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书”诞生:心中萌生小小的感动,我不由自主地轻抚坚实的深蓝封面。
02
大学这场大富翁游戏已近尾声,四年来,我们几个死党动不动就众在一起。
成员包括我,有点年轻武士味道、浓眉英挺的高冈小正,及同样以古装剧譬喻,有张公主脸、温柔婉约的江美。从大一入学的通识课程同班后,我们便交往至今。
由于有志一同地选择在期限的两天中,较早的十七日交毕业论文,我们约好傍晚碰面。
我在靠近地下铁车站那头,有着大窗子的咖啡店等候。先是小正匆匆出现,到约定的五点整,江美也准时抵达。
“年底不冷真是太好了。”
江美在我身旁坐下,以天生温吞的嗓音说。于是,小正不禁吐嘈:“搞什么,你这简直像大婶的寒暄。”
江美不慌不忙地应道:“不,是老奶奶才对。”
今年的确是暖冬,台风不知怎么想的(呃,应该是什么也没想),居然十一月底还要来袭,真是诡异。
“不冷的冬天,你不喜欢?”我试问。
“嗯,不觉得这样很不干脆吗?”
管他是冷是热,总之今年也将要过去,想着便忍不住心生回顾之情,何况刚交出毕业论文。这已是大学生活最后一个冬天,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能够扮演学生的日子只剩三个月,真不敢相信,好快喔。”
点完热可可的江美凝视我半晌,而后嫣然一笑:“头一次在学院的二楼教室见面时,你穿着象牙白的长袖T恤吧?”
“是吗?”江美老是记住令人意外的事,讲出意外的话。我交抱双臂思考。
“对,那衣服领口有圈像印加帝国的刺绣。”
“啊!”
“想起来啦?”
“嗯。不过,用印加帝国形容怪怪的。”
听起来未免太奇特,那刺绣虽然图案复杂,但应该非常秀气可爱才是。
随着忆起长袖T恤的图案,法语老师的圆脸与略高的嗓音、同学逐一起立报出高中母校和姓名的紧张表情,及由窗口吹来的四月清风,全浮现脑海。那段日子似近还远,而我当时不过十八岁。
“你头发短短的,像个小男生。”
“我成长得不错吧?”
“头发的确是。”
小正从旁插嘴。我当耳边风,继续道:“可是,转变最戏剧化的还是江美,毕竟当上人妻了。”
江美在大三时结婚,从庄司江美变成吉村江美。一毕业,她便要前往老公等候的九州,自然得在那边就业,几乎不可能在东京找工作。于是,她老公藉地利之便,替她找到“电话应答服务公司”的职缺。
忙碌的人可和那家公司签约,指派专人帮忙接电话,做出适当的应答。说穿了,等同扮演秘书的角色,关键在于自社长以下的员工都是女性。
“他是怕你搞外遇吧。”我这么一讲,江美立即反驳:“才不是,那个职场较体谅职业妇女。”听说,她老公拚命找能让她愉快工作的地方,小俩口可真恩爱。
“其实,小弟原本也很危险。”
小正有时会自称“小弟”。
“什么意思?你差点扭到脚?”
“不是啦,我是说戏剧性的变化。现下才说得出口,其实,去年夏天我陷入热恋。”
“真的?”
“真的。不料一入秋就告吹,所以,去年十月左右,我不是很坏心眼吗?”
“我哪知道,你一直都很坏心眼。”
“臭丫头!”
“看,你又欺负我。”
我并非完全没察觉,只是忍不住配合小正的戏谑口吻玩笑带过。
坦白讲,姑且不论结果,听好友历经那种感情,我甚至有点羡慕。当然,这仅是旁观者的风凉感想。
歌舞伎座剧场三楼区和银座SAISON剧场的特价区(凭学生证就能买到超低价的门票),我和其他男男女女结伴去过几次。但是,纯粹的一对一约会,顶多只有夏季庙会那晚骑车载男生出门的经验。附带一提,那时的男友,芳龄五岁。
青涩的小大一时代,我当然也会怀着那样的“期待”:心头小鹿乱撞。嗯……世间事,总不尽如人意。
我轻啜一口红茶,岔开话题。
“欵,小正。”
“干嘛?”
