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鹦腕上挂着一袋老虎脚爪,手里捧着烘山芋,打起了蛋筒冰淇淋的主意,适逢表演队敲锣打鼓地经过,她被分隔在这一头,望见那一头的两个人——
高子谦在她面前话可不少,能贫能讲大道理,走在曲小楼身旁莫名其妙端起少爷架子,愣是蹦不出一两个字,双手收在裤兜里,场面极其尴尬。
黄鹦没底气笑话他,因为她与高子谦是同病相怜。
既然同是天涯可怜人,下午日头正旺的时候,黄鹦谎称姑妈叮嘱她傍晚前必须回家,再耽搁一会儿,到家迟了怕要挨骂。
高子谦心领神会默不作声,曲小楼半信半惑的点头,看着她戴上玩具眼镜,冲自己怂鼻一笑,然后跑远,在人群之中转身挥挥手。
黄鹦不仅仅是年轻,连贱价香水也盖不住的气息,像她既蓬松又软的头发一样,是与生俱来的,她是野生的白花鸢尾,活在她每一个细胞里的罗曼蒂克,岂能用年轻两个字概括。
那么他是怎么想的呢?
曲小楼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他只是望了一眼黄鹦远去的身影,毫无特别的感情,跟着低眸与她对上视线。
她浅笑说,“等会儿放鞭炮烟很大,我们往回走吧。”
高子谦点了点头。其实,周围太喧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不过,无所谓。
才拐进弄堂,黄鹦便看见了那个蹲在她家门前吸烟的中年男人,她的脚步再没心情轻快,白眼要翻到天上了。
她直接无视男人绕进屋里,上楼时没听见电视机传来任何的声音。
果然,家里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姑妈有两个弟弟,一个是黄鹦死了十几年的爸,一个是正蹲在楼下的、不成器的二叔。
这个二叔别的本事没有,哄起家中老母一套一套,说的比唱的厉害,而黄鹦祖母秉持着重男轻女的观念,每回二叔家里一有风吹草动,她就落实到行动上。最近二叔准备再婚,家里要装修、换新电器、订酒席等等费钱的事情。
那么钱从哪里来呢?
老太太身子倚着床尾墙,手里盛着一小簇提子,腿上放的碗中提子皮没几点,应该是才来一会儿。黄鹦嗓音清脆,说话直截了当,“奶奶又是要钱来的?”
上一次是在钱丞回海市之前,他们说二叔要开店做小本生意,生拉硬磨地‘借’了一笔钱走,也没下文了。
没等到老太太开腔,姑妈先过来塞给她一盆青梗菜,说着,“去,把这个青菜洗了。”
老太太很清楚自己是来磨人的,也不搭理黄鹦,叹了口气就说,“你弟媳家里坏得不得了,闹着要大办酒席,还要添置家具,你也知道阿聪手头不宽裕,给翩翩攒着的学费都想拿出来呢,这不家里实在吃不消嘛,过来问你借点。”
“他两口子上医院检查过了,这胎是个儿子,我也跟阿聪说,将来孩子长大有出息,肯定要孝敬你,你是他姑妈,事事都为他着想,哪能不让你一起享清福。”
黄鹦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作响也遮不过她祖母说话声,她心里知道姑妈是因为疲惫而容忍,随老太太磨嘴皮子,但黄鹦却忍不下,把水一关,说着,“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又不是自动提款机,谁经得起您这样掏呀。”
小时候结结巴巴就不饶人,长大更是伶牙俐齿的没边了,老太太冷哼,“还轮不到你插嘴,别像个没爸没妈的孩子,缺少管教!”
“妈你不要太过分了!”姑妈骤然驳斥道。
人活到这岁数多么擅长戳人痛处,可惜黄鹦对父母感情淡薄,不咸不淡的说,“我是缺少管教,但我脸皮薄,做不出赖着要钱的事情,您放心。”
老太太压根没打算给她留面子,“仗着你姑妈儿子不孝,趁机装乖弄巧,吃她的用她的,你脸皮薄?我看你是不害臊!”
黄鹦把菜盆往饭桌上一放,“既然您都这么说,咱谁也别朝姑妈伸手,明天一起上街乞讨去?”
上楼的黄聪听到这一句,当即朝地上‘呸’了一口,一巴掌对着黄鹦就要扇过去。姑妈扑上来挡开他,黄鹦踉跄半步撞到桌角,哐当一声,盆里刚洗的青菜打翻在地。
姑妈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黄聪嚣张道,“做什么?我请她吃生活!瞧瞧她给你惯成什么样了?小赤佬这么跟你奶奶讲话,无法无天了还!”
