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天最好的时候,她被宫人引着到御花园去,看见满园的花朵开得锦堆一般热闹。
“前面就是凌波亭,太后正在里面听曲子呢。姑娘可以去见一下。”宫人说。
她跟着宫人朝凌波亭走去,在御花园里随便走走看看,假山上蔷薇披离,红红白白,水面上荷钱出水,小小清圆。春天,在整个天下都是一样的。
那宫人平时没有多大活动,不久就崴了脚走不动了,只好指了道路给她。她一路行去,春日中的蔷薇牡丹海棠,锦簇花团。
经过一座高大假山时,她看见上面垂下一丛花,高高悬在半空。她站在下面看上去,那花美丽极了,在蓝天里恣意绽放,她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得颜色鲜亮,红艳可爱,不觉站在那里多看了一眼。等低头时,才发现有个穿着朱红色衣服的男子一个人走上来了。
她看那衣服颜色纯正,质料是最上好的,细细绣了仿古夔龙暗纹。暗想,这人必定是什么显贵身份,所以在这宫里能自如来去。也许就是瑞王,皇上的哥哥,把持朝政的那个人?
她把身一侧,要让他先过去。
他却在这假山的小径上站住了,看着她,低声微笑问:“你是盛颜?”
他声音轻缓,听在耳中如私语一般。她微微一怔,心想,这人可不像传说中权倾朝野的瑞王。又不知道他与自己搭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只是微一点头。
“昨日听吴昭慎提起过你,你和她形容的很像。”他随口说,擦她的肩走了过去,她将头抬起来的时候,他却又回头看她。
两个人于是堪堪打了个照面。
他温润如玉。
她娇美如花。
她站在这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她在艳丽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他清秀俊美,即使是穿着这么浓艳的朱红色衣服,容颜也不会显得失色,笑容里有藏不住的清气。这是长久在书本中浸润沉淀出的气质,周身有如蒙着烟气般。
盛颜不觉将皇帝和他一比,在心里暗自思忖,也是一时瑜亮。
一个内敛卓尔,一个出尘风华。
她忙将脸转过去,盯着崖上那朵花,心里还是有点慌乱。
他于是笑了一笑,回身走过来,抓住崖边一株粗大的紫藤,试了试假山上的落脚处,爬了上去。
盛颜站在下面看他采到花,慢慢爬下来,却不料脚一踩空,几乎摔下来,她一时情急,伸手去扶住了他的腰。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说:“没事。”她才醒悟过来,迅速收了手退开,一张脸红得无处可藏。
他把手中的花递给她,盛颜看那红色花朵躺在他的手中,放着淡淡的微光,她凝视着他的手,却不敢伸手去拿。
整片假山上都是紫藤,她全身被笼在藤花的茵茵紫意中,他看着她,只觉身边仿佛骤然微凉生起,拂面清风。
他微笑着,居然将她的手拉过,轻轻把花放在她的掌心中。
她脸一红,将身子往后缩了一下,握着花就匆匆走到前面去了,再也不敢回头看他。
来到凌波亭,叩见过太后,报了自己名字。太后本有点兴趣,着意多看了她几眼,待看到她不合身的衣服时,微微有点不悦,示意她起来后,回头问宫女:“怎么皇上还没有来?”
“皇上走到一半,突然没了兴致,就甩了我们走掉了。”那宫女忙说。
太后不置可否,她早就知道皇帝的性子,不喜欢与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便放下茶盏说:“我们自己去赏花,皇上政事忙碌,比不得我们。”
回头看见盛颜的手握得紧紧的,随口问:“你手里握的是什么东西?”
