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韶华虚握杯子的手陡然收紧:“你,想怎么样!”

苏岸微微上挑的嘴角酷似些许微笑,语声轻轻,但触耳惊心:“很简单,灭了你的功名,摘了你的乌纱。”

李韶华手上的青筋暴起,他陡然释放出垂死挣扎的杀气,怒笑道:“就凭你!”

苏岸唇角的笑意讥诮地挑上去,很轻易地应和:“对,就凭我。”

李韶华的困兽垂死之怒,对上苏岸的成竹在胸之姿,似乎渐渐渐渐地冷静下来,恢复了几分智慧的沉稳和考量。他的身体放松下来,目光却带着锋利的逼视,沉声道:“不知阁下,想怎么灭了我的功名摘了我的乌纱!”

苏岸低声吐字道:“金矿。”

他音声低浅,淡而无波,却是让李韶华的脸忽而煞白,忽而青黑,忽而红而急,忽而暗而惨。

过了好半晌。

李韶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究竟是谁!”

苏岸闲闲地往椅子上一靠,一语道破李韶华难以言说的狠辣私密:“现在李大人可以不顾令公子死活,直接叫人杀了我,所谓一不做二不休,铤而走险未必不是一条路。”

李韶华按捺不语,阴晴莫测。

苏岸端起桌上茶,洁白如玉的细瓷于他的指掌中,凸显出艳如珊瑚的花色,他静静地看着,然后突然松手,茶杯陡然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李韶华惊心胆破,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苏岸豁然起身,理了理衣襟漫声道:“我十年前大杀京城为官一方的时候,李大人你还没中进士呢吧?”

屋外的护院官差一涌而入,急声道:“大人!大人!”

李韶华面无人色,直勾勾盯着苏岸,半晌道:“你,你是沈…”

似乎后面那个字太可怕,李韶华不敢说出来,于是苏岸笑着帮忙,点头道:“不错,如你所料,在下沈重。”

李韶华顿时瘫倒地上!

苏岸负手,轻睨了众人一眼,灯光拂照他俊挺的身姿和侧脸,清涧白石般,让他看起来有种苍然的尊贵,乃至落寞散淡,可散发出的气场威严,却让一干人面面相觑,束手无声。

“论刑狱律法,沈某自认在我大周,尚无人能出其右,”苏岸的目光移到李韶华处,说道,“论心机手段,恕沈某人不自谦,李大人你怕也远远不如。”

他说着,身体松靠在桌边,右脚便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专注地看向于师爷:“于师爷在饶县二十年,别的不说,在下为师爷送过酒,知道师爷总喜欢小酌几杯,不知师爷书柜暗格里的小册子可时时锁好了么?”

苏岸聊天般的寒暄,乃至含着笑,却让于师爷顿时目瞪口呆,冷汗涔涔而下。

那个书柜看起来与普通书柜无二,他怎么知道里面有暗格?自己这做人心腹的师爷,怕的就是被嫁祸和株连,所以早为自己留好了证据和后路,可这秘密事父母妻子尚且不知,他是如何知道!

对了,面前人说他是沈重!

沈重啊!于师爷如梦惊醒。

在刑部抄家灭族直让小儿止啼,老妪骇死。上战场杀人如麻坑降二十万,将西秦王室赶尽杀绝。

这么个一出场能让高官权贵亲王公主都心惊胆战噤若寒蝉的人物,对他来说,别说一个暗格,只要他想,再阴私隐秘复杂难解的事,也不在话下难逃其手啊。

于师爷擦了擦汗,臣服着低头后退了一步。苏岸便看向了邹捕头:“前天用了药,邹大哥的旧伤无碍了吧。”

邹捕头磊落地抱了抱拳:“已然无碍了,苏兄弟有心。”

沈重莞尔。他这一笑,身上令人敬畏的威慑感瞬间舒展开,如同三月的暖阳四月的风,整个人清朗和煦起来。

邹捕头微微愣神。

沈重拿出一面飞龙白玉牌放在桌面上,正色道:“邹捕头,御赐飞龙玉,锦衣王沈重,令你将饶县县令李韶华暂时关押,等候调审。”

话音落,整个厅堂死寂,悄无声息。

半晌,突然响起邹捕头响亮的应答:“是!”

应该说邹捕头只是个小人物,但是此时此刻,这小人物的一声应答,却是让一桩天大的事尘埃落定。

冷汗犹在的于师爷偷偷看了一眼桌上的飞龙白玉牌,却死也没有胆子上前查看真伪。

瘫软的李韶华被邹捕头从地上拉起来向外走,苏岸在身后道:“李大人,我会为令郎治伤。”

第一章 抢妾(五)

春夜静谧,新月如钩。苏皎皎低头站在杏花树下,苏岸严厉地盯着她。

杏花雪白的颜色在苏皎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最终撑不住了,讷讷地唤:“哥…”

苏岸道:“知错了吗!”

