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天井或是火巷里传来的杂乱脚步声惊醒的,一瞬间不知道身在何处。夜色已经没那么厚重得不可商量,至少她仰着头看得出帐子顶上隐约的轮廓。有人叩着他们的房门,然后推门进来了。唐简欠起了身,朝着帐外道:“是不是老夫人又不好了?”那个声音答:“回老爷的话,老夫人是又魇住了。喘不上气来,正打发人去叫大夫。老爷要不要过来瞧瞧。”她怀里的那条胳膊抽离出去的时候,她藏在被褥之间,紧闭着眼睛,她听见唐简说:“不必叫醒夫人,我先去看看再说。”——整间屋子沉寂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夫人”指的就是她。她犹疑地坐起来,帐子留出一道缝隙,男人起来匆忙披衣服的时候,点上的灯未来得及吹灭。帐子外面,潦草灯光下,这房间的样貌也看不出个究竟。“夫人。”那是一个听起来甜美的年轻的女孩子的声音,“才四更天,别忙着起来。这个时候夜露是最重的,仔细受了寒。”一个穿靛蓝色襦衫,系着水红色布裙的丫鬟垂手站在门旁边,朝着她探脑袋,“我叫云巧,以后专门服侍夫人——老爷到老夫人房里去跟大夫说话,我琢磨着,大喜的日子,夫人是头一天过来,说不定睡得轻,还真让我猜着了。夫人要喝茶么?”她怔怔地看着口齿伶俐的云巧,只是用力摇摇头。随后就什么话也没了——云巧走过来拨了拨灯芯:“夫人还是再睡会儿吧,还早得很,我就住在楼下,夫人有事喊我就好。”——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问,这丫鬟叫云什么,她没有记住这个名字——若真有事情,如何喊她。但是一句话不说也太不像话了,于是她只好问:“老夫人生的是什么病?”
云巧蜻蜓点水地笑笑——她长得不算好看,可是微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有种灵动藏着:“我只知道老夫人身子的确不好——半夜三更把大夫找来是家常便饭,好像好几个大夫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平日里也几乎不出屋子——别的就不大清楚了。”
事隔多年,她回想起那个夜晚,头一件记得的事情,便是自己的天真——伶俐如云巧,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比云巧还小几岁的令秧,就不假思索地信了。终于再一次听见关门的声响,是唐简回来了。他重新躺回她身边的时候,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欢喜。这点欢喜让她讲话的语气在转眼间就变得像个妇人,有种沉静像夜露一样滴落在她的喉咙里:“老夫人——是什么病?”唐简回答得异常轻松:“疯病。好多年了。”“老爷的意思是——老夫人是疯子么?”她在心里暗暗气恼着自己为何总是这么没有章法,唐简却还是那副不动声色的神情:“自从我父亲过世以后,她就开始病了,一开始还是清醒的时候多些,这一两年,清楚的时候就越来越少,特别是晚上,总不大安生。不过她是不会伤人的。最多胡言乱语地说些疯话而已。不过还是得有人看着她,不然……”她静默着,等着他继续描述老夫人的病情——可是他却问她:“你怕了吗?”寂静煎熬着,唐简似乎有无穷尽的耐心来等待她的沉默结束,她却如临大敌。她知道自己该说“不怕”,该说她日后也会尽心侍奉神智混乱的老夫人,还该说这些本来就是她分内的事情——但是她却隐约觉得,他未必高兴听到这些。
他突然转过了身子,面对着她,她的脊背贴着拔步床最里头那一侧的雕花,已经没有退路。他抱紧了她,他说你身子怎么这么凉。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他的手掌落在哪里,哪里的肌肤就像遭了霜冻那样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知道她腰间的带子已经在他手上,她觉得此刻听见他温热的喘息声的,似乎并不是耳朵,而是她的脖颈——颈间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因着侵袭,灵敏得像松鼠。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的双臂掰开了。俯下头去亲吻她的胸口,她胸前那两粒新鲜的小小的浆果打着寒站,像是遇上了夜晚的林涛声。她知道自己不该挣扎,眼下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她只能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天和地都悠然寂静,顾不上管她。只有男人说:“把手放我脊背上。”她听话地照做了,然后听见他在轻轻地笑:“我是说,抱着我。”她恍然大悟,然后两人缠绕到了一起。男人讲话的语气其实依然温柔:“你不用怕。”接着他略略直起身体,硕大的手掌有力地盖住她蜷曲的左腿膝盖——她没想到原来膝盖也是可以被握在手心里的,他把她的左腿往旁边一推,像是推倒多宝格上的一个物件儿,她的右腿也随着倒了下去,男人简短地说:“再张开些。”
表哥也会对海棠姐姐说一样的话吗?