“以后当上老师,你也打算自称小弟?”
顺利的话,高冈正子四月起应该会成为神奈川县的高中老师。
“错。”
她挑起一边眉毛,慢条斯理地回答:“是吾辈。”
03
那晚,岬书房的天城小姐来电。她的嗓音依旧清亮。
“在忙吗?”
“不会,今天刚交出毕业论文。”
“太好了,你想不想去泡温泉?”
好奇妙的提议。
“温泉吗?”
“对。其实,田崎老师他老人家,之前在箱根忙着写《乱世》的完结篇。”
注意到“之前”这个过去式,我不禁兴奋地拉高嗓门。
“哇,终于完成了吗?”
向我抛出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六之宫公主》创作之谜的,正是文坛大老,田崎老师。那是我得以与他亲近交谈的契机。
《乱世》是老师长年撰写的作品。十多年前,我还是小学生时,这部小说在文艺杂志刊出序章,从此断续发表至今。换言之,那是宛如巨鲸不时现身浪涛之间的巨作。室町至战国时代,及太平洋战争爆发至现代,两段时空背景变幻自如地交互出现。看似拒绝产生交集般平行进展,实际上却创造出一个严丝密合、无法动摇的完整世界。
岬书房与田崎老师战前便已结缘。“所以,也谈好小说完结后由本社出版。”天城小姐如是说。只是,近两三年稿子进展不顺,谁都没把握几时能出版。
天城小姐开心地继续道:“没想到,夏天起老师就运笔如飞,一口气写了约七百页。最后结尾时,老师提早前往过年惯例要去的箱根。然后,今天中午,他打电话到出版社,愉快地告知‘终于写上完这个字’,而且还提到你。”
“我?”
“对,似乎是心情一放松,就想起你。于是,我体察上意主动问‘要叫她来吗’,老师听着十分高兴。”
我忍不住微笑,“我向来很受小孩和老人家的欢迎。”
“这算是专长?”
“对。”
“那么,该请你写在履历表上吗?”她笑言,“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出版社平常相当小气,不过对方是田崎老师,又是为了《乱世》,勉强能提供两人份的经费。所以,你能来一趟吗?只是你还没成为正式社员,有点不好意思麻烦你。”
田崎老师提到我应该是真的吧。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感受到她的用心良苦。除了想帮助我早点习惯出版工作,还考虑到既然老师欣赏我,不如趁机让我加深与老师的关系。
04
连毕业论文都已交出的我,这阵子原打算等家人外出上班后,再悠哉地爬出被窝。可是,由于这件事,翌晨我很早就起床。听到打开大门的姐姐嚷嚷着“哇!好大的雾”,向来好奇的我当下抓起大外套,出门看热闹。
其实大可先喝杯茶暖暖身子,但我忍不住想,万一那期间雾稍有散去,岂不可惜。
我记得广重【注:歌川广重,一七九七~一八五八,江户后期的浮世绘师。擅长叙事性及平易近人的风景画,《东海道五十三次》为其代表作。】《东海道五十三次》的《三岛》,便是描绘朝雾的景色,印象中是以三嶋大社【注:位于静冈县三岛市的神社。】为舞台。浓雾深处彷佛藏着某种东西,细白的水幕彼端,比方说,若有铃声叮当响起,想必更添几许神秘。
笼罩我家的大雾亦然,原来如此,的确相当浓厚。在些许微风的吹送下,白丝带般飘然流过眼前。
天际渐露曙光,这场大雾也将急速消失吧。身为不需赶时间的闲人,我不负责任地感到有点遗憾。探出门前马路一看,彷佛隔着单薄毛玻璃,白茫茫的对面树篱下一点一滴渗进鲜绿。
上班上学的人,照常鱼贯行经马路远去。由于雾气袅袅萦绕,徐缓转动的脚踏车车轮走了一会儿,才在朝阳下倏然发光。群树叶尖浮现点点如毛笔撇下的光粒。
回到院子,我呼地细细吐息,自得不逊于雾。
这时,某种丝状物体掠过面前。我心下起疑,仔细一瞧,那一直延续到院子的木莲树枝头。原来是蜘蛛丝。
其实我本该立刻发觉,瞬间没想到是有原因的。粗细不对。比起一般蜘蛛丝,那丝线略粗几分,且覆盖着一层纤柔的雾膜,就像除去光泽般柔软洁白。
倘若呈蜘蛛网的形态,我大概就不会陷入迷惑。但是,只有一根乘着细细微风飘过眼前,我便禁不住怀疑,为何丝线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实际上,那的确美若丝绢。
