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姑太太心里一凉。她和祁玉的母亲少女时代便是认识的,是以祁玉年幼之时,称呼她为“姨母”,和邓麒成婚之后,自是改称“姑母”。如今祁玉连称呼都改了回去,可见情形之严重。
“怎会与姑母无关?”曹姑太太强笑道:“你是姑母嫡亲的侄媳妇,姑母亲自做的媒,为麒哥儿礼聘你入门。玉儿,姑母疼爱你的心,你还不知么。”
“抬头三尺有神灵。”车帘内的声音清清冷冷,没有一丝暖意,“姨母可敢对天起誓,无论何时何地,都承认是我的媒人,承认我是邓麒明媒正娶的妻?若果真如此,请姨母和玉儿同到夏邑县衙,状告邓麒停妻再娶。”
车厢内,祁玉神色淡漠,英娘紧咬嘴唇,秀目中满是愤怒。这位姑太太当初做媒时说的可真是天花乱坠,如今还敢腆着脸在这儿骗人。我呸!邓麒娶了沈茉进门,她可别装作不知道!她在邓家再怎么不受宠,到底是位正经姑奶奶,邓麒娶亲这样的大事,怎可能无人知会。
曹姑太太白胖的脸上闪过尴尬之色,有些讪讪的,“麒哥儿也是被逼的,姑母也是后来才知道,怕你伤心,才暂且瞒着你。玉儿,姑母是为了你好。”
车帘内传出一声讥讽轻笑,之后,寂寂无语。曹姑太太自己也觉得脸上挂不住,红赤白脸说道:“玉儿,你莫这般!男子汉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便是麒哥儿再娶了,又怎样?不过是姐妹相称罢了。”
“姐妹相称么,谁是姐姐,谁是妹妹?”祁玉的声音中不带一丝烟火气,好像非常之心平气和。
曹姑太太颇费踌躇。她心里自然是清清楚楚,沈茉是三书六礼过的门,祁玉是在会亭悄没声息成的亲,这两桩婚礼根本没法比。祁玉的身份也没法跟沈茉比,自然沈茉是正室,祁玉是侧室。但是这话她又不好意思明着说出来,并且,也不敢再骗祁玉。曹姑太太犹豫再三,说不出话来。
“祁玉失了父母亲人,孤身飘零,无力和大同总兵、抚宁侯府抗衡。”祁玉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并不含怨忿。
曹姑太太大喜,忙道:“可不是么?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不能跟石头碰!事已至此,咱们便认了,好不好?玉儿,只要丈夫喜欢你、向着你,正室也好,侧室也好,有何分别。”祁玉啊,麒哥儿是侯府嫡长子,有权有势的,有他的宠爱,比什么不强。
明月一直恭谨的站在车旁,此时面色一紧,心中突突跳。祁玉似有妥协的意思,姑太太又这般劝着,要是她再回去了…种种努力,付诸东流。
车帘内沉寂半晌,祁玉淡淡道:“夏虫不可以语冰。”
曹姑太太不甚读书,闻言愣了愣,不大懂什么意思。明月却是读过《庄子》的,美丽眼眸中闪过一丝狂喜。祁玉既讽刺曹姑太太囿于见闻,知识短浅,可见是不同意姑太太的!
“我祁玉家世清白,父兄皆是铁骨铮铮的英雄豪杰,母亲出自诗礼大族,淑娴温惠。”祁玉的声音转为激昂,“祁玉宁愿一死,也不能屈节作妾,有辱先人!”
“若邓麒认沈茉为妻,则我和他的婚事作罢,祁玉和邓麒从此陌路,再无干系!若邓麒认我祁玉为妻,让他休了沈茉,再来接我和孩子吧!”
言罢,祁玉敲敲车厢壁,示意车夫起程。车夫响亮的吆喝一声,马鞭高高扬起,车轮滚动,扬长而去。
明月依旧温婉的站着,努力抑止住汹涌而来的欢喜,不在脸上带出来。大少爷怎么会休了沈茉?不可能的事。祁玉提了这样的要求,分明是心意已决,再也不想回邓家。
曹姑太太怔了片刻,追着喊道:“你走便走,把我邓家的孩子留下来!”没过多大会儿,车夫站在行驶中的马车上,手中高高举着一个襁褓,“好啊,这便给你留下。曹姑太太,你要么?”
