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晚通子并没有走进玄关,而是直接走到庭院中,朝檐廊而去。庭院很宽,种着不少树木花草,但全都被压在皑皑白雪之下。脚下的积雪很硬,已被无数的木屐印和鞋印弄得污秽不堪。
虽然通子不喜欢这个家,唯独一处地方能让她欢喜的,就是镶着玻璃门的檐廊。透过模糊的玻璃,可以看到房间白色的纸拉门。拉门后昏黄的灯泡散发出温暖朦胧的光芒。再往前,则是麻衣子蹲着的身影。
在身处盛冈的那段少女时代的晦暗记忆中,麻衣子是唯一能让通子内心感到平静的人。那天傍晚发生那件事时通子还年幼,并且处于慌乱状态之中,无法分清眼前的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但通子模糊记得,自己当时脚步匆匆地踩过污秽的积雪,向着麻衣子的身影走去。
透过玻璃门只能看到轮廓的她,一定正在欣赏庭院里的雪景吧。看到通子的身影突然出现,麻衣子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拉开玻璃门的插销。通子本想敲敲玻璃提醒麻衣子一声,看来已无须如此。通子走进寒冷的庭院,呆呆地望着麻衣子,放下了悬着的心。
玻璃门哗啦一声打开。通子在石阶上放好木屐,赶忙跑上檐廊。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接着缓缓抱住麻衣子。母亲时常斥责通子,不许她从檐廊进屋,让她从玄关绕过去。但这时她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跑进厨房,任由木屐那样放着,把冰冷的脸颊深深埋进麻衣子的胸膛。
这已经不是通子和麻衣子的第一次相拥了。然而之前的每一次,都是麻衣子主动把通子拥入怀中,这是通子头一次主动抱住麻衣子。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麻衣子从东京到通子家还不到半年时间。
麻衣子身上有股很特别的气味,要形容这种气味很难。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好闻的气味,感觉像是长年卧病在床的人身上的那股味儿。也可以说是疾病的气味。还掺杂些旧书、墨汁及宣纸的气味。通子很喜欢这股味儿。每次闻到,她都感到心平气静。莫非这也是血缘相通的缘故?
通子没有哭。过度的惊吓让她无法出声。再加上是在麻衣子面前,让她有所保留。若换作母亲,她或许会号啕大哭。但在父亲和麻衣子面前,不知为何,通子就是哭不出来。另外,如果和麻衣子太过亲近的话,会惹得母亲不开心。
通子在麻衣子的臂弯中不住地发抖。麻衣子紧紧抱着通子,艰难地关上玻璃门,重新坐回到坐垫上。麻衣子显得很开心。她一边笑着哄逗通子,一边看准时机,询问通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那独特的东京腔,以及难以言喻的柔和声调,让通子紧张的心得到了几分缓解。通子慢慢向她讲述自己刚才经历的难以置信的恐怖。不,是或许讲述过。时至今日,那段内容早已记不清了。
现在回想起来,通子记得当时她心里早已做好了遭人嘲笑的准备。为什么会这么想?既然真的体验了那样的恐惧,为什么还会担心被嘲笑?对方会替自己担心倒是理所当然。不管面对怎样的事,孩子们所采取的行动,大致都会遭到大人们的这种对待。
然而,麻衣子丝毫没有像通子所害怕的那样嘲笑。她只是一味地替通子担心,用尽一切话语来安慰通子。通子为麻衣子的真诚感动不已。遗憾的是,如今通子怎么都回忆不起当时麻衣子具体说些什么了。
看到通子的双手沾满鲜血,麻衣子从怀里掏出纸,小心翼翼地替通子擦拭。她是如此地心痛。看到她那副心疼的模样,早已习惯了母亲的粗野和跋扈的通子感到有些吃惊。麻衣子再次把通子紧紧拥入怀中。过了好一会儿,麻衣子才放开双手,那一瞬,通子瞥到了麻衣子眼眶中噙着的泪花。从这一刻起,通子便对这个谜一般的女人产生了一种更胜于母亲的信任感。
然而随后麻衣子说出的话,不禁让通子怀疑自己的耳朵。对,没错,通子清楚地记起来了。当时她的确说了句令人震惊的话,其他的一切都已忘却,唯有她那句话,通子至今记忆犹新。
3
当时,麻衣子竟然对通子说了句“一起去看看吧”。
这话把通子吓得颤抖起来,并坚决拒绝。因为她已下定决心,再也不去那里了。那个被砍掉脑袋的男人,脖子汩汩地流出鲜血,向自己追来。最后终于被他追上,抱在怀里。即便是在长大成人后的今天,让她到那样的地方去也是不敢想象的。更何况通子当时还是个孩子,就更是如此了。
然而麻衣子非常执拗。她用手帕帮通子擦干净眼泪,笑着说:“今天时间不早了,外面挺黑的,而且马上就要吃晚饭了。我们明天去看看吧,好吗?”