我慢吞吞地做准备,于中午之前离家。
在新宿车站碰面时,天城小姐将焦糖色短大衣的腰带随意偏左打结,领口露出绯红丝巾,非常漂亮。她的右手拎着旅行袋。
“很重吧?”见她还沉沉背着一个大布袋,我不禁问道。
“小意思,这是常有的事。”
袋子里八成塞满书本、成叠稿件及资料吧。纸张不轻,她那算是十分纤细的肩膀却稳稳撑着。我心想,果然力气要足才能胜任编辑。
阴霾的天空途中低声啜泣起来。进入箱根山区,抵达旅馆门前时才三点左右,但周遭已是烟雨蒙蒙,宛如夕暮时分。
建筑物不大,不过进门一瞧,可发现柱子很粗,木地板闪耀着洗练的光泽。仰头望去,正面横梁上挂着会出现在国语课本里的名作家来信。
放下行李,我们立刻到老师的房间打招呼。天城小姐穿着砖红格子上衣,我则一身细千鸟纹、远看像沙黄色的套装。
“嗨,你们来啦。”
老师走出内室,在坐垫落座边说,仍是那副样子,完全感觉不出八十高龄。和服穿在他身上极为自然,我忍不住暗想,年底的日式旅馆就该请这样的人坐镇。容我贪心点,旁边最好再摆上旧式长方火盆。
老师自长脸摘下眼镜,放在桌上。他原先似乎在工作。
天城小姐行礼后,缓缓抬起头,以教训捣蛋小鬼的大姐姐口吻说:“如您所见,我已带来您射上白羽箭【注:日本民间故事中,野底山的姬宫是个巨木遮天的僻静山野,每逢祭典时,门前被插上白羽箭的人家便得献上未婚女儿当祭品。路过的武士岩见重太郎觉得奇怪,问明原因后,代替女孩假扮祭品打退妖怪,才发现作怪的是只狒狒。】指名的社员候补生。所以,请把稿子交给我。”
老师嘴角一撇,抚摸着银发。
“怎么?你以为是在驱赶狒狒吗?”
“在下正是岩见重太郎。”
真是古意盎然的对话。
“没办法,我只好乖乖投降。”
老师“嘿咻”站起,回内室取来一叠稿子,送到天城小姐面前。
我彷佛从观众席登上表演舞台,心情非常奇妙。闻名已久、报纸文艺版一再报导的作品,完结篇由作者亲手交付编辑的这一幕,我居然有幸躬逢其盛。
老师与天城小姐似乎忘记我在场,神色认真地交谈一会儿,而后天城小姐行礼应句“我收下了”,便把稿子放进事先预备的岬书房信封。
老师接着转向我,开口道:“我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
“这个,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在操纵文字方面被敬若神明的田崎老师,竟然找不出适当的话语。天城小姐当下拔刀相助:“多亏有你,老师才能写完稿子。”
我听着更是一头雾水。
“这又是为什么?”
“很难用道理解释,自《六之宫公主》那件事后……”恍若欲捕捉空中的鱼,老师挥动着双手,最后死心地在膝上握成拳,“总之,我的工作就进展得异常顺利。”
05
老师闭眼半晌,微微摇头,一副搜寻着什么的表情。
“噢……”他倏然睁眼。
“我原打算你一来,便要告诉你一件事。瞧我这记性真糟糕。”老师接着稍微加快说话速度,“芥川在短篇小说《六之宫公主》最后让一名乞丐法师登场,并于结尾揭晓:法师‘出家前的俗名为庆滋保胤,世称内记上人,乃因其在空也上人的弟子当中,是首屈一指的高僧’。”
“对。”
“庆滋保胤写过《日本往生极乐记》【注:平安时代中期由庆滋保胤编纂,包括圣德太子共四十五人逝世前往极乐净土的传记。】等书,和那故事的主题并非毫无关联,为何偏偏等到文末才点出他的名字?简直像在揭晓谜底,颇为古怪。”
我自然地点点头。
“或许我没资格这么评断,不过我也觉得有些牵强。”
老师闻言:心情极佳,笑吟吟地说:“你看吧,你看吧。哎,那些研究者八成至今仍在猜‘可能是这个意思?也许是那个意思?’而众口纷纭。”
“是。”
“关于这问题,听完你的想法,我当下茅塞顿开……尽管这样觉得,但究竟明白什么,又是如何明白的,我也理不清所以然。出乎意料地,过一阵子后,我‘啊’地拍膝醒悟。”
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禁倾身向前。
“归结你的推论,就是‘芥川受菊池宽的短篇小说《吊颈上人》影响,才会写出《六之宫公主》’。”
“没错。”
“菊池的《吊颈上人》怎么起头的?”