姑妈不由得讽笑,“她可有哪句说错了?是谁无法无天?我告诉你黄聪,你敢在这里动手,我就敢报警你信不信?”
“清官难断家务事,再说了,小东门派出/所有我兄弟,想报警你尽管报,看谁横得过谁!”
“好了,别吵了……”有个男人撑腰,老太太自然气焰更盛,完全不将黄鹦放在眼里,对她姑妈说,“阿聪是你弟,他的孩子难道不是你亲侄子?总之,这点钱你不出也得出!”
身后的黄鹦立刻扭头往楼下跑,姑妈不明就里地追上她,扯住她。
黄鹦拧着细眉,眼珠子蓄满水,一滴滴从眼眶里掉下来,不甘地嚷着,“那是你辛辛苦苦挣的钱,凭什么给?不给!我没有爸妈是我活该倒霉,他们凭什么说你!简直是无赖!流氓!”
黄鹦抽出自己的胳膊就跑,姑妈只得急急喊道,“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对付流氓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找一个更流氓的人来。
夏夜从她的裙角得到一阵风,直到她跨进茶楼。
黄鹦难平喘息,奔上台前问接待小姐钱丞人在哪里,再朝楼上跑,正巧在三楼撞到他。
钱丞愣了下,她似乎是从车站跑过来出了一身汗,将脸颊两侧发丝打湿,她还没开口说话,先传来一句——
“出什么事了?”
黄鹦闻声望去。陈宗月从茶室出来时稍低了点头,略矮的门沿显得他身形高大,他穿了件墨灰衬衫,纹身盘踞在他撩开门帘的手臂上,她知道自己心动的不是时候。
可紧接着,就见跟在他身后出现的陌生女人,年纪应该与她相当,打扮新潮摩登,紧身背心喇叭裤,高高梳着马尾,一双鹅卵石般的圆眼睛,饱满的嘴唇,两颊鼓鼓胶原蛋白,就像橱窗里的时装娃娃。
黄鹦及时回头看着钱丞,飞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兄妹在家偷摸小酌一杯的时候,就听她讲起过黄聪老是上门借钱这档子事儿,苦于钱丞回来之后没碰上,今日总算有机会收拾他了。
在旁的陈宗月听后,对老文说,“你叫几个人跟他们回去。”
下楼的时候,钱丞气吼吼地走在前,黄鹦忽然顿住,抬头,穿过楼梯围栏,发现那个女孩子也在打量着她,眼神分明是藏着什么,难以解读。
只是一瞬间,她低头跟上钱丞离开。
几乎同时,陈宗月低眸至身侧,沉声提醒,“佳莞。”
对上陈宗月的目光,她着实憷了一下,又不开心地轻哼一声,转身进了茶室。

 

☆、C04

弄堂间飘荡着煎小鱼的油烟味,吵吵闹闹,越往里居然越安静——五六个肌肉发达、凶神恶煞,一瞧就不是善茬的男人们,堵在黄鹦家门外,气势非同凡响。
左邻右舍推窗张望,窃窃私语。
钱丞叮嘱黄鹦在楼下照顾阿妈,喊了三人同他上楼,他大喇喇往饭桌旁边一坐,抬起一半屁股摸烟,嘴上说着,“借钱可以,交个东西抵押啦。”
他低头叼住一颗烟,说话间,烟头上上下下摆一摆,“嘴上打白条,以后你们翻脸不认账,点算?”
此刻,老太太和黄聪脸上的表情都不好看,让一个小辈在面前耍威风,真觉难堪。
在他们认为钱丞极可能是横死街头的时候,人突然回来了,近一年没打过照面,就担心他劣根难驯,直到听闻他在一间茶楼上班,一个连中学都没毕业的,上什么班?就是端茶递水当个服务生,脾气也该被磨尽了,便不怕赖在这里软磨硬泡。
谁知小小一间房转眼塞下几个壮男,抱臂的、抽烟的,都是跟钱丞来的,挡着他们去路,现在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黄鹦坐不住,踱到楼上来。
房间里多不下一双脚,她站在楼梯口,就听钱丞说道,“不是有房子吗?你把房产过到我阿妈名下,将来一手还钱,一手交房。”
“伐来三!”老太太立刻拒绝道,“房子是你舅舅的,哪能可以给你?!”