盛颜低头一看,那朵花还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她手指节都因为握得太紧而泛白了。她慢慢把手摊开,发现花已经挤成了一团,汁水全染到了衣服上,红色染在淡绿色上,分外显目。
她慌忙丢了花朵,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后知道她父亲已经去世,家境并不好,现在看她这副惊慌样子,心里嫌恶,想,总不是大家闺秀的气派,便开口说:“你赶快去换了衣服吧。”
盛颜匆忙告别,离了凌波亭,走上来时小径,周围依旧是啼鸟声声,花开无数。
但她心里知道今日在太后面前失败之极,眼泪不觉就落了下来。
离了御花园,盛颜一个人回去。停停走走间才发现,原来宫里极其空旷,高大的屋宇间,即使只是一丝微风流过,也是凌厉割人。一切殿宇都是高大而逼仄的,威严得没有容身之处。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地回响着。
一股森森的冷气,围绕在她周身。
她闷声不响擦了眼泪,仰头看高天迥回,压在自己头上。这么大的皇宫,他九岁就没有了母亲,在里面该有多冷清啊。
想到他,不觉就镇定下来,安慰着自己,第一次见面,太后也应该知道自己会慌乱,以后日久,自然会知道自己本性。
前方隐隐传来一阵笛声,吹的是一曲《临江仙》,隔得远了,一种似有若无的缠绵,尤其动人。
她站住脚听了一会儿,那笛声悠远绵长,如春日和煦,让她觉得心里舒畅许多。这宫里路径她并不熟悉,只能倚在墙上静静听着。突然笛声一下拔高,似乎是吹破了笛膜,兀得哑了下来,
她出神好久,转身正要离去,却看见前面陡然出现一个人影,立时吓了一大跳,仓促后退一步,几乎摔倒。
那人忙拉住她手腕,问:“怎么,吓着你了?”
她抬头看见朱红衣,夔龙纹。原来是给她摘了那朵花的人。她心中觉得是他害自己惹太后不高兴,当下把自己手一甩,丢开他的手掌,想,这个人好无礼。
他却脾气极好,只挥挥手中的笛子,笑道:“笛膜突然破了,就知道有人在偷听。”
“我只听说偷听旁人弹琴会断琴弦,还没听说偷听人家吹笛会破了笛膜的。”她低声说,“自己技艺不精,变调转换时气息岔了,还来说别人?”
“这么说,你也会吹笛?”他笑问,声音温厚,神态平和,与他的笛声仿佛。
笛子,出身也算书香的母亲曾经教过她。在这样辛苦的生活里,让她们寻出一些开心的事情来。她点了一点头,旁边的内侍忙捧了一管笛子给她。
那笛子是绝好的,清空匀称。她伸手取过,一近口,那人便知道她吹的是临江仙。
笛音清朗,咽咽隐隐,合着花园中黄鹂的滴沥溜圆,直如珠玉泻地。
被她的笛声一引,他也取过一支笛子和上,她气息较弱,声音缠绵婉转,而他声音浑厚悠长,两股笛声在乱云间应和,直吹得满庭风来,日光动摇。叶间花上,一时连风声都立足驻步,万籁失了声音。那两缕清音,直如纠缠的云气,相互拔高缠绕,响遏青霄。
她本想只试几个音就罢了,此时不能自己,继续吹了下去。
临江仙有四格二调,原本入高平调,后人也有演入仙吕调的。在笛子演奏时,高平调与仙吕调可以相和。只是到曲子最后她音一折,仙吕调以低缓结尾,而他的高平调却是临江仙第三格,因为要增二字,音尤其长。可是她女子气力稍显微弱,今天又遇上不开心的事情,接不上这样险的气脉,所以依然只能以仙吕结尾。
两人的合奏突兀分开,各自怅然把笛子放下了。
这一场妙奏,到最后却落得蛇尾。
她将笛子交还他手中,低头看见他一双手,碧绿玉笛,白皙十指,日光下莹然生润。这人能在宫中自由行动,又不是皇上,想必就是瑞王了。他原来是这样一个可亲人物。
想到他虽是皇帝的哥哥,但后宫这样见面,不合礼节,盛颜不觉脸上微微一红。忽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走近,脚步起落,显然是一群人正向这边过来,又听到说话声音传来,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里,吹得这么好听。”
她知道有人来了,一时心里慌张,转身就走,也忘记了礼节。听到他在后面叫她:“盛颜?”