曹姑太太吓的肝胆俱裂,带着哭腔喊道:“不要了,不要了!” 这无法无天的,分明是等着自己一声“要”,便把孩子掷下!祁玉,你这狠心的女人。
车夫朗声大笑,“姑太太,是你说不要的!”矮身坐下,把襁褓抛回车厢中,赶着马车,绝尘而去。
回到祁家老宅,祁玉要拜谢车夫,车夫不肯,“我昔日受过祁将军的恩惠,这番作为只是报恩罢了,当不得大小姐的谢。”
祁玉见他坚决,倒也不勉强。她昨天才生完孩子,这一番折腾,精力早已用完,被英娘扶到房中歇下。没一会儿,沉沉睡去。
英娘对车夫感恩戴德,“黑衣…大哥,您坐坐,我到厨下烧火造饭。”车夫笑了笑,“敢叫英姑娘得知,小的姓莫,贱名大有。英姑娘叫我莫大有便可。”
英娘不肯,“您是大恩人,哪能叫您的名字?”推让了几番,英娘执意称呼“莫大哥”,莫大有笑着答应了,“如此,你叫我莫大哥,我叫你英娘。”英娘自无二话。
“小姐可还有亲眷?”莫大有问道:“孤身在此,总不是个了局。”
英娘愁眉苦脸,“有音信的亲眷,并没有。”
祁玉的父亲祁保山起自微寒,并没族人、亲戚可以相助。母亲王氏却是旧家之女,外祖父进士出身,从县令做起,一路升到南昌知府,讼简刑清,人称王太守,颇有廉名。
不过很可惜,祁家父子战死之后,祁玉和母亲王氏正凄凉无助之时,王太守坏了官,被摘了印。再之后,音信皆无,外祖父和舅父们究竟怎样了,祁玉全然不知。
莫大有沉思片刻,简洁明了的交代,“小小姐在我弟媳处,很平安。我弟媳是农妇,健壮有力,奶水多,奶两个小姑娘足够,不必挂心。”
“倒是小姐的外祖父,要急着找寻。王太守向有清名,应该不难打听,我今日便到县里探探消息。若无果,雇人到南昌走一趟。”
英娘歉意道:“太劳累你了,过意不去。莫大哥,歇息过再去吧。”莫大有摇头,“等不得。英娘,咱们要赶在邓麒回到会亭之前,把小姐送走。”


楔子 遗弃 6、艳阳天(三)
英娘恨恨道:“他这背信弃义之人,还敢再来,还有脸再来?”当年一幅情深意重的模样,赌咒发誓海枯石烂不变心,转身就另娶他人,和沈茉这样的女子成其好事。他这样的人,拿什么脸见小姐。
莫大有微微一笑,“他有什么不敢来的。英娘,他若见了小姐,定是诉说他的不得已,他的苦衷,他的无奈,要小姐体谅他,要小姐为了他暂且忍让。”
英娘,你太不了解男人了。邓麒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对小姐分明是志在必得,又怎会出于内疚,轻轻放小姐走掉。往后,还有的纠缠。
英娘红着眼圈“呸”了一声,“小姐是老爷和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受不得委屈,受不得气!想让小姐屈居人下,趁早死了这条心!”
英娘说着说着,呜咽起来,“要是老爷和少爷们还活着,非杀了邓麒这厮不可!”小姐是老爷的掌上明珠,要星星不给摘月亮,谁要敢欺负小姐,老爷的剑可不是吃素的!
莫大有坚毅的眼眸中闪过丝怜悯,傻英娘,若是祁将军父子尚在人间,借邓麒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邓麒妄图纳了小姐,还不是欺负她父兄皆亡,无人撑腰做主。
莫大有从怀中取出一方布帕子,默默递给英娘。英娘不好意思道:“失态了,莫大哥别笑话。”接过帕子来看,是一方普普通通的细布帕子,没有任何刺绣花纹,简单大方,干干净净。
英娘踌躇半晌。从这帕子上看,莫大哥家境并不如何穷苦,却也绝不富贵。小小姐在他家,会不会穿粗布衣裳、睡稻草床?可怜的小小姐。
“莫大哥,待我禀了小姐,再赠您些金银吧。”英娘吞吞吐吐说道:“您家外头还和从前一样,内里用的东西精细些,小小姐才一点点大,细皮嫩肉的,粗糙不得。”
说完,英娘唯恐词不达意,忙忙的又上一句,“莫大哥,我没别的意思,真没别的意思!”她知道莫大有是古道热肠的君子,跟莫大有提钱,觉得好像亵渎了似的。
莫大有笑了笑,沉吟问道:“小姐身边金银颇多?”英娘忙点头,“很不少呢!老爷夫人留下的财物本就丰厚,邓麒那厮在银钱上从不约束小姐,大把大把的珠宝、银票奉上。”
莫大有微微皱眉。
英娘惴惴,“莫大哥,可有什么不对?”