疼痛开始是钝重的。然后像道闪电一样劈了过来,照得她脑袋里一片白惨惨的雪亮,还伴着轰隆一声闷响。她甚至没有办法继续让眼睛闭着——这件事也需要力气。她知道,那种疼带来的,就是从今往后怎么也甩不掉的脏。帐子上映着男人的半截影子,帐子凹凸不平,灯光随着坑坑洼洼,影子在挣扎,忽高忽低,像是就要沉下去。她就是他的坟,他的葬身之地。他的肌肤摸上去,总觉得指头能触到隐约埋在哪里的沙粒。他看上去比他的影子都要狼狈,脸上扭曲着,狰狞扑面而来。拿去了那些谦和跟威严,苍老纤毫毕现。她把目光挪开,看着他的胸膛,看着他胸膛跟腹部之间那道歪歪扭扭的线——此刻她才知道她的身体里有一片原野,可是她刚刚失去了它。他终于倒了下来,压在她身上。她费力地呼吸着,反倒觉得安心——因为噩梦快要结束的时候,不都是喘不上气么——喘不上气就好了,马上就可以醒过来。她知道自己在流血,这是嫂子教过的。另外一些嫂子没教过的事情她也懂了,为什么有些女人,在这件事发生过之后会去寻死。所谓“清白”,指的不全是明媒正娶,也不全是好名声。
他离开了她的身体,平躺在她旁边。她明明痛得像是被摔碎了,但是却奇怪地柔软了起来。她侧过身子贴在他怀中,根本没有那么难。羞耻之后,别无选择,只能让依恋自然而然地发生。她的手指轻轻梳了梳他鬓边的头发。男人说:“我会待你好。”然后又突兀地,冷冷地跟了一句,“你不用害怕老夫人,她是个苦命的人。”
云巧的声音传进了帐子里:“老爷,夫人,热水已经备好了。我来伺候夫人擦洗身子。”
血迹仓皇地画在她的腿上,小腹上也有零星的红点。血痕的间隙里,还有一种陌生的液体斑斑点点地横尸遍野。令秧嫌恶地把脸扭到一边,她算是见识过了男人饕餮一般的欲望和衰败,男人也见识过了她牲畜一般的羞耻和无助,于是他们就成了夫妻,于是天亮了。
在唐家的第一个清早,是云巧伺候她梳头。“你会不会盘牡丹髻?”她问,怔怔地注视着镜子切割出来的,云巧没有头和肩膀的身体。“会。”云巧口齿清晰爽利,“不过我倒觉得,夫人的脸型,梳梅花髻更好看。”“梅花头——我不会,你帮我?”令秧扬起下巴注视着云巧,眼睛里是种羞涩的清澈。云巧略显惊愕地看着她:“夫人是在打趣了。只管吩咐就好,哪里还有什么帮不帮的话呢?”令秧欠起身子,将身子底下的束腰八脚圆凳挪得更靠近镜子些,重新坐回去的时候,那一阵痛又在身体里撕扯着。她皱了皱眉头,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刚才给我涂的那种药,真的管用?”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又是一副小女孩的神情,充满了信任。云巧站在身后,拢住她厚重的长发,轻声道:“听说管用。”令秧垂下眼睑,拨弄着梳妆台上的一支嵌珠花的簪子,听到云巧说,“太太把那个玳瑁匣子里的发簪递给我一下吧,我若自己拿的话,刚编好的就又散了。”令秧叹了口气:“云巧,你——你跟老爷的第一个晚上,是谁把这个药膏给你的?”
她觉得,那是她成为女人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的第一件事——至于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明白。
云巧默不作声,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是老夫人。”
“你在这儿多久了?”令秧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有八年了。”云巧从她手里接过了递上来的发簪,“是来这儿的第三年头上,开始服侍老爷的。不过,夫人放心,我会尽心侍奉老爷和夫人,不敢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念想儿。”
“老夫人为什么不让老爷娶你呢?”