她加快脚步,匆匆离去。他倒甩开内侍,迅速追了上来,将她拉到旁边宫间小巷中,说:“来这边,离重福宫近一些。”她一时失措,眼看那些人就要看到自己,也只好跟着他匆匆在陌生的宫里慌乱行走。等发觉自己这样不妥时,已经全不知身在何处,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
他对宫中的路径极熟,左转右拐,已经到了重福宫侧旁小门。她谢了他,也是让他止步的意思。走进院子,她稍稍转头一看,他还在那里微笑看着自己,忙低头转个弯,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别人都还没有回来,只有吴昭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在本上记录院中巨细事情。
吴昭慎看见她,便叫她坐下喝盏茶。她捧着茶碗啜了几口,想到刚刚那个似乎比皇上年纪还要小的瑞王,他与她听到的传言根本不符。不知为何,心口隐隐不安,开口问:“吴昭慎…听说万岁的母亲是在他九岁时去世的?”
吴昭慎摇头道:“不是,是在万岁六岁的时候去世的,当时太后与皇上正在行宫,赶回来时,已经迟了。”
盛颜诧异地想,可是他明明是说,在他九岁时去世,而且他母亲的遗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说起来不一样?犹豫良久,问:“皇上的母亲当年是卑微出身,在宫中一定也很不容易吧?”
吴昭慎笑道:“易贵妃是太皇太后的族女,虽然刚进宫时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但早早就封了贵妃之位,又备受先皇荣宠,怎么会是卑微出身?相比之下,瑞王爷的母亲那才叫身份卑下,她原本是贵妃宫里洒扫的宫人,连个品位也没有,偶尔有一次被先帝见到,宠幸了一回就忘在脑后,不料却怀孕了。原本先帝自己也不予承认,但因为在起居录里确实有记载,所以才容她生下了孩子,封了个和我差不多的品级。先帝不喜欢她,连带皇长子瑞王也一直受轻视,贵妃诞下万岁之后,皇上马上就封为太子,瑞王却是在给皇上起名时才连带赐了名给他。”
盛颜说:“我听说现在瑞王把持朝野,性情跋扈,可…”
吴昭慎并不回答,朝旁边说:“哎呀,我去把那兰花移一下,日头都晒到啦。”
盛颜默然无语,悔恨失言。
“这是我的不是,今日又多嘴了。”吴昭慎笑道,站起来说,“我昨日去见太后,皇上还问起你来呢,他对同日出生的姑娘很好奇。皇上温厚仁静,是极好的。”
她点头,赶紧谢了她,起身回屋去了。只是觉得那日他言犹在耳,今日听来却全不是这么回事,有点隐隐烦闷。仿佛自己做了极大的错事,但一时却又并不知道错在哪里。只是暗暗心悸。
又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来的时候就知道要处处小心,时时留意,可还是不断做错,说错。自己要怎么改变以前的一切,来适应这里,在这样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
盛颜离开后,吴昭慎一个人坐着翻看记录时,听得外面有人在叫她。她忙搁下笔走出去,一看那人,却吓了一跳。
那人身穿淡天青色便服,只在腰间散散系一条明黄佩玉腰带,身后十数个带刀的锦衣侍卫侍立着。在宫中这样架势的人,自然只有瑞王。她忙跪下叩见。他也不叫她起来,往院内看了一眼,问:“那个叫盛颜的女子,还未见过皇上吧?”
她听说过瑞王种种形迹,心中害怕已极,心道,幸好刚才盛颜讲他不是时自己没有插嘴,否则恐怕今日难逃干系。当下便连连摇头:“并没有见过。”
“她这样的人,留在宫中不是朝廷幸事。”他显然在压抑怒气,低声说。
吴昭慎忙磕头应道:“但是皇上与太后以为…”
“我自然会去与他们说明白,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就好。”他不容她说完,打断她的话。
在宫中见多了命运变幻的吴昭慎心想,这女子留在宫中恐怕也逃不掉瑞王手段,我又何必为她而扯上什么麻烦?
于是应道:“奴婢在看她长相时,觉得此女长得太过美丽,恐怕是薄命之相。何况她自小孤苦,指掌粗大,恐怕没有富贵之命,难以在宫闱中生活。”
“原来如此。”瑞王颜色稍缓,点头道:“我去和太后商量,你准备好她出去事宜吧。”走了几步,回头看犹自伏在地上的吴昭慎,又说:“你若能帮上忙,我自然会好好谢你。”
盛颜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下那身过大的衣服放在榻上,用手去比了一下腰身,然后取了针线来,将腰身缝小。还未缝到一半,她忽然觉得外面微微有点异动,便开了门看去,却发现刚刚送自己回来的那个人居然还在院子后面。
她皱了皱眉,问:“你怎么还在?”