苏皎皎手指碾着衣襟,倔强地不吭气。

苏岸训她:“他再该千刀万剐,自有我去收拾!断人子孙根,谁叫你小小年纪这般心狠手辣的!”

大概是“心狠手辣”四个字刺伤了苏皎皎,她猛地抬头顶嘴道:“我心狠手辣!他们抢人做妾,糟蹋了还不算,给人灌绝嗣药活活折磨死!难道别人就是活该给他糟蹋折磨死!”

“那他们受报应的时候,你也受报应?”

“我替天行道!”

苏岸陡然有股无名火:“不知错!那便在这儿想,想不明白别来见我!”

他转身往房里走,苏皎皎急了,追了几步带着哭音软糯地哀求:“哥…”

苏岸顿住,半晌,回头。苏皎皎跑过去抓住他的衣襟,抬头满脸是泪,苏岸叹了口气,伸手抚着苏皎皎的头缓声道:“好了。”

苏皎皎扑在他的怀里抱住他无声饮泣。

一时天地静悄,内心纷扰喧嚣渐平渐消。

乃至苏岸突然间,有种很奇怪微妙的充盈与满足,仲春的夜,微凉,微醺,杏花淡淡的清芳在半明半暗的月色里,缓缓地酝酿散淡着种不知名的情绪。

当年的小女孩儿长大了,这么多年的形影相依不离不弃,其中的亲昵牵绊,已深已久。

她闯了祸,他收场。

原本不就是应该这样么?

苏岸揉着她的头道:“你知道这世道对女孩子甚是严苛的,今日这般胆大妄为,坏了名声,将来可怎么办呢,嗯?”

苏皎皎埋头不说话。

苏岸道:“跟你说把他弄晕就行了,谁叫你这么任性呢!”

苏皎皎道:“哥,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被人逼着去做妾入了洞房,就算全身而退,又能有什么好名声呢?我宁愿鱼死网破,也不做别人眼中的残花败柳。”

她的声音虽湿,稚嫩,但是刚硬清朗。

苏岸一时语迟,莫名心酸。

良久,他深叹了口气:“怪我。惩治个浪荡子,多的是作恶多端的法子,可我的妹妹却选了个最傻的。”

苏皎皎抬头望他,目光清澈而懵懂。

苏岸摇头自嘲一笑,终于,伤了最珍贵的,他才知道小人物的苦楚。

面对欺凌□□,你不含冤顺从,便得玉石俱焚。

本来一堆的训斥就突然消散失语,他突然便觉得怀里的人儿不该责骂,而是该怜惜了。

即便他说的对,也是错了。因为他从没给她以上位者的见识和身份,自然也无权要求。

第二日一大早,苏家升起的炊烟引来了四邻的窥测。苏岸一团和气地出门和众人打招呼,众人正待安慰他几句,却被从厨房里出来的苏皎皎吓呆住了!

苏皎皎一溜串喊着叔叔伯伯大爷婶婶赵家大哥李家大嫂,端的是笑容甜美声音清亮。

那位年轻后生二牛,惊喜地上前两步,语无伦次地搓着手:“皎皎你,你没事吧?”

苏皎皎皓齿微露一笑嫣然:“我没事啊二牛哥!”

二牛嘿嘿笑了一声,憨厚地挠挠头。二牛娘见了,阴阳怪气地尖声道:“哎呦,皎皎三天都等不及,今儿个就回门了呀!”

一众邻居皆变色,一位老者责怪道:“二牛娘,怎么说话呢!”

二牛娘旁若无人,甚至是趾高气昂地一扯二牛便往自家走,一边嗤笑道:“都成了破烂货了,还装成个没事儿人的样子,又想来勾引我家二牛这样的老实孩子!这有人啊就是贱,人家上着门来娶不去,偏等着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想去当人家小老婆也没人要了,让人白玩儿一宿撵回来,啧啧,还二牛哥,真有脸叫得出口!”

说到这儿二牛娘突然顿住,胖胖的身体转过来,满脸戾气地警告道:“你个小狐狸精别来招惹我家二牛!想八抬大轿娶你你不来,现在成了个破鞋,休想往我家二牛屋里钻!”