没想到云巧笑了:“看来他们说得没错,夫人果真还是个小孩子呀。”
“那云巧,你会梳多少种发髻?”她有点沮丧,即使经过了洞房花烛,依然会被别人当成是个小孩子。
云巧的眼睛斜斜地盯着窗棂片刻:“十几种怕是有的。”
“你答应我,天天给我梳头?”令秧看着她的眼睛。
“自然啊,夫人这又是在说哪里的话。”
没过多久,休宁县的人们都在传,唐家老爷新娶的十六岁的夫人,进门不到一个月,就做主将一个丫鬟开了脸,正式收在房中成为老爷的侍妾。府里人都唤作“巧姨娘”。乡党之间,略微有些头脸的男人们都打趣着唐简的艳福。到了冬天,又传来了巧姨娘怀孕的消息——这下所有的打趣都变成了由衷的羡慕。自然,人们也好奇这位唐夫人是真贤良,还是缺心眼儿。谁也不知道,那其实是令秧嫁进唐家以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因为她总算是有了一个朋友。云巧帮她梳各种各样她梳不来的发式,给她讲府里上上下下那些事情——有众人都知道的,自然也有些不好让人知道的。云巧是个讲话很有趣的人,很简单的一件事,被云巧一说,不知道为何令秧就听得入了迷——这世上,甚至算上娘在世的时候,都没有人愿意花这么多的时间跟令秧说话。还有就是,云巧还可以代替她,去跟老爷做那件令秧自己非常害怕的事情。令秧知道,自己好像是举手之劳,就改变了云巧的命运——成为一个对别人来说举足轻重的人,令秧从来没尝过这么好的滋味。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放在云巧的肚皮上,一遍又一遍地问号出喜脉的大夫:“到底什么时候,云巧的肚子才会变大?”
唐家宅子里,从管家夫妇,到各房丫鬟以及跑腿小厮,再到劈柴挑水的粗使丫头婆子——虽说加起来统共不过三四十个人,倒是都觉得,这个新来的夫人很是特别。甚少能在天井,或是后面的小园子里看见她,多半时候,她都喜欢倚着楼上的栏杆,托着腮,朝着天空看好久——本来空无一物,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猝不及防地嫣然一笑,像是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说了个笑话。这种做派,哪里像一个“夫人”。眼见着老爷十日里有六七日都睡在巧姨娘的房里,第二天一大早还照样欢天喜地,有说有笑的模样真看不出是装的。老爷的一双儿女——哥儿和三姑娘,见着她了自然要问安,照礼数称她“夫人”,她倒是羞红了脸,恨不能往老爷身后躲。老爷似乎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就比方说,她和老爷一同吃晚饭,那天厨子炖了一瓦罐鸡汤,里面有正当时令的笋干和菌,瓦罐不大,她和老爷一人盛上一碗之后,还剩下一点点,一转眼工夫她那份见了底,她就那样直愣愣地冲老爷笑道:“老爷听说过汤底是最鲜的吧?”老爷点头,她说:“那老爷就让给我,如何呢?”谁都看得出,老爷有点蒙,但是老爷眉眼间那股笑意也是很久未曾见过的了。或许老爷也跟下人们一样,有时候不知该如何对待她——相形之下,倒是老爷和巧姨娘说话的时候,你来我往,有商有量,看着更像是寻常夫妻——叫旁人看在眼里也松一口气。在唐家待了快二十年的厨娘有些失落地说:“若是搁在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哪容得下家里有这么个行状不得体的夫人?”——虽如此说,不过人们倒是都有数,她不会存心跟任何人过不去,也因此,唐家宅子里当差的各位,也都打心底愿意称呼一声“夫人”。于是,在唐家,令秧反倒能够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被宽容的孩子。