“这个嘛……”
在既没准备、手边也没资料的情况下,面对天外飞来的一问,虽感丢脸,我一时真答不上话。老师大概本就打算谈此事,所以早有预备。只见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挂上眼镜朗读:“‘小原的光明院,住着寂真法师这位上人’,是这样吧?”
“是的。”
“在《六之宫公主》的最后,芥川相当勉强地与庆滋保胤连结。然而,举出他的俗名,甚至写到他被称为内记上人,却没提及他的法号,多半是故意的吧。依我看,这似乎是种暗号,只要懂的人明白就好的暗号。”
我压根没想到那一层。
“庆滋保胤法号为何?”老师一脸愉快。
“叫寂心喔。故事开端,菊池就说‘有位寂真法师’。另一方面,芥川让处在对比位置的僧人登场,并以‘是为寂心法师’收束。”
遥远往昔的对话,彷佛在耳畔响起。我哑口无言,默默凝视着老师。房间稍静,细微雨声便从旧式风格的窗子轻轻柔柔地传来。
看来,能向老师学习的还有很多。
在房间角落的沙发座泡着茶,我忍不住感叹“真是好茶叶,不像旅馆会用的”。大概是我只住过普通旅馆的关系吧。
老师神色淡漠,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城小姐告诉老师,暂时会先让我负责编新书,他点点头,鼓励我“好好加油”。
然后,两人谈起岬书房的往事。话题从隅田川转至白鱼,天城小姐讲到老师的白鱼俳句。田崎老师也是俳人,于是,我自俳句与白色产生联想:“大学课堂上教过芭蕉的‘海上暮色闻鸭声隐约白茫茫’。”
听着像打油诗,其实是加茂老师近代文学课程的教材。
“说是中间和下面应颠倒,改成‘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好【注:俳句共十七字,通常是五七五的格式,但此句却是五五七,因此有人认为藏有作者的特殊用心。】,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那句就是要用五五七的破格写法,才能由大片景色聚焦于鸭啼。白色放在上下,视野似乎会模糊不清。您觉得呢?”
老师立刻回答:“当然是‘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佳。”
自从在高中课本邂逅以来,始终难忘这首俳句的我,不甘心地追问:“真是那样吗?”
“对,无论如何,这都算不得什么杰作。”
老师不当回事地应道。他批评的可是俳圣的名作,那份魄力令我手足无措。不消说,这自然是身分不同的缘故。不过,也因此,我更想趁机继续请教关于芥川的疑惑。
“芥川在某篇文章中,会介绍一首他认为深得鬼趣的俳句,即池西言水【注:一六五〇~一七三一,江户中期的俳人。】的‘被蚊柱当成基座的乃弃儿乎’。我国中第一次读到时,就像撞见“鬼”般,只感到害怕。可是,四处调查芥川的过程中,我的恐惧逐渐加深。他选择这句,是否多少因自身的体验而产生共鸣?”