莫大有思忖片刻,终是对英娘全盘托出,“小姐身边已只剩下你一位忠仆,这里头,邓麒一准儿动了手脚。我还以为,他会连小姐的财物也夺去,好让小姐动弹不得。”
祁将军年少英雄,弱冠之年已是成名将军。这么多年来征战无数,屡屡获胜,朝廷赏赐极丰,追随者甚众。以祁将军的为人,忠仆肯定不只英娘一个,应该还有不少。
英娘一时心乱如麻,“老爷出殡前后,府里已是悄悄走散了一拨人。夫人和小姐扶灵回乡,路上又跑了几个,夫人也不理会,任由他们去了。”
“才回到会亭的时候,老宅还有二三十名家丁、三四十名侍女、婆子。邓麒追到会亭,日日过来给夫人问安,夫人最初待他冷淡,后来夫人身子不爽快,生了病,慢慢对邓麒和颜悦色起来。”
“再后来,家丁有去从军报国的,有去自谋生路的,渐渐散了个干净。侍女们嫁的嫁,走的走,最后连小姐的奶娘一家也被差去南昌打探王太守的消息,老宅便没几个人了。”
英娘忆及往事,心惊肉跳,“难道果真如此?邓麒算计已久,连祁家的仆役也要遣散,好让小姐无依无助,不得不嫁了给他?!”
那,他又为什么任由小姐手中握有大笔财物,却不加管束?
英娘心烦意乱,不知所措。莫大有想了想,安慰她道:“既想不通,先放一放便可,无需钻牛角尖。俗话说的好,‘要想小儿安,三分饥和寒’,小儿娇养无益,英娘不必为小小姐忧心。”
饥和寒?那么个小小人儿,才生下来,只有一点点大,饥和寒?英娘白了脸。
莫大有无奈,“外面一定有邓家的人暗中守着,我一个人甩掉他们容易,带着你就难了。英娘,容我一两日功夫,设法带你去到我家,亲眼看看婴儿。”
英娘大喜,敛衽谢过,喜滋滋去厨下烧火造饭了。
邓家送了奶娘并两个粗使丫头过来,英娘把她们安置到外院,并不许进内宅。若孩子要吃奶,只让奶娘挤到碗里端进去,奶娘和粗使丫头都是没辙。
莫大有说到做到,果然拣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悄悄带了英娘去了趟他家。他家在邻近的莫家村,村民十户之中倒有九户姓莫,出门大都认识,若村中来了生人,一村皆知。
莫大有家是座宽敞的宅院,新盖的三间大瓦房,并不是英娘想象中的茅草屋。进了屋,屋里是一明两暗的格局,莫大有的弟媳妇带着两个小女婴住在西边的暗间,虽是粗布床褥,收拾的很干净。
莫大有的弟弟莫二有一直务农,身子强壮,面相憨厚老实。见了英娘,不好意思的搓着手,总共也没说几句话。莫二有的媳妇姓祁,是祁家村的姑娘,大大的脸,身子粗壮,和莫二有很有夫妻相。
祁氏身边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襁褓,虽是粗布的,颜色却很鲜亮。襁褓中分别是两个小女婴,此刻都正在睡熟。英娘摒住呼吸俯身看去,紧挨着祁氏的那名婴儿,可不正是自家小小姐?
孩子正甜甜睡着,娇嫩的面孔天真无邪。才两三天没见,她仿佛没那么红了,脸色白净不少,更好看了。英娘贪婪的看着她,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亲吻个够。
“不哭不闹的,极省心。”祁氏红润的脸上满是笑意,“您只管放心吧,大哥抱来的金贵孩子,便是爱哭闹折腾人,咱和孩儿他爹也不打不骂的,只管疼她。”
当年是莫大有从了军,莫二有才能安安生生在乡间务农,清净度日。后来又是莫大有回了乡,带回财物,莫家才能翻盖瓦房,过宽裕日子。莫二有夫妇都是淳朴的乡下人,对莫大有这哥哥敬爱的很。
“大哥不许咱告诉别人他回来的事,咱就不告诉。”祁氏很爽快,“连咱亲爹娘亲兄弟都没说!”
英娘这才知道,原来莫大有回到夏邑,是密不示人的。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英娘却莫名的放心不少。没有莫大有,莫二有夫妇就是乡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夫农妇,谁会注意他们呢?