苏皎皎也不生气,清朗的眉目在晨光里笑得弯弯的:“二牛婶子,那我去和李三公子说一说,让二牛哥去狼鼻子山挖金矿,省的他在家我去勾引他啊!”

二牛娘一张脸突而变得煞白,继而青紫,身体随着脸上的横肉颤颤的,她哆嗦着似欲说什么,却突然脖子一挺背过气去!

众人也顾不上劝和,一窝蜂围上去救护二牛娘,苏家的门口顿时落得清清静静。

苏岸无奈地看了看苏皎皎,苏皎皎却是一摊手,“哥,你看,我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了。”

在杏花稀疏零落的时候,饶县变天了。

饶县的县令李韶华突然被抄家问罪,随之而来的是知州太守,整个东南的官场陷入一片惨雾愁云人人自危的景况。

而更骇人听闻的,是饶县李家的灭门杀人案。

饶县县令李韶华被入狱之后,全家惶恐四散,其独生子李长虞的一名小妾,用极其惨烈的手法虐杀了夫主和主母,随后悬梁自尽。

最让人唏嘘的是,李长虞的妻子刚被诊断出有了身孕。而那名小妾,本已有了未婚夫,是李长虞凭借权势强纳为妾的。

一时间这起灭门案的风头盖过了官场的牵连震荡,引起了市井间极大的兴趣,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

而此时饶县大槐树巷子,成了人人退避三舍的禁区,因为那里又被吓死了一个人。

一个市井泼妇,在得知那个常被她撒泼的卖酒邻居苏岸竟是全大周传说中最可怕的煞神锦衣王沈重之后,生生吓死了。

据说当天她屁滚尿流去磕头谢罪,还曾得到苏岸的软言安慰真心谅解。

但是没有用,她当夜骇死了。

从此方圆二里的人家,皆是屏息静气鸡犬无声。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得罪他,他定会斩其助伴,断其后路,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要让对手永不翻身绝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不死不休,是锦衣王沈重一贯的本色手段。

偏偏那日日暮,斜阳如火老树葱茏,一骑绝尘翩翩而来,毫不客气地敲响了苏家的门。

那位来客一身如雪白麻衣,漫天的火烧云几乎让他有了种天人下凡尘的惊艳错觉。

第二章 大礼(一)

苏皎皎第一次见陆水横的时候,乱包着头发,邋遢着衣裳,身上全是腌酱菜刺鼻子的怪味。因为逆着光,她微微眯了眼,然后惊讶地张开了小嘴巴,全忘记了说话。

面前的男人牵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但气度翩翩,他天神般俊朗高大、器宇轩昂。

他也不问名姓,上前一步,自来熟地咧嘴一笑,毫不介意地伸手揉了揉苏皎皎的头,说道:“皎皎,我是你陆大哥。”

他身上清清淡淡的皂角香味混着男性温暖浑厚的气息和体温,冲撞进苏皎皎的鼻息,然后似乎着了魔长了脚,带着一种难言的吸引和诱惑,一点一滴缓缓渗进她的心里。

那是她第一次,被优秀而陌生的男人,这么唐突又理所当然地亲近和关爱。

苏皎皎无助地回头向苏岸求助,却见陆水横已经热切地奔过去,边走边大笑道:“我都没用问人,直接就骑马摸了过来,这天底下除了你谁还能有这么大杀气,方圆十里连个归巢的鸟儿也无!”

这话刚说完,院子里杏树上的麻雀“唧”一声飞跃起展现出它轻盈的羽翼,陆水横一怔,嘴硬道,“这只被你养熟了的不算!”

夕阳以烈火熊熊之势将漫天的日光云影倾向人间,让小小的院落如泼墨般丰满秾艳。苏岸正在杏花树下继续腌菜的工作,头也不抬,只漫声道:“你来了,先找地方坐。”

他说着,身姿矫健地将一块洗晾干净的大石块压在浸泡在水中的菜上,然后利落地用麻绳苫布一层一层地封存,动作直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一看就是常年劳作轻车熟路的。

陆水横找了个小凳子在矮桌旁坐下,苏岸弯腰用力勒着最后一个扣结,边吩咐苏皎皎道:“皎皎,上茶。”

苏皎皎一溜烟钻进屋了,陆水横打量着素朴的小院和劳作的苏岸,欲言又止。

苏岸很快洗了手脱了外面的罩衣坐在他对面,陆水横指了指那腌菜的大缸说道:“你都亮出身份了,还弄这个作甚?”

两人对着空桌子,苏岸道:“这个是要带进京的,毕竟我卖了这么多年的酱菜和酒,总得让你们这些故旧相识尝尝不是。”

陆水横笑眉笑眼地索取道:“那你多给我点,锦衣王沈重的酱菜,定然有市无价!”

