之犊不畏虎,直到那天为止,我本来还很不以为然:心想文坛巨擘菊池宽算什么东西。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大致上都是这样。总觉得菊池宽就等于恶俗、小资产阶级。不过,当他本人主动来到身边,毫无架子地坦率跟我说话,我当下就臣服于他的魅力。不过,不是因为凑巧得到他的赞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感激。当时他那双湿润的眼睛,至今犹在眼前。他真的是个……该怎么说,总之是位极有内蕴魅力的人吧。”
老师说到这里,对我说:“像你这种小朋友,看过菊池先生的作品吗?”
“是的,我看过文学全集。短篇小说有很多杰作令我颇为惊讶。我认为他是个值得更高评价的作家。”
我的回答有点公式化,但却是真心话。
“短篇——这么说来,你也看过他的长篇小说啰?”
“我看过‘真珠夫人’。”
天城小姐微笑着说:“这年头,问一千个人都没半个看过。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
——其实我没她说的那么好。只是凑巧在旧书店发现菊池宽全集的那一卷。因此,会看某本书其实也多半只是因为碰上了就抓来看。就拿大三时研讨课的老师特地推荐的小栗风叶【注:一八七五~一九二六,小说家,师事尾崎红叶,以架构精巧、文体优美而著称,长篇小说《青春》是其代表作。】的《青春》来说吧,我到现在都没看过。
“不,我看了;这孩子也看了。妳看吧。三人凑在一起,就有两个人看过。”
“老师这种道理说不通的啦。”
田崎老师可不管这么多,
“谁说的?”
“我认为那是最适合改编成电视剧的书。现在流行波澜壮阔的磅砖大戏,就算不写新戏,只要拿《真珠夫人》【注:菊池宽的报纸连载小说,描写大正时代的男爵千金琉璃子为救遭人陷害的父亲,只好放弃贵族情人下嫁高利贷业者。曾数度改编为电影及电视,二〇〇二年富士电视台再次于午间时段推出此剧,红极一时。】改编就行了。好好做几套贵族华服,再写个好剧本,绝对会很有看头。不过,若叫我继续看他的其他作品,我实在提不起劲。”
“嗯。”田崎老师喝口茶。“就像芥川先生,据说也曾劝菊池先生写点更象样的东西。不过,菊池先生还是继续写他的大众通俗读物。而且,他还说:撇开作品的良窳不论,自己的作品能留到最后的,到头来恐怕还是大众读物吧。他是说真的。同样地,他也说即使樋口一叶【注:一八七二~一八九六,小说家,歌人。】再也没人看,《金色夜叉》【注:畅销小说家尾崎红叶的代表作,一八九七~一九〇二年断续连载于《读卖新闻》,未完。描写高等中学生贯一深爱未婚妻阿宫,阿宫却为了钱琵琶别抱,贯一悲愤之下立志成为高利贷业者,向阿宫及嫌贫爱宫的社会报复。】应该还是会广为流传。他说世间就是这么回事。像他那样万事看得透彻的人,唯独在那方面,却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