“那钱还是我阿妈的,凭什么给你们?”钱丞把香烟取下来,规规矩矩掐在黄鹦喝水的杯子里,“反正一句话,要钱打欠条、摁手指、交房抵押,如果没有这三样,一毛钱也不给。”
黄聪强撑着不愿丢面子,威胁道,“舅舅和外婆上家里坐坐,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外婆年纪大了,要是有个什么好歹,不怕警察请你喝茶?”
钱丞痞里痞气的笑说,“请喝茶就不用啦,直接贴我照片上墙,就当是金榜题名喽!”
屋里其他三个男人闻言,也笑了起来。
老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摔了手里装果皮的碗撒气,紧紧扶着黄聪起身就走,下了楼梯唾骂道,“个小册老,哪能没死在外头!”
钱丞磨磨牙龈,追出来喊着,“欠我阿妈六千块几时还?讲不出几时,我就要叫小弟上门催一催了!”
姑妈瞥他一个眼神,对着快步离开的两人,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天黑了,妈你看着点路。”
黄鹦噗一声偷笑了出来。
钱丞揉揉那个正笑得眼睛弯弯的脑袋,大步一迈,要送几个兄弟到弄堂路口,一出门,街坊四邻齐刷刷关上窗户。
一条无人认领的破裤子悬挂在狭窄的弄堂中,墙上一间间窗子灯火通明,交错印落在幽暗的地上,他远远望见路口停着一辆私家车,还有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陈生?”钱丞有些不确定的开口。
陈宗月只等他到眼前,点了点头,再问道,“解决了?”
钱丞放松着说,“不是什么麻烦事,吓吓他们就走咗。”
突然,他又倍感疑惑,“叔,你特地过来问这个?”
不是他错觉,陈宗月确实停顿了好一下,才说,“明天万豪酒店开业,你帮我去一趟,穿整齐点,不要迟到。”
他拍了拍钱丞的肩膀,接着折身坐进车里,车尾灯晃了一把眼,谁家杀鸡堆在路牙石旁的鸡毛,从车轮底下飞扬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钱丞咧嘴嘶着牙想不通,只是告诉他这件事,随便找个人传话也行,犯不着专门到他面前说,头一次觉得陈生有点小题大做,不对,是有点诡异,也不对……他挠挠后脑勺,懒得想了。
黄鹦环着胳膊守在门前久候多时,偶尔还要扇走耳畔嗡嗡飞绕的蚊子,在她不耐烦之前,看到了回来的钱丞,她眉毛一扬,站直了腿。
从一进门,黄鹦就跟在他后头东拉西扯半天,在落座摆碗筷准备吃饭时,终于问到关键,“今晚上陈先生旁边的女孩子,怎么没见过?”
钱丞一下就反应道,“李佳莞啊。”他完全不像开玩笑的说,“她今天刚到这里,是阿叔的儿媳妇。”
他说完才想到还没洗手,当即起身去卫生间,留下黄鹦一脸错愕。
到底是钱丞发音有问题,媳妇变成儿媳妇,还是确实是他儿子的媳妇?他居然有儿子?他结婚了?
夜深人静,黄鹦被这几个问题困扰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决定下床倒水喝。
轻手轻脚摸到厨房,开了灯发现水杯里的烟蒂,她险些叫出声,回头狠狠瞪着那边熟睡到打鼾的男人。
洗干净杯子,她噔噔噔地跑到钱丞的折叠床边,往他肚子上踩了一脚,他闭着眼痛嚎,“谋杀亲哥……”
次日,阵雨天气。
差一步跨进茶楼前,黄鹦握着雨伞的手一抖,打了个喷嚏,习惯性地念了一句长命百岁。
绕过大堂正中鱼池的时候,她不免探着脑袋目光搜寻一番,一无所获。
黄鹦懂得基本规则,不管人在不在,都要先问一声,“陈先生在吗?”
阴云沉沉的下午,他坐在窗口抽烟,脸朝着窗外,烟雾浮动。
她小心翼翼踩上那一层木地板台阶,却还是格格吱吱几声响。
等陈宗月察觉到有人靠近而回头,她已经来到一臂之内,轻薄的连衣裙,是贴着肌肤的肉桂色,羞涩暧昧的颜色,裙身上印着桃花枝。
她好像有各式各样,穿不完的裙子,随时准备跳一曲探戈,不论天气如何。
只是这一口烟弥漫眼前的时间,他的手,应该牵起她,或是扶在她的腰上,而她的臀,应该坐在他腿上。
可他俯身埝灭了烟,她坐在对面。
陈宗月腿前的茶几上放着报纸,薄薄的航空用纸,全是英文,空气中散落着浓浓的烟味。
“钱丞一大早就走了,让我过来谢谢你。”
他反问,“谢我什么?”