英娘不便久留,看过小女婴,知道她冻不着饿不着,有人疼爱,狠狠心出来了。莫大有先出来探了探路,觉得四周没人,才带了英娘回祁家老宅。
胡妈妈苏醒之后,亲自来了祁家,苦苦哀求祁玉回去。祁玉死咬着一句话,“他若认沈茉为妻,我和他从此陌路;他若认我为妻,便休了沈茉!”听的胡妈妈一脸愁云惨雾,无计可施。
胡妈妈想看看姐儿,祁玉冷笑,“他若不休了沈茉,今生今世,邓家人休想见姐儿一面!”胡妈妈脸上过不去,走了。
三书六礼、十里红妆过门的正经少奶奶,能因为一个小小庶女休了?你还真把这小丫头片子当回事啊。胡妈妈心里不是不鄙夷的。
明月写下书信,分送京城、宣府。然后,和胡妈妈一起愁眉苦脸的坐下,静侯发落。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祁玉已经能下床了。她虽看着娇柔婉转,弱不胜衣,其实是将门之女,身子骨很结实。虽然生完孩子第二天就折腾了一回,悉心将养过后,依旧是一名风华绝代的好女子。
莫大有这两年一直在夏邑县城赁房子住着,用的名字并不是本名,而是祁震。邓家人只知道这名唤祁震的男子往来奔走,替祁玉效力,还以为他是祁保山的旧仆。
“那祁震雇了人到南昌打探王太守的消息,这可如何是好?”邓家仆役报了胡妈妈。
胡妈妈强自镇静,“王太守久已没有音信,哪里是好打听的?等他们打听着的时候,大少爷仗也打完,人也赶过来了。”
面上虽镇静,其实胡妈妈心里直打鼓,唯恐祁玉的外祖父家真的冒出来人。到时胡妈妈若想留下祁玉,可是师出无名。要留祁玉,祁玉是你邓家什么人?是邓麒的妻,那沈茉是什么?是邓麒的妾,说笑了,纳妾文书在哪里?王太守虽坏了官,王家还是旧家大族,想和王家蛮不讲理硬来,怕是不能够。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祁玉顾忌才出生的姐儿,狠不下心令孩子失去父亲的庇护,自己忍气吞声。“当娘的谁不为孩子想?少奶奶,你莫只顾自己任性,好歹顾着姐儿一分半分!”胡妈妈暗暗祈祷,祈祷少奶奶像个当娘的,为亲闺女着想一二。
这天,还是艳阳高照,天气晴朗。
祁家老宅大门前停下一辆朴素大方的平顶马车,车夫放下脚蹋,车上先是下来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然后少年从车上扶下一位年约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这青年男子面如冠玉,目如点漆,不过很明显是风尘仆仆赶来的。
“请问这可是祁家?请代为通传,京西王承来访。”青年男子带着车夫、小厮到了大门口,温文尔雅的开了口。
看门人是莫大有从夏邑县城请来的,因着工钱高、事少,对这份差使十分满意。见来了客人,忙满脸陪笑上来见礼,问明来意,飞奔着进去禀报。
英娘高兴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小姐,王家表少爷来了!”祁玉浅浅笑着,果然天不绝我么,外祖父、舅父竟有了音信。
两天后,祁玉和王承一道出门上了马车,投奔远在云南任职的外祖父。祁玉并没带着英娘,也没带着才出生不久的婴儿。英娘和婴儿,都留在了祁家老宅。
从夏邑到云南,路途遥远,有时乘车,有时坐船。旅途之中,王承对祁玉关怀爱护,无微不至。过长江的时候,王承附了一张都御史陈家的大船,这般很大,抗风浪,比单雇小船要强多了。
“是令妹么?”同船一位薛姓客人笑问。旅途寂寞,同船客人之间,常有闲谈解闷的。
王承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和薛姓客人说起江上风光。薛姓客人见状,也没深问。
同船久了,王承渐渐知道这薛姓客人名薛能,是阳武侯的族侄。因阳武侯年老无子,族中争嗣,明着暗着显弄神通。薛能素得阳武侯看重,族人争相诋毁,薛能不耐烦,故此出京一游,散散心。
“此去何处?”王承随口问道。
“云南。”薛能坦诚相告。
船舱之中,祁玉听着舱外的对话,心里一阵阵酸楚。表哥若是一年之前寻来,自己又何需沦落至此?如今么,嫁过人,生过孩子,即便外祖父、舅父疼爱,不过是在王家吃碗安乐茶饭罢了。
也不知英娘此时如何了?邓家可有刁难她?祁玉思绪起伏,一双明眸如清水洗过的黑宝石般,水波潋滟。
莫家村。
因祁玉去后,邓家人早已死气沉沉,英娘更将婴儿交给了奶娘抚养,故此邓家人更是松懈。莫大有知道英娘思念婴儿,这天特意前后查探过,知道没人跟着,让英娘扮做农妇模样,带她去了莫家村。