苏岸道:“你怎么不说锦衣王沈重做的酱菜,多少人看着它吃不下饭去!”

陆水横朗声大笑起来,小小的院落四处充盈着他的笑声。苏皎皎换了衣裳端茶出来,见陆水横笑得玉山倾倒的样子,狐疑道:“哥,你们说什么?”

她说完在一旁低头倒茶,延颈秀项,姿态婉然。

苏岸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来喝。

这丫头换了一身浅紫的罗裙,衣襟裙裾绣满了折枝蔷薇与彩蝶,是她十三岁生日他花费“巨资”特意买给她的。

穿出待客很美丽得体,但在初春的暮色里有点单薄。

陆水横在笑,苏岸不动声色地将手边的蓝布长衣披在苏皎皎的肩上,苏皎皎觉得肩上一沉,哥哥特有的气息和体味漾上鼻息。

她不自觉便亲昵地偎过去,苏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他刚捧过茶的手也是热热暖暖的。

“哥,我们晚上吃什么?”

苏岸道:“你陆大哥不是外人,我们平日吃什么就做什么,多出一份就是了。”

陆水横听了这话忙嘱咐道,“一定有菜有酒,我和你哥十年未见,定要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苏皎皎有点惊愕犹豫,苏岸微笑。

“怎么了?”陆水横后知后觉地问。

“我不喝酒,”苏岸一句否决不容再议,“我家里也不许喝酒。”

陆水横错愕惊讶,一时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被夕阳的光影定格住,这是他重见沈重以来听到最淡然最惊心的一句话。

我不喝酒。

谁不知道锦衣王沈重劫财无数、杀人如麻、嗜酒成病。

陆水横这才惊觉,沈重变了。

十年时光,沧桑的痕迹在他身上一丝也无,但是他整个人已脱胎换骨。

曾经年少时,他如同一把静水无声的刀,纵然沉稳内敛,但寒气锋芒震慑四座。

如今。他一如邻家大哥,泉眼无声惜细流,人畜无害。

陆水横屏心敛气,见面时刻意的喧嚣骤然沉静下来。

夕阳沉没,烧透的云也变成了浅灰绛紫,夜色苍然降临。

晚饭过后,苏皎皎在杏花树下设了桌椅,点了灯,农家的小院顿时显得静谧祥和。

陆水横内心有几分忐忑,话语间不自觉带上丝小心:“沈大哥,这次东南金矿案牵连太深太广,圣上想让你出山主局。”

苏岸道:“他这次想要人还是要钱?”

陆水横斟酌了一下:“淮扬甄家这几年日益猖狂,但是甄贵妃得宠三皇子年幼,圣上不想大动干戈。”

苏岸遂淡淡笑了:“断其羽翼,保其性命,甄家这些年在朝堂上没少铺路,贵妃得宠,他这不是不想大动干戈,是圣心莫测,没人敢出这个头吧。”

“这不,”陆水横语结,“这不正好有你捅了这个天嘛。”

苏岸道:“也是,反正我回京面圣也不能两手空空,就顺便给他送个礼吧!”他说完沉吟片刻,“谁跟你来了?”

陆水横的眸子倏忽闪亮,言语中几分得意:“雷放,他也想来找你,可他被圣上密令只能先藏着身。”

苏岸莞尔,轻叹:“两万龙虎军,还说他不想大动干戈。”

两人谈话并没有避讳苏皎皎,苏皎皎正听得似懂非懂,陆水横突然转过头,凑过去很关切地看着她道:“皎皎你小时候敢哭吗?”

苏皎皎狐疑地挑高了眉毛。

陆水横这才发现,这女孩子明眸皓齿,冰雪般容色逼人。

论姿容身量,这女孩儿尚嫌青葱稚嫩,可正是因其云影半开小荷含苞,清浅已足艳色初露,才别具一番光华潋滟,越发引人采撷而动人心欢。

难怪她惹出那么一场祸事,让销声匿迹已久的锦衣王出来祸乱天下。

再看一眼眉淡如水人淡如菊的苏岸,陆水横的心不由一动。

只是当年一别,白云苍狗岁月倏忽,苏岸的心他已不敢揣测。陆水横于是挑着兴致继续逗苏皎皎:“当年你哥那名号,可是小儿止啼万马齐喑,别说一般的官员百姓,就是亲王公主,一听沈重来了,也是鸦雀无声针落可闻。就你这么一个小不点,在他身边还敢哭闹淘气吗?”