若是搁在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在唐家,这话时常听到,但其实,哪里有几个人真的见过康健的老夫人,最多只见过疯癫不发作时候的老夫人罢了。老夫人不发病的时候,一切都好,无非就是沉默寡言,且对周遭的人和事漠不关心而已。为家里大事下决断的时候,也是有的。发病的时候,虽说判若两人,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的疯子,有两三个婆子看着便好,灌几天药,人就会在某个清晨突然正常起来,安之若素地梳洗,进食,精神好的时候还会条理清晰地责骂丫鬟——全然不记得发病时候的种种形状。令秧自然是见过,老夫人说着话,突然间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睛翻上去,脸涨成猪肝色,平日里照顾她的人自会熟练地冲上来,将一块布塞进她嘴里,抬回房中去——接下来的几天,宅子里最深那一进,总会传出些莫名其妙的喧嚣声,令秧听到过很多回:有时候是笑声,并不是人们通常描述的那种疯子瘆人的惨笑,病中的老夫人笑得由衷开心,元气十足,远远地听着,真以为房里发生着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有时候是某种尖利的声响——断断续续,虽然凄厉,但是听惯了,即使是深夜里传出来,就当是宅子里养着什么奇怪的鸟,也不觉得害怕。令秧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她其实更喜欢犯病时候的老夫人——因为在疯子的笑声和呼啸声里,她才能觉出一种滋生自血肉之躯的悲喜——老夫人清醒的时候,就跟塑像差不多吧,总是不好接近的。
没有人解释得通,为什么在老夫人发病的时候,令秧还总是愿意去老夫人房里待一会儿。这种时候,人们会用绫子缚住老夫人的双手双脚,将她捆绑在床上——因为她曾经拿着一把剪刀把自己的胸口戳出两个血洞。被缚在一堆绫子中央的老夫人,衣冠不整,披头散发,脸上却是真有一种自得其乐的神情,虽说神情麻木眼神涣散,喉咙里发着悲声,但令秧总会觉得,此时的老夫人更像一尊凡人难以理解的神祇,全然不在乎被五花大绑的冒犯。令秧托着腮坐在这样的老夫人旁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是能够和此时的老夫人对话的。府里的人们自然是觉得,就算这位新夫人有些缺心眼儿,可是能做到在这种时候来陪伴着老夫人,也实属不易——换了谁不是硬着头皮进来呢,此情此景,目睹了难免伤心。也因此,就当是新夫人孝心难得吧。不然还能如何解释这件事呢?
直到唐简死的那天,令秧都相信,疯病中的老夫人,一定是想要告诉人们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第二章
令秧在唐家的第一个春节,很快就到来了。
一入腊月,阖府上下的忙碌对于令秧来说都是新鲜的事情——她家里过年的时候也就是嫂子带着三四个人忙几天罢了,何曾有过这么大的阵仗。厨房里早就挂满了腊肠和年糕,站在二楼的栏杆后面,她看得到院子里的坛子罐子恨不能堆成了一面墙——据说,腌好的萝卜梅干菜,或是鸡胗鹅掌之类的都堆在左边;做成蜜饯的各色果子还有糖胡桃糖莲子之类都堆在右边,咸的东西和甜的东西有条不紊,泾渭分明——当然这还并没有算上地窖里那些尚待清理的酒。蕙娘裹着一件很旧的靛蓝色猩猩毡的斗篷,站在冬天的寒气里对着二十多个人吆五喝六,像是指挥着一场战争。
“小丫头们记不住事儿,你可得仔细。”蕙娘吩咐厨娘的声音总是能清晰地传得很远,“从上往下数,每层的坛子盛着的东西都不一样的,哪层是哪些,你老人家别嫌麻烦,亲自盯着他们才好,不可叨混了。像前年不知哪个糊涂车子将酱瓜丝儿当成梅干菜烧到肉里去,险些儿就在客人跟前闹大笑话……”厨娘忙不迭答应着,这边管家娘子又跑来蕙娘跟前,说年下采买的账本需得蕙娘看一眼才好支银子。蕙娘愉快地叹着气:“你且让我歇口气儿好不好,你便是催死我的命,我也变不成三头六臂地来支应你们。”又一会儿,哥儿从族学里回来看见这些壮观的坛子,问蕙娘道:“蕙姨娘,不然我帮你写几个字儿,在每个坛子上面贴个签儿,便不怕弄错了。也省得你总得嘱咐她们……”蕙娘舒朗地笑了:“罢了,谢过哥儿的好意。只是哥儿想想,这满屋子使唤的人,有几个识字儿的?”