麻衣子说了好几次。她的好奇心很强,虽然通子不大情愿,但还是认识到了这一点。
通子当然不愿意去。但毕竟和麻衣子之间还不太熟,有点不好意思拒绝,所以当时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应该是和父亲一起吃了晚饭,但通子已经全部记不起来了。估计那晚的餐桌也和往常一样枯燥乏味吧。席间,有关之前自己所经历的可怕事件,通子一句都没对父母提起。打那以后,这更成了通子的一种惯常态度。开心也好、伤心也罢,通子只会对麻衣子说,却不会对父母说。面对父母,除了生活中必要的交谈外,通子从不多说一句话。究其原因,大概是母亲的反应总是不温不火,给人感觉嚣张跋扈。对于通子平日的情绪,她根本毫无兴趣。
第二天醒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脑海中已没有准确的记忆,只记得那天晴空万里,天气很好。或许也正因如此,父亲才会同意患病的麻衣子出门散步的吧。这种事一般都要父亲点头同意,这可能是父母之间达成的协议。
印象中的麻衣子体弱多病,被幽禁在家中,就连出去买些东西也无法随心所欲。通子当时还是个孩子,多亏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才知道麻衣子的情况。“啊,好开心,他同意我外出了。”通子记得麻衣子带着自己离开家时,曾经这样说过。
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如同女学生说出的,十分幼稚。但当时通子心里却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对当时的通子而言,麻衣子是个比自己要年长许多的成年人。
事实上,当时的麻衣子也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当年通子六岁,麻衣子应该只有二十岁。通子与麻衣子之间的年龄差,就只有区区十四岁。
走出家门之后又往哪边去了呢?从这里开始,通子的记忆再次出现混乱,没有丝毫真实感。走出家门后究竟是往左还是往右,如今通子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走在盛冈那堆满积雪的冬日街道上,脚下的感觉就像在天堂漫步一样飘忽。也可能是强烈的恐惧令通子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或许这也是一种逃避方法吧。但因为逃避的作用没能充分发挥出来,路上的风景反而在记忆中化为半透明。是现实?还是梦境?通子完全拿不准。
而且在通子的记忆中没有冷的感觉。这一点让她感觉非常不可思议。也没有疲惫的感觉。记得当时她们俩走了很久,可自己那六岁的双腿却未感觉到丝毫疲惫。所以通子总觉得这段记忆很不真实。
走了好一阵,两人来到一处空地。通子还能回想起那里的景色,而且记得到那里之前她们走过一条很长的坡道,却没有明确的距离感,也记不起花费的时间。麻衣子说“到了”的时候,眼前就是那处给通子留下恐怖回忆的地方了。
话说回来,麻衣子为何会知道是在那个地方呢?这一点也让通子搞不明白。是之前告诉过她吗?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把那地方在哪儿说清楚吗?