他话说着,手指就在苏皎皎的下巴上轻轻捏了一把,很是有几分兄长的喜欢宠溺。苏皎皎下意识想躲又没有动,脸便悄悄红了。

苏岸在一旁不由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陆水横这般问着,苏皎皎正好回答,“可我常常跟我哥哭啊!”

苏岸在半明半昧的月色中有几分懒洋洋:“阿陆,你儿子今年六岁了吧!”

一语惊破芳心。苏皎皎无端羞耻,莫名失落,少女的情愫形如点水轻若游丝,转眼在无声月色中消散消弭。

苏岸揉揉她的头,对陆水横道;“时候不早了,你一路奔波早点歇去吧。”

于是灯落人散去,很快夜色幽浓万籁俱寂。

大祸来临。

第二章 大礼(二)

苏皎皎一睁眼,四周皆是红彤大火。苏岸已然用湿透的棉被将她裹进腋下,用湿冷的帕子掩住她的口鼻,一边沉声喝道:“皎皎别怕!”

苏皎皎有点懵。

苏岸挟裹着她冲向火海。

灼热,窒息,她像一条出水濒死的鱼想挣扎透气,但被哥哥的胳臂勒得不能动,很痛。

等她缓过来瘫软在地,望着烈焰熊熊,才后知后觉到危险和诡异。

太过安静了。

除了火燃烧的声音,四周静寂如死。

火烧得已然蔓延过墙,但是没有尖叫,没有呼救,没有慌乱嘈杂的脚步声。

好像是做梦。

然后很多人一下子涌进来占了半个院子。

苏皎皎被苏岸拎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穿戴整齐的官差有条不紊地救火,深夜春寒,浑身湿淋淋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苏岸将她搂在臂弯,侧身伸手,有人将衣服递给他,他将苏皎皎披裹住。那是件厚厚的棉披风,苏皎皎窝在里面很快停止了哆嗦。

救火的队伍迅速高效,很快烈焰扑灭,四处是呛人的浓烟。

苏岸咳了两声,身边有人恭敬行礼道:“沈王爷去那边避一避。”

“不了,”苏岸挥退身边人,将苏皎皎交给同样一身狼狈的陆水横,“阿陆,你带皎皎去换衣服。”

这边邹捕头从外面疾步闯进来,行礼道:“沈王爷,纵火犯见行迹败露,举刀自杀了!”

待苏皎皎收拾整齐回到小院的时候,院子已经一片乌黑狼藉,残存的屋架上青烟袅袅。

月色清幽,唯杏树依旧,繁花满枝。

苏岸靠在树上,肩上披着一件素锦披风,形容三分落寞,却已威仪具足贵气逼人。

苏皎皎突然怯步。

“皎皎。”苏岸侧过头唤她。

苏皎皎望着淡淡月光中苏岸静静的侧颜,心生敬畏。这不是她熟悉的哥哥,给她的感觉,就仿若他在高高的云端,而她卑若尘泥。

“哥,”苏皎皎走过去,低下头。

苏岸伸手抚摸她的头顶,揉了揉。

苏皎皎不知为何鼻子有点酸,眼眶发热。

“怎么了?”苏岸问。

“我给你闯祸了。”

轻若蚊呐。但是苏岸听到了。

如果之前苏皎皎拒不认错是觉得自己有理,但现在见识了苏岸的气度排场,见识了这一场大火的杀机重重,她就是再傻也知道,因为自己一时的莽直冲动,破坏了哥哥已有的生活轨迹,将他推向了他早已厌离的身份和难以预测的危险境地。

“傻瓜,”苏岸低低笑了一声,“想什么呢?哥哥不怪你。其实这样也好,皎皎从小到大跟着哥哥,没吃过好吃的,没穿过好穿的,也没玩过好玩的,雕栏画栋,声色犬马,人世间的种种繁华富贵皎皎一样也没有经历过,这回做了锦衣王的妹妹,尽可以享受挥霍,哥哥都供得起,也可以任性不讲理,哥哥也不怕得罪谁。”

苏皎皎“噗”地笑了,抹了把眼泪嘟囔:“谁不讲理了…”

苏岸的手指拢在她的眉目之间,笑意盈盈目光清灿:“不过皎皎你记住了,你要进入的红尘富贵场,暗地里的卑鄙阴险令人发指,你不可再与人争锋斗狠,逞强使气,能答应哥哥吗?”

苏岸说这话的时候,天高月小,杏花细碎的落英在轻飘。看苏皎皎下意识“嗯”了一声,苏岸于喉间发出声含混的笑,将苏皎皎从手边纳入肩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