她一下噎住,答不上来,惟有比天色清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他头发打理得整齐,前额宽阔,鼻梁高直,衣服总是干净且服帖。
明明很会讨长辈欢心的黄鹦,在他面前,却总是不由自主的紧张,发挥失常。
陈宗月笑了笑,主动挽救局面,“想不想吃绿豆沙?”
黄鹦忙不迭点头。
古朴餐盘从朱漆楼梯漏光处掠过,回转曲折,端上一碗海带绿豆沙,无声退场。
茶几是矮的,黄鹦低下腰才正好够着,指尖碰到冰凉的碗壁,竟然感觉有点冷。
在她俯身那一刻,陈宗月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却又立即收声,他胳膊肘架在一旁,揉了揉额角。
天光灰暗,她的头仿佛晨雾里的一朵铃兰般低垂着,没有阳光停留在她雪白肌肤上,锁骨之间的艾马殊海峡,而衣领之中的丘壑,正随她的呼吸起伏,他在考虑要不要提醒她。
忽然忘记了她裙上是什么花的枝木,他必须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黄鹦只尝了一口绿豆沙,食不下咽,弯折小臂枕在腿上,慢慢搅着汤匙,“钱丞说……”她抬眸看着陈宗月,“你有儿子啊?”
他认认真真讲,“我儿子同你差不多大。”
幸好她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太过诧异,但刚说出一个‘你’立即改口,“您今年……高寿?”
陈宗月微笑着说,“我是五七年生人。”
五七年,四十岁。
完全不像。黄鹦稍稍吃了一惊,不由得算起来,如果是和她差不多年纪,那么他就是在二十岁左右有了儿子?
“算出来了?”陈宗月笑着打趣她,似乎看破她在想什么,继而说着,“在他五岁的时候,我收养了他,也算是跟我有缘。”
她知道这个‘有缘’的含义,因为钱丞说过,陈宗月是当年坐馆周老的螟蛉子,在社团排行第五,头上四个堂口大哥,个个心狠手辣,论资排辈轮不上他,可他背信灭义,把事做绝,无人敢同他争,最终他如愿登龙位。
那年他三十五岁,社团历代以来最年轻的话事人。
另外,还有一件在她心里播下了好奇种子的事,是他原名不叫陈宗月,甚至根本不姓陈。
但在黄鹦十分感兴趣地追问时,钱丞发现自己漏嘴了,反过来怪她,“关你什么事,少打听这些!”
“昨天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子,是您儿媳妇?”
陈宗月摇了摇头,解释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身边几个长辈盼望能有好结果,随便说说而已。”
汤匙轻轻敲了几下碗边,她装似无意,却是故意说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然要修成正果才好,您觉得呢?”
黄鹦不遗余力的试探他对这个李佳莞的想法,可是陈宗月笑了笑,不仅没回答,且有几分讳莫如深。
望着他径自倒茶、喝茶,茶雾缭绕中,楼下一阵车喇叭经过,她捏着汤匙的动作,迟缓到仿佛绿豆沙凝固了。
许是心情不能豁然开朗,头愈发沉闷起来,她应该回家休息,却不愿意这么快就走,“钱丞老是跟我吹牛,说他夜战中环,三进警/署,扎职红棍,就差开堂收人,我看他呀,只敢收收学生的‘保护费’。”
听她又谈论起钱丞,陈宗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阿丞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肯听我话乖乖回来,我就不会让他再混社团,你不用担心。”
怎么聊到这上面,黄鹦有点迷茫……该不是误会她想与他亲近,是要帮表哥讨好他?
不知道如何解释更好,也因为实在不舒服,纤柔脸上显露出难受的神情。黄鹦眼皮薄而干净,眉毛平细,略微变化就够明显。
陈宗月很快发现她的异常,“怎么了?”