记得那是一片白茫茫的原野。如今的通子依旧能依稀记起当时的光景,但这段记忆中并没有铁轨。不知为何,无头男抱住自己时,总记得脚下有一条铁轨穿过。
她和麻衣子两个人就那样呆呆地伫立在那片空旷的荒野中央。记得似乎站了很久,通子放下了悬着的心。周围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半点血迹。通子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对了!通子想起来了。之后发生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麻衣子蹲下,开始用她那白皙的手指在雪地上挖了起来。后来——
通子全身上下都冒出了鸡皮疙瘩。人头从积雪中露了出来。通子惨叫一声,往后跳开。现实中的通子也忍不住叫出声来,蜷起了身子。
听到孩子的叫声,麻衣子扭头看向通子。令人吃惊的是,她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笑意,通子感到恐怖不已。她完全无法理解麻衣子心中的想法!阳光在洁白的雪上发生反射,照亮了麻衣子的下巴。一瞬间,她秀美的脸庞看起来如同恶鬼般狰狞。通子想哭,远远地躲开了麻衣子。但她却没有勇气独自一人回家去,只能呆站在原地,一脸哭相。
远远望去,只见麻衣子把人头放到雪地上,从怀里掏出白布,缓缓地把人头包好。不一会儿,通子便看不到人头了。她那熟练的手法,在让通子感到钦佩的同时,也令她感到更加强烈的恐惧和恶心。她的手法太娴熟了。
麻衣子拿起白色的布团向通子走来,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仿佛是在嘲笑通子的胆小一般。麻衣子的笑容和平日没有丝毫分别,通子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再次走到她身边。
只是通子不愿再牵着她的手,因为她手里拿着那么恐怖的东西。通子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管麻衣子怎么催促,也绝不跟上。因为在通子心中,除了有对拿着那种东西依旧行走自如的麻衣子的敬意外,还感到了陌生。
麻衣子径直向家走去。明白了她的想法之后,通子不禁有些心慌。她该不会是想把那东西带回家里去吧?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样的想法应该是在很久以后,在培养起批判精神之后,才在通子心里涌现的吧?也许当时的通子心中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区区一个小孩,是没资格对大人所做的事说三道四的。虽然心里有些怕,但她还是默默地跟在麻衣子身后。
穿过家门,庭院里的积雪和外边的差不多厚,麻衣子踏着积雪走上檐廊。她打开玻璃门,向通子招了招手。那一刻,通子心中首次出现了不想从檐廊进屋的想法。磨蹭了好一阵,看到麻衣子拉开洁白的拉门准备回屋,通子才走上了檐廊。
进屋一看,只见麻衣子已把用白布包裹着的可怕东西胡乱地放在了榻榻米上。随后,她打开桌旁的砚盒,拿出折好的白色宣纸放在桌上。她告诉通子她要“抄经”,但当时的通子不可能明白这种字眼的意思,所以估计当时麻衣子用的是“誊抄佛祖的经文”这类更加浅显易懂的词汇。
麻衣子站直身子,从书架顶上从容不迫地拿下一只大金属罐。书架是用木纹细腻的红木打造而成的,装有左右对开的玻璃门。玻璃门内侧蒙着一块有蕾丝边装饰的白布,麻衣子平日很喜欢它。记得后来过了很久,麻衣子才告诉通子,那个书柜里放的全是她最喜欢的书。
麻衣子从书柜顶上拿下来的金属罐很大。但她告诉通子说很轻,让通子拿着,通子用双手捧着它的时候,视线被遮住了大半。罐子的盖子上画着一位金发女子和一艘大型汽船。
“这是美国制造的饼干罐。因为美国是大国,所以连饼干罐都这么大。”
当时麻衣子就是这么解释的。这也是当时的日本人对美国最直接、最朴素的认识。盖子盖得很紧,麻衣子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打开。罐子打开时发出哐当一声,是金属碰撞所特有的声音。罐子里空空如也,内壁散发着金色的光泽。
麻衣子先将写满经文的宣纸铺在罐底,之后才把那个白布团轻轻地放进去。通子好想大声叫她赶紧关上盖子,麻衣子也似乎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立刻关上了盖子。通子记得自己当时舒了口气。感觉好像只要那团白色的东西从视野中消失,所有的灾祸就会远离自己。