小女婴眉眼长开,更好看了。她已有两个月大,脸上带着可爱的甜美笑容,怡然自得的在英娘怀中吐着泡泡。
英娘的心都融化了。
窗外树梢上,停着一只麻雀大小的青蓝色小鸟。
“小小姐,你的名字,便叫做青雀,好不好?”英娘怜惜看着怀中的小女婴,仿佛她能听懂话似的,柔声跟她商量,“青雀,又名青鸟,是凤凰的前身。”


楔子 遗弃 7、春光明媚(一)
成化十年暮春,夏邑.杨集。
村庄前面有一道古堤,堤下清澈的溪水欢快流淌着。沿堤种着桃树、柳树,此时桃花开的灿烂似锦,远远望去,好像一片从天上飘落下来的云霞。
溪上架着一座宽阔的平板桥,供路人来往。时值中午,桥上走来三个小小的身影。两边各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儿,穿着一模一样的水红衣衫,个头也差不多。中间摇摇摆摆走着的那个小男孩儿,估计只有一岁。
“小树,慢点儿!”右边的小女孩儿牵着弟弟的手,笑着交代他。这小女孩儿肤色极白,欺霜赛雪,五官精致绝伦,一双眼睛尤其乌黑明亮,莹澈灵动。
她的声音也很动听,稚嫩中带着调皮,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如山间清泉。并且,她说的是官话,口音非常纯正。
左边的小女孩儿浓眉大眼,长的也很漂亮,可惜皮肤略粗糙,不够细致。小男孩儿则是虎头虎脑憨憨的,一看就是庄户人家淳朴的孩子。
一阵温柔的春风吹过,三个孩子迎着风,咪起眼,惬意的咯咯咯笑起来。银铃一般的笑声,和着这一派春光,明媚美好。
过了平板桥,堤岸上设着一个简陋的酒肆。外面挑着蓝布酒帘,小屋里设着桌凳、酒炉,只卖杨集自酿的桃花酒,和一些下酒小菜。
掌柜的是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见三个小人儿路过,笑着问道:“青雀,青苗,又要带着弟弟上学去了?好好学啊,莫给杨老爷府上丢人。”
青雀脆生生应道:“是,大叔,我们记下了。”青苗也乖巧的跟着学,“我们记下了。”摇摇摆摆的青树冲着掌柜的咧开小嘴笑,流下了口水。
掌柜的笑着走出酒肆,拿出帕子给青树擦干净口水。青雀仰起小脸甜甜笑,“大叔最好了!”她的小脸比溪边桃花更娇嫩美丽,掌柜的笑着把她们姐弟仨送走,心中感概,“青雀这小丫头,生的可真俊!乡下地方竟有这般颜色,令人诧异。”
三个小人儿慢悠悠走到了一所宅院前。这所宅院外面毫无出奇之处,门脸儿极其普通。走进去之后才会发觉这院子宽敞轩朗,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是精心侍弄的,十分清雅。
这就是杨老爷的府上了。
杨集村民大多姓杨,其中最显赫的是告老还乡的杨老爷。杨老爷官做的很大,户部尚书,入值武英殿,赠太子太保。前年“乞骸骨”,皇帝苦留不住,允了,赐了全俸。
像杨老爷这样回乡的官员,可以称“杨尚书”,也可以称“杨阁老”“杨太保”。地方官员要来依礼参见,杨老爷虽在家中闲居,一样领俸禄,一样可以使用衙门的小吏、差役。身为一品大员,他如果想作威作福,父母官根本管不了,也不敢管。
不过杨老爷随和的很,他老人家每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和村里的叔伯兄弟们闲话、叙旧,通没有官架子。因儿孙们或在京城或在外地做官,膝下寂寞,他便在府中设了学堂,凡杨集村民的孩子,不分男女,不论年纪大小,均可入学,不收束修。
教男童的,是他府中小厮、书僮。教女童的,是他府中嬷嬷、侍女。杨老爷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他府中光大大小小的管家就有二十多个,可见家业颇丰。训导村中蒙童,跟修桥铺路一样,也算是造福乡里了。
教男童读书,村民是极其感激的。教女童读书,不以为然的人就很多。一个丫头片子,再怎么读书明理,又不能考秀才,读来何用?再说了,闺女长大了,总是别人家的人。
故此,送男童来读书的多,送女童来读书的少,负责教导女童的林嬷嬷颇感冷清。也不知林嬷嬷实在太闲,还是青雀、青苗这对双胎姐妹讨人喜欢,总之青雀提出要带弟弟前来读书的时候,林嬷嬷慨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