“……嗯。”老师喝口茶,锐利地看着我。
虽然担心是画蛇添足,但既然老师没说话,我只好继续:“龙之介尚未懂事,就被芥川家收养。甚而,根据某些书的记述,由于是在父亲四十三岁的后厄年,母亲三十三岁的大厄年【注:日本认为男人在二十五与四十二岁,女人在十九与三十三岁,容易遇上灾祸,必须特别小心。尤其男人四十二岁和女人三十三岁更是大厄年,前后两年分别称为前厄、后厄。】出生的,他似乎是弃婴。果真如此,芥川对这字眼不可能不敏感。至少,对孩子被迫离开亲生父母的题材,他不可能不敏感。”
得知此事的瞬间,芥川读言水俳句时的震撼,我彷佛感同身受。
今后,我将不断阅读下去,而书本也会持续以各种形式撼动我的心吧。
老师颔首,“应该吧。”
果然,获得肯定还是很开心。我像贪求食物的饥饿小孩般,把握良机开口:“关于俳句方面,能再多请教吗?”
“行,你尽管问。”
“其实,这查资料就一清二楚,身为学生原不该问您……”
“嗯。”
“不晓得久保田万太郎【注:一八八九~一九六三,小说家、剧作家,也是俳人。作品一贯描写东京老街的市井生活。】,写过悼念菊池宽的俳句吗?”
老师云淡风轻地说:“有啊。”
我有些意外。万太郎与菊池宽,感觉上一点也不合。
“是吗?”
“有好几首,像那首‘花期尚……’”
他瞥向天城小姐,天城小姐倒回得干脆:“我不知道。”
06
彷佛为弥补没给出答案,老师背出几首万太郎的俳句。走在前头的人,往往会教我们很多事。当然,几乎都是我毫无所悉的事。
其中,这首俳句十分有冬天的味道:
橐驼来到舞动寒剪铿锵响
“这里的‘橐驼’约莫是指园丁。”
“啊,郭橐驼是吧。”
“哦?你知道得真多。”
柳宗元的文章提过,我总算挣回一点面子。故事的主角,是因背部形如骆驼,而被冠上橐驼这绰号的园丁。他是个专家,种的树从不枯朽,且结实累累。有人请教他秘诀,他回答‘只是不去干扰树木生长罢了’,由此引申到政治上面,出自《唐宋八家文》。讲得好像我很厉害,其实我读的是自由国民社出版的《中国古典名著总解说》。
高中时,为补强汉文成绩,相较于向学心,我毋宁是以更功利的肤浅心态拿起这本书,没想到一页页翻着,竟然愈瞧愈有趣。
不愧是中国四千年的智慧结晶,我不禁感叹。
之后,我也买了平价文库版的《唐宋八家文》,但对《种树郭橐驼传》只大略浏览,便搁着打算改日再看。
不过,“郭橐驼”在我心中的深刻印象,不全源于此。某位俳人也用过这一典故。
吾友小正的毕业论文,主题便是江户俳谐【注:江户时代兴起的日本文学,为其后明治时代俳句的起源,强调游戏性与滑稽趣味。】。受到她的影响,我随手自图书馆和家中藏书捡拾不少相关的书籍翻阅,简直像窥视珠宝盒,读来非常愉快。
好比,小正介绍的女流俳人井诸九【注:一七一四~一七八一,江户中期俳人。】所写的“朦胧月夜行过最底层雁啼声”已让我大吃一惊,其他还有这样的作品:
眼眶含泪,马亦渐远行,枯草荒原。
这不是很好吗?感伤情怀在微妙的地方及时打住,并未过度煽情,太适合她这种敢在江户时代红杏出墙、和男人携手私奔,一生波澜壮阔的人物了。此处所描绘的,当然必须是马儿那双又大又圆的水汪汪眼睛。
我便是在这类江户俳句中,邂逅郭橐驼。
“有个叫高井几董【注:一七四一~一七八九,江户中期俳人。】的人吧。”
“啊,是芜村【注:与谢芜村,一七二八~一七八三,和松尾芭蕉、小林茶并列江户俳谐巨匠。号称江户俳谐的中兴始祖,也是俳画的创始人,擅长写实且具有绘画咸的句子。】的高徒?”
“没错。在《古典大系》读到几董的代表作时,我认为他是个极富才气,很漂亮、柔和的人。”
“是那首‘轻拨喝采人潮相扑力士自远去’吗?”
“对。”
另外,还有“压住绘草纸吹拂店面的春风”、“烟火燃尽处美人纵身浸美酒”等句,流畅地,不,是未免太过流畅地掠过我心头。只是,我在家里的江户文艺书刊中,看到他的自选集《井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