令秧看得入了迷,由衷地对云巧说:“蕙娘真是了不得,我若是有她一半能干,也好呢。”
云巧只是淡淡地笑:“各人有各人的命。谁知道她背地里羡慕的又是哪个。”紧接着云巧的口吻又转换了些,“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成日吊在那栏杆上,大冬天的,你就不怕冷?”说这话的时候,云巧端正地坐在二楼的暖阁里,怀里抱着一个精巧但是也用旧了的手炉,冲着令秧在回廊上的背影发笑。令秧悻悻然地转回了屋内,关上了窗子,跟云巧一道坐在桌旁,面前的茶盅已经微凉,云巧替她填上热的——令秧立刻惊呼道:“啊呀云巧,如今这些事哪儿还用你来做,你要闪了腰动了胎气什么的,罪过可就大了。”云巧皱了皱眉头:“哪儿至于就娇贵到这个地步了。”“我在家的时候。”令秧的眼睛不知道落在窗棂上的哪个地方,“听我嫂子说,咱们家老爷有个妾,生了一个小姐之后就疯了——我那时候还以为说的是蕙娘。现在看来,媒人真的只会骗人,家里这么多人,吃穿用度,银子来去,都是蕙娘掌管着——干吗要编排人家。”云巧把手缩回了狐皮拢子里,道:“老爷是要面子的人。家里三天两头地请大夫进来不说,老夫人一犯病,那声响你也听到过,大半夜地传出去老远,瞒不住谁。前五六年,不知什么人传谣言出来说是咱们老爷有个妾疯了,老爷也就任那些闲人去传,算是维持了老夫人的体面。老夫人原先还能时不时出来见个人,这两三年可就实在瞒不住了——”
“我不明白。”令秧摆弄着云巧放在桌上的鞋样子,“就算外人知道了老夫人有疯病,五谷杂粮,三灾八难,又有哪里不体面?”
“其实,我也奇怪。老爷为何那么介意这个。”云巧迟疑着,还是说出口了,“也可能,疯病就是不大体面吧。”
“蕙娘也奇怪。”令秧托起了腮,“那么喜欢张罗家里的事情,可是就是不喜欢跟老爷说话,你我想找她过来吃杯茶都难,我来了这么些日子,都没跟她同桌吃过几顿饭。”
云巧不再回答了。
不过令秧的兴致显然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过完年,哥儿就要娶媳妇了,听说也跟我差不多年纪,也不知是个什么脾气的,要是我们又多一个说话的人就再好也没有了。”
云巧只是出神,并不回答。
“昨儿晚上老爷还说,这个年得过得比往年热闹些才好。”令秧眉飞色舞地说话的时候,没在意云巧出神地注视着她,“明年里会有好几件好事。哥儿娶亲,你要生了,还说要是年末哥儿的新媳妇儿能再有好消息,老爷就在祭祖的时候好生宴请全族。”大半年下来,令秧似乎稍稍胖了一点,脸庞更圆润些,不过说话间眼神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人,又会突然间直勾勾地盯住别的什么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种眼神称为“顾盼”,倒更像是埋伏在树丛中等着捕食的小动物。
“老爷指定还说了,这些好事儿都是你带来的。我可是猜中了?”云巧笑吟吟地看着令秧涨红了的脸。
“你好聪明。”令秧冲着她丢了一颗蜜枣,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云巧的肚子。
“我且问问夫人。”云巧凑近了她,声线软软地拂着她耳朵下面的皮肤,“夫人现在还害怕跟老爷同房么?”
“人家才拿你当个体己的人,你倒好……”情急之下,令秧又想丢出一颗蜜枣去,可是发现小碟中的最后一颗刚刚被她含在嘴里了。一时间手指停在小碟上空,脸窘得更红。云巧在一旁笑弯了腰,突然间捂着肚子说:“肠子都要绞成麻线团儿了。”
“哎呀云巧。”令秧的眼睛瞪圆了,“我丢那颗蜜枣的时候可真的没使力气呢。总不会是……”
“夫人且放心吧,不妨事。”云巧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夫人的蜜枣刚好打中他,说不定,他就真的应了,还会早些出来呢。”
“早知道适才我就用糖莲子了。”令秧讪讪地笑道,“打中了,他应了我,就成了个哥儿。”
用不了多久,准确地说,仅仅一个多月之后,所有的人都暂时忘记了关心云巧肚子里的究竟是一个哥儿,还是一个小姐。唐家老爷躺在上房里昏迷不醒,生死不知——休宁县里,甚至是临近的地方有点名声的大夫全都请来看了一遍,可是说出来的话也都大同小异,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最危险的那几天,总来诊治老夫人的大夫索性就住在唐家宅子里,日夜看护着唐简。顺便也必须给老夫人加重药的剂量,还得给云巧频频开安胎的方子。愁云惨雾,人仰马翻,正月将尽的时候,都没人想起来收拾元宵节那天,挂了满院子的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