昨晚上她一身汗跑进茶楼空调底下,热冷交替,感冒了很正常,便没放在心上,至多喝几杯水,或者吞两片感冒药就能好。
“没事,就是头有点晕,可能是天气的原因……”
没等她说完,陈宗月已经放下交叠的腿,身体向前倾去,伸手覆上她额头。黄鹦猝不及防想往后躲,被他另一只手扣住后颈。
黄鹦动弹不得的这一瞬间,他身上的味道仿佛占领周围的空气,既像檀木又像雪松,他翻过手背再贴上,她敛下眼眸,看见自己松垮的领口,抬手按住,却按不住怦怦直撞的心脏。
他松开了手,皱着眉头说,“你生病了。”
突然间,窗外开始下起雨了。


☆、C05

这样的动作和距离,让黄鹦幡然想起自己记漏了一次,他不是从没跟她说过广东话的——
那时她才刚认识这间茶楼的老板不久,但所有人都不叫他老板,而是称他为陈先生。在黄鹦的主观印象中,这位陈先生是个背景可怕、长相英俊、年纪不轻的男人。
少惹为妙。
因为钱丞正忙,没空招待姑妈派来的小传话筒,所以黄鹦独自在茶楼后院,枇杷树下的长凳躲荫凉。
伸向天空的树枝遮挡住日光,她双臂撑在身后,摆直两条腿,微风轻拂起她的裙边,三楼那扇镶有嵌板的雕花窗紧阖,她放松地高高抬起下巴,闭上眼深呼吸,嫩黄花蕊的清香沁入肺部。
直到后面那片修剪过的灌木丛,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黄鹦睁开眼,呼吸骤停,他的眼睛稍带端详,直直望着她,双手背在身后。
有一会儿,见她仍没从惊讶中缓过来,他的表情就变成了似笑非笑。
难怪旁边的木桩桌上除了一副干净的茶具,还放着一盒烟,烟上搁有打火机,起初以为是谁落下的,原来是她误入他的地盘。
陈宗月坐在了她身旁,隔着一掌宽的距离,她拘谨地绷住了背脊,他偏过头问着,“怕虫子吗?”
黄鹦微愣一下,摇了摇头。
他拿出一直藏着的手,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玻璃罐,扣着塑料的盖,里面有一只甲虫,身上的壳像栗子,头顶长着钳子一样的角。
第一次见到活的独角仙,她不禁轻轻张口,“哇……”
黄鹦从他手中接过玻璃罐子,将它高举在阳光下打量,除了那只小怪物,还能看清粘在杯壁上的每一粒灰尘,也让错落的光斑扫过她脸庞,她问,“是在这后面抓到的?”
陈宗月微笑着点头,但她全心全意对这只独角仙,正往塑料盖上钻的孔里吹气,没有留意到他。
此刻日光稀疏且柔和,掩盖了秋老虎的燥热,等黄鹦感觉到一股热源涌上鼻腔,他已经脱口而出,“唔好低头!”
只听懂了低头,她就低头,一颗血珠子滴在裙子上,很快化开、吸收进棉质面料里,这一瞬间她在发愣。
“哎……”陈宗月叹一声,半只手轻触着她脸颊,拇指压上她的人中,稍微用了点力擦过,几乎擦掉了所有的血,留下一道红线般的痕迹,换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他的手有些粗糙,这分这秒,唯一定格在她脑中的想法。
陈宗月起身前说着,“捏住,别仰头,会冲到气管。”
黄鹦听话捏着鼻子,见他抓起旁边茶盘里的毛巾,走到灌溉草丛的水管前蹲下,拔掉了塞着水龙头的塑胶管,快速拧了一把毛巾,再回来,敷在她脖子后头。
冷水顺着颈部滑下,激得她一背鸡皮疙瘩。
捏着鼻子闻不到枇杷花的味道,视线中只有他健硕的胸膛,听见自己用嘴巴呼吸的声音,感受着他压住毛巾时,腕表碰到她的肩膀。
那一晚,黄鹦入睡之后,置身私人宅院一片幽绿草坪上,光线从棕榈树叶间射落,她往深处探寻,看见一座残破的喷泉,一架缠绕枯萎花藤的秋千。
正要上前,被人拽进一栋废弃楼房的通道,白日天光下,这里阴暗的不可思议,楼梯上积满灰尘,比漆黑的夜晚更让人心慌。
男人个头高出她许多,用着强健的力道轻而易举把她推向墙,再将她双臂反钳在腰后,皮带捆住了她的手腕,捞起她的裙摆,一阵胀破的酸麻,以血液流动速度冲上头皮。
在身体震荡之中,她拼命喘息,视野里全是墙上凌乱的字像对话、脏话,甚至是涂鸦。忽然,男人结实的胸膛紧挨上她,一只手抵在墙上,抵在她眼前,他腕上戴着沉香珠,满臂纹身——
天使与月亮。
从梦中醒来,一身冷汗,就像那块毛巾仍然贴在她后颈,浸湿了她的背。
晾衣架摩擦杆子的声响回荡在深夜,纱帘透出棉质裙子挂在窗台外摇晃的影子,血迹已经洗去,月光不敌它的洁白,像一副贝壳般发亮的尸骨,如此凄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