麻衣子闭上眼睛,对着罐子双手合十。不必催促,通子已经学着她的样子合十祈祷。
“祈祷过了,没事了。死者会安息的。”
麻衣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唱歌一样,悦耳动听。通子心想,原来她不光脸蛋长得漂亮,声音也这么好听。
“我说,小通。”
麻衣子总喜欢这样叫通子,通子也很喜欢这种优雅的叫法。虽然第一次听她这样叫自己时,通子羞得面红耳赤,但后来就习惯了。父亲和母亲每次都是大叫一声“通子”,听起来就像憋了一肚子火一样。通子很讨厌他们这种粗鲁的叫法。不知为何,母亲给通子的印象是整天牢骚满腹,通子记得自己从未和母亲敞开心扉地交谈过。
“厨房的灶台旁边,不是有把小铲子吗?”麻衣子说道。
之后她让通子把那把铲子拿过来。这件事也被通子的记忆保留了下来,她记得自己立刻照办了。
厨房里阴冷昏暗,虽然放满了东西却不知为何总让人感觉空荡荡的。从这种印象来看,当时通子也不喜欢这里。那时,家里还要烧柴煮饭。那是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而生活在东北地区的女人本来就整天事很多,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母亲德子才牢骚满腹的吧。
回想一下,记忆中麻衣子从未踏进过厨房半步。所以,麻衣子可能是从庭院里看到那把铲子的吧。她让通子去把铲子拿来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通子似乎能理解她的顾虑了。因为那间空荡荡的厨房一直是母亲德子的领地。母亲是不会准许麻衣子这个新来的外人踏入自己领地的。
自作自受。如果招呼一声,麻衣子肯定会愿意帮忙做些家事,可德子不愿这样,所以她才会整天有干不完的活。还是说因为麻衣子有病在身,德子才没叫她帮忙?厨房可是为全家人做饭的地方啊。
不管怎么说,正因为母亲德子整天忙里忙外,才让通子有了背着她偷偷与麻衣子相处的时间。这件事,也成了令母亲不高兴的原因。
通子很轻松地找到了铲子。这件事不能让母亲知道,通子绕过庭院进入厨房,之后又拿着铲子穿过庭院回到麻衣子身边。
麻衣子在檐廊上等着通子。通子刚过来,她便立刻走进院里,领着通子走到围墙边的柿子树下。她看起来似乎很开心,接过铲子就在柿子树下铲了起来。
最先铲起来的是积雪,倒还比较轻松,等铲到黑色的泥土时,便比较费时间了。挖了大约一个小时,麻衣子终于挖开了一个能够装得下那个美国制饼干罐的坑。
麻衣子让通子从房间里把罐子拿来。但通子没去,她很害怕。无奈之下,麻衣子只得自己回房,把罐子拿了出来。
她把罐子放进坑里,先盖上一层黑土,把土踩实,之后再在上面盖了一层雪。她弄得很仔细,最后又在上面撒了一层干净的雪,这样根本就看不出下边埋着那么恐怖的东西。
麻衣子再次双手合十,对通子说:“要保密哦。”
通子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4
柿子树下的秘密,最令人担心的就是积雪消融的时候。到了春天,庭院里的积雪逐渐变薄,每次看到露出的黑色泥土时,通子便会担心不已,跑到柿子树下去看看。但积雪很厚,等到完全融化时已将泥土弄得一片泥泞。通子也渐渐开始怀疑,在这泥泞湿滑的黑色泥土下,真的埋藏着那可怕的东西吗?毕竟还是小孩嘛。
积雪完全消融的时候,通子开始上学了。虽然之前她也在凌空幼儿园学习过一段时间,但每天都得去上学这种事,对孩子而言还是一件大事,是一个人生的转折点。通子的注意力全被紧张的学校生活占去,无暇考虑柿子树下的秘密。每天学校里发生的事都要比那个秘密更加新鲜、更加刺激。
通子在学校里交到了一些朋友,其中有几个时常会到家里来玩。和他们在一起玩耍是如此地开心,通子渐渐不再去想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事物了。孩子虽小,却同样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名为“同学”的社交圈子。不知不觉间,庭院里的秘密逐渐被通子所淡忘。而在经历了二年级暑假发生的那件大事之后,每一天都被绝望笼罩的通子又从另一种意义上忘掉了庭院里的秘密。
不可思议的是,小学毕业之后,通子才逐渐形成系统的记忆。后来再回忆当年的事时,通子总会觉得念小学之前的生活恍若隔世。那些年都见过些什么人,到哪位亲戚家里串过门,又有哪位大叔曾抱过自己,这一切全都消逝不见。估计小时候曾有相关记忆,但记事之后,就算亲戚告诉她当年发生过什么,她本人也丝毫回忆不起来了。念小学前和念小学后,人类的记忆会出现一场彻底的转变,甚至会让人感觉好像连人格都发生了变化一样。还是说,这种事只在自己身上发生?