他看着前面说:“现在出去不妥。”
她走出侧门,朝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吴昭慎跪在一个人的面前。那人穿着天青色的衣袍,背对着她。她觉得这个人的背影,让她有点异样的感觉,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却听见身边的他自言自语:“他来这里会有什么事情?”
她听到这句话,一时悚然停住,想到刚刚做错说错,心里一沉,想,宫里的事情,越是不应该的越不要理会才好,反正与自己没有关系。
她转身便回屋去了,拿起榻上的衣服,专心用细密的针脚把腰身收小。再不理会外面。
那人在外面看到瑞王离开,才走过来说:“盛颜…”等看见坐在那里的盛颜时,却一时怔住。
她安静地坐在薄薄的阴影中,专注地缝着自己手中的衣服,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玫瑰色的痕迹,偶尔一转的眼睛,在睫毛下水波涟涟,犹如泪光,动人如此。
很久以后,他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今天,平凡无奇的屋子,铺设杏黄锦褥的竹榻,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他长久地凝视她低垂的脸,连呼吸都缓慢了下来。
一辈子那么长,能遇见很多人,在这么大的宫廷里,有各种各样的迥异美丽。可偏偏有这一刹那,她安静的神情突兀击中了他的心脉。
雾里烟封一万株(下)
她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他。他站在门口,过了良久,才找到一句话问:“这衣服怎么了?”
“腰身大了点,我要改一下。”她顾自缝着衣服,低声说。
他便说:“不合身的衣服,丢掉好了。”
盛颜停住自己的手,想到自己十岁时穿的第一件裙子,她到现在还清楚记得,母亲把她自己的旧裙子改小给自己,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将已经磨损的地方绣上花朵。当时自己的喜悦,这里没有人会懂得。
她什么也不说,也不辩驳他。她知道这些人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即使说了,也不过类似于乞人怜惜。
见她沉默,他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在房中,一片安静。只有她身后的窗外,枝叶一直不安地在风中起伏。
第二天用过午膳,宫中尚衣局送来明日朝觐皇上的宫妆服饰,院子里每个人都一一送到,却只有盛颜,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送达。
她终于忍不住出了自己房门,却看内侍都已经走出去了,忙追上去问:“几位公公,是否衣服太多,一时遗漏了?”
那些内侍相视一笑,摇头道:“并没有遗漏,是太后怜悯你,你的福分到了。”
盛颜茫然不知所以,回房去坐了不久,门口已经有太后口谕传下来了。
原来是太后怜惜盛颜母女孤苦,特恩准盛颜出宫回家,与母亲相依。
在周围一片窃窃私语中,盛颜一时恍惚,不明白这事情是怎么回事。她重新收拾自己的东西,想自己五天前刚刚离开了家门,告别了母亲到这里,现在突然又被放回家,匆忙让人来,又匆忙让人走,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几天来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境,或者只是,一个笑话?
跟随宫人沿着高高的宫墙而行,她带着自己简单的东西,走向宫门口。
红墙,黄瓦,高而蓝的天空。
这么大又这么空旷的皇宫里,脚下砖地绵延不断,头上高天直欲压人头顶,仿佛命运压抑在人全身。
他为了什么,不阻止自己回去?难道当时他只是随口笑谈,现在他后悔了吗?
她悄悄伸手到怀中,握住那个九龙佩。龙颜峥嵘,刺痛了她的掌心,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
眼看出宫的那道偏门就在眼前。
只要一拐弯,就是外面的世界,她以后的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
就在她这一步要迈出去的一刹那,身后忽然有人问:“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几个内侍回头看到正经过这里的步辇,还有步辇上的皇帝,连忙跪了下来。
盛颜茫然无措地看着那个穿着帝王之衣的人。是在御花园替她爬到假山上采摘那一朵花的人。微笑温和,光华内敛,诗书气质,在一身的团龙纹饰映衬下,分明觉出软弱来的。
他从步辇上下来,走到她前面,执起她的手,微笑道:“幸好被朕看见了,不然你若出去了,那可…”他脸上涌出淡淡一丝无措,似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顿了顿,转身看宫门,说:“幸好,差这么一步。”
盛颜只觉得自己身在浮云之中,全身都没了力气。
他是皇帝,原来他才是皇帝。
那么,给了她九龙佩的那个人,他是谁?