总之,对通子而言,能够清晰回忆起来的童年时代,就只有念小学后的那段时间。而在那之前的回忆,就像被塞进了黑匣子里一样,无法随心所欲地进行窥探。除了去找当年曾与自己有来往的大人询问,或依靠心理疗法窥伺深层心理之外,应该没有其他办法了。
不,等等。通子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或许事情的分水岭并非在小学。搞不好其实是在那只金属罐被埋在柿子树下的时候——
对,或许事情就是如此。当时自己的记忆的确出现了明显的偏差。首先,最近就连那棵柿子树下埋藏着可怕事物这件事本身,都被深埋到记忆的泥土之下,完全无法回想起来。也就是说,包括曾在柿子树下埋过东西这件事在内,之前做过的事全都从自己的记忆中遗失了。
位于盛冈老家的那块地方肯定有些什么,那东西对自己而言非常重要。打那以后,自己的人生就变得不对劲儿起来。小学二年级的暑假,自己犯下的那桩大错,或许也与柿子树下埋的东西有关。虽然通子无意推卸责任,但总感觉那件事并非完全是自己的过失。
不,这么说或许有些不负责任。毕竟当时因为自己的任性,使得一位朋友身亡,所以不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但总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在影响着这件事,而自己也正是在这股力量的控制之下才活到今日的。说得浅显些,就是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尽管在盛冈度过的童年是个灰暗的时代,但幸好有大半时间有麻衣子的陪伴。麻衣子的存在对自己是多么大的拯救,已经不是言辞可以表达的了。
麻衣子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孩提时代自不必说,成年后再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她这个人从头到脚全都是谜。当时她是怎么来到盛冈老家的?她从哪里来,是谁带来的,为什么要来?只记得当时她二十岁左右,容貌美艳。住在周围的人时常胡乱找些借口到家里来,就是为了看看麻衣子。她对丹后国[日本古代区划中的一国,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京都府北部。]的民间传说和宫泽贤治[宫泽贤治(Miyazawa Kenji,1896—1933),日本昭和时代早期的诗人、童话作家、农业指导家、教育家及作词家。童话代表作有《银河铁道之夜》。]的童话知之甚详。可她的真实身份和来历又是怎样的呢?
即便在长大以后,通子仍旧无法揭开麻衣子那厚重的神秘面纱。自己渐渐成长到与麻衣子相同的年龄,麻衣子在通子心中却始终是个难解的谜。
长大后的通子无论如何都想查明麻衣子的身份和来历。通子不想对这样一个曾经影响过自己人格形成的人一无所知,也不想永远在她面前只是个孩子。然而,想要搞清楚这一点,就必须借助现役警察的调查能力,自己去四处察访实在太困难。事情十分棘手。
查明一切前因后果也是件极为恐怖的事,因为这样做必定会使自己遭遇不幸。其原因就在于,不管是父母还是麻衣子,似乎从不关注世间的人和事,整天都以自己为中心,并严守所有秘密。所以在三十岁之前,通子没有勇气去碰这件事。如今已届不惑,她才终于弄清了其中大半的秘密。虽然也曾受过不小的打击,但她早已学会如何去面对真相,这使得她更加怀念麻衣子。
与麻衣子一起生活时的点点滴滴,是唯一会令通子对盛冈那段灰暗童年产生怀念之情的动因。尽管如此,通子隐隐觉得迟早会有一天,那部分也同样会转化为恐怖的回忆,被自己深锁在心里。
自己念小学之前——确切说来应该是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年)——麻衣子从东京来到盛冈。家里来了个美人,通子十分开心。而且这个美人似乎比家里的任何人都更加亲近通子,两人几乎无话不谈。虽然从年龄上来看,当时的麻衣子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但她却也有着孩子气的一面。独自一人时便会闷闷不乐,一旦看到通子,又会喜笑颜开,拉着通子说个不停。
每次回想起她,通子都会联想起一首名为《找到了童年的秋天》[ 《找到了童年的秋天》(ちいさい秋みつけた),由中田喜直作曲、佐藤八郎作词的日本童谣,是一首回忆美好童年时代的歌曲。]①的童谣。这首歌时常会让通子想起麻衣子在家时孤零零的模样。
念小学的通子开朗活泼,跟个疯丫头似的。一年级时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直到二年级的夏天,发生那件事为止。现在回想起来,通子依旧觉得那件事是上天对当时那个忘乎所以的自己的一种惩罚。
住在附近的孩子总是争先恐后地来既宽敞,又有许多有趣的东西的通子家玩。通子因此得意起来,整天对小伙伴们指手画脚的。踢罐子、捉鬼、踢石头、捉迷藏,不管哪种游戏,通子家的庭院都是最适合的场所。她家的庭院宽敞得仿佛一座私家公园,尤其是捉迷藏,没有其他地方比通子家更合适了。而且她家还有可以自由进出的仓库和地窖。虽然通子对这个家里的某些地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但只要和小伙伴们在一起,这些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