三生池里一双人影,那一个是谁?
就在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宫门外,瑞王一个人负手站在那里,看看天色,已经快要午时。
脸上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也快要出来了吧?
他自然是不能进去接她出宫的。只有等在这里,等她踏出宫门,从此以后,一切就都圆满了。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太阳渐渐转移,正午的刺目光线,仿佛未来倾泻而下,狰狞地压在宫门内外三个人的身上。
桐荫宫,春天的时候,尚训帝住在这里。
盛颜茫然地跟着尚训进来,看这里高轩广屋,殿宇高伟,气势疏朗。殿基周围遍植高大的梧桐,现在正是着花的时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蓝天下,白色与紫色的素净颜色,看上去几乎淡到冷清,与其他宫室迥异。
她料想这里不是一般的地方,便转头看带她来的尚训帝,他微笑道:“周成王小时候与幼弟叔虞玩耍时,曾经把桐叶当作诸侯信物赏给他。周公认为天子无戏言,便劝成王将叔虞封在晋地。宫中设桐荫宫,以示天子一言九鼎,无法动摇。”
桐叶封弟的典故,盛颜从小就由母亲教她读书写字,这是知道的。
“难得这里的梧桐每一株都开得这么好。”她轻声说。
“这个当然了,假如有一株开得差了,后局就要马上掘掉,从其他地方取好树补种。”他说,“在宫里的树,假如不能好好开花让人看,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盛颜心里暗暗一惊,低头默然无语。
“这里的梧桐开得真好,所以朕现在住在这里。”他翻手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进去。
这里是他的寝宫,而现在自己的手却又握在他的手中,盛颜一时慌乱到极点,只觉得心口抽搐似地,慢慢流过温热的血。
他拉她坐在廊下,这条回廊全笼罩在梧桐的花荫里,梧桐枝条柔软,花开得多了,压得树枝倒垂,一片紫色白色包围着他们,只有花叶的缝隙间,有细细的风吹进来。
两人沉默良久,他开口问:“怎么后局要送你出去?”
她受了一惊,抬头看见他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黝黑而清澈,竟如从未见过风雨世事一般。她只觉胸口难过得几乎要爆裂开来,说不出话,张一张嘴,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皇帝却以为她是因为要被遣送回去而难过,轻轻伸手去拢她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朝廷的事情我不管,但在宫里,我就一定要留住你。”
她知道皇帝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一直不怎么过问国事,全都是瑞王在决断。可这样的错误,莫非是上天注定,她怎么会想到,那个大雨中偶然相遇、对自己笑容温和的男人,他才应该是素有暴戾之名的瑞王。
一个错误,就是一生。
心里太过混乱,到最后只剩了空白一片。她感觉到他低头吻去自己脸上的眼泪,他的唇柔软温暖,动作轻柔,幼兽一般小心翼翼,倒似她是此时枝头的梧桐花,柔弱到不禁风的娇嫩,怕自己力道稍微重了就会让她受伤。
在急促的呼吸中,她闻到梧桐花的香气。这香气让人头晕目眩,仿若是毒药。
吻…三生池上,也曾经有一个人,这般温柔地吻过她。
而他缓缓在耳畔厮磨,气息扰得她身体都几乎颤抖。她恐惧地握紧了自己的拳,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掌心中,尖锐的疼痛。脑中仿若利刀割过,骤然冰冰凉凉一个念头,她挣扎着推开他,仓惶地说:“请皇上放我出去吧,我…我在宫外已经有了…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他却拉着她的手不放,用他那漂亮的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来看。
她看到他清透黝黑的眸子,他眉头一皱的时候,神情稍微有点波动,却马上就平息了,微微笑了出来,说:“你既然已经选择了进宫,那就是已经放弃以前的一切了,喜欢过什么人,有什么大不了呢?”伸手将她的肩搂住,抱在自己的胸口,轻声说:“何况你是永远看不见他了。”
她恐惧已极,可最后只能叫了一声:“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