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说:“过年了,我怎么能不回来?”
姐姐笑了,是急匆匆的、自嘲的那种笑,“回来了就好。”然后像是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进了屋。
“你是不是瘦了,死兔子?”他这样说。
“要死啊,大过年的你咒我死?”我抬起头,对他喊回去。
“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瘦了,郑南音。”他又开始做出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怎么可能?我又重了两公斤,你不要哪把壶不开就提哪把好不好呀!”我看着他明显削下去的脸颊,认真地说,“哥,我好想你。”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陌生的气息。也许远行之后的人都会这样的。可是这种陌生的气息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安,比方说,我刚才冲过去抱紧他的时候就突然想起来——每次苏远智放假回家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拥抱也会让我从他的脖颈那里嗅到一种属于异乡的生疏的味道,每一次,我都会被这种陌生搞得有点儿害羞,就像是我们才认识没多久。于是我就在心里笑话自己说:“郑南音你有没有出息啊?你们已经结婚了结婚了你知道吗?你不要紧张得像是在偷情一样……”
面对哥哥,我居然想到了苏远智——也不对,我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这可真的有点儿丢脸了。
“南音,你让哥哥进屋里去,这么冷的天气——”爸爸的声音从阳台上传了下来。然后妈妈也从落地窗里面走出来了,两只手湿淋淋的,估计是赶着去洗掉了面粉,妈妈没有表达惊讶,也没有表露欣喜,她只是说:“累了吧?马上就开饭了。”
“好,三婶。”他和我妈妈说话的时候总是透出来一股特别让人舒服的顺从。妈妈总是和我说,其实哥哥的个性跟她很像,有时候补充一句,“他才该是我的孩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这句话说完了就联想到我的种种可恨之处,然后开始骂我了。
其实我觉得,正因为哥哥不是她的孩子,她才总是看到他身上所有的优点。那种距离,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年夜饭很热闹,爸爸和小叔开了两瓶家里存了好几年的酒。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尽力表达着自己很开心,因为他们觉得在这个时候不开心是错的——也只有过年这种时候,他们也能尝尝我每天都在尝的滋味了。想到这个,我就由衷地高兴了起来。妈妈的脸颊被酒精弄得红红的,眼睛像是含着泪,她脸上的笑容和平时不同,有了一点儿任性的味道,“我真高兴,”她在突然之间,像是要宣布什么,“西决回家来了,东霓的店很红火,南音终于决定了要考研究生,北北又健康又聪明——这样真好啊。”
“你是最辛苦的人。”小叔这个时候站了起来,端起杯子,“我们大家都该敬你一杯。”
“没错的。”姐姐也很笃定地说。所有的酒杯一瞬间都举起来了,那些伸展在半空中的手臂像是一群接到了什么口令的鸟类,一致朝着妈妈的方向。妈妈像个小女孩那样,又骄傲,又害羞,“别呀,我最怕这种自己人搞得那么正经的场面——”
“妈,你是希望我们自己人都不正经,你就高兴么?”我非常清楚,在这种时候,我该说什么样的台词逗大家开心。准确地说,我非常知道大家什么时候需要我来逗他们开心。这种事情很难讲的,有时候我并不知道我说的话哪里让他们觉得可爱了,不过有时候我知道,我就选择我“知道”的那部分,配合不同的场景,用同样的逻辑复制一下,就能经常地让大家笑了。
北北就在这个时候非常坚定地挪动着她小小的学步车,“吱吱呀呀”地朝着饭桌过来了。“北北,宝贝儿,”陈嫣可能是忍耐了太久了,终于找到了机会炫耀一下北北,“哥哥回来了,北北,你看,叫‘哥哥’呀,你会说的——”我埋头吃菜,为了防止自己的表情露出端倪来,如果我是她,打死我,我都不会刻意地跟哥哥聊北北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应该早就想开了吧,公平地说,我有时候还挺佩服她的。
北北拒绝捧场,不肯说话。好孩子。不过她拿起桌上的一根筷子,只有一根,对着哥哥伸了过去。——婴儿的世界说到底是神秘的。“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么?”哥哥笑道,“谢谢北北。”“不是,”姐姐在一边开口,“她是想戳你。”
哥哥淡淡地笑一笑,却没有转过脸来看姐姐。
其实,姐姐那句没头没脑,又不像认真又不像玩笑的话我听懂了。她语气有点儿闷闷的是因为她拿不准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和哥哥说话。她其实是在讨好他,可她自己绝对不会承认这个的。
爆竹声突然在每个人的耳边炸裂了——那声音纷纷扬扬,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激情喧闹着,好像发誓要把整栋房子的玻璃都震得和它们自己一样支离破碎。爸爸不得不抬高了嗓门儿,看上去像是非常用力地对整桌人说:“过年好。”还以为他在喊话呢,那架势就好像我们大家并不是在陆地上,而是身处浪尖上面颠簸的船舱里。
大年初一的清早,我悄悄地爬起来,溜进哥哥的房间里去。和我想的一样,他已经醒了,在看着天花板发愣。
“你看没看到红包?”我轻轻地把门关在身后,“妈妈昨天晚上给你放在枕头下面的,数数嘛,我想知道你的会不会比我的多。”
“你自己数吧。”他欠起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把枕头让了出来,后背靠墙,半坐着。
他眼睛里现在有了一种我也说不清的东西。至少我有时候不大敢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地直视着他了。我只好低头数钱,装作没事。
“你今天不去见苏远智么?”他问我。
“去的。”我点头,“今天我去他们家吃饭,明天他来我们家——想想就头大,去他们家吃饭我根本吃不下。”
“你不想去就不去,轮不到那个小子来命令你。”
“你什么时候再回四川那边?”我把钱装回红包里面,想了想,又抽出来三张,“妈妈给你的比给我的多——不管,我就内部重新分配一下了。”
“这么贪财。”他轻轻打了一下我的头,“不去了,学校派了别的老师去接替我,我放完寒假回去照常上课。”
“那就好。”
“你们都还好吗?”略微停顿了一下,他问我。
“挺好。姐姐的店生意好得不得了。真是奇怪,”我扬起脸,“学院路上别的店都没有她那里人多,她居然打败了经济危机。”
“我想搬出去。”他认真地看着我。
“你开什么玩笑啊?”我喊了出来,“不可能的,妈妈绝对不会同意!你知道我们搬家的时候,妈妈是怎么给你收拾房间的么?你所有的东西,每一样,妈妈都要我写在一个单子上面,具体到什么东西放在第几个抽屉里,哪张画挂在哪面墙上——你没发现这个新家里你的房间和原来一模一样吗?就是这么来的,你现在说要搬走……”
“我就说,这个地方离学校太远,不方便上班不行么?”他从床头柜上拿起了烟盒,用食指推开,盯着看,好像是在决定到底要从那些长相相同的香烟里面抽哪一支出来。
“你放心,妈妈一定会说,那就把爸爸的车给你开。”我叹了口气,“你这样突然说要搬走,会很奇怪。”
他不回答,只是很用力地按下去打火机。
我盯着窗帘,那上面的花纹被上升的烟雾笼罩了,“我知道的……可是,你那个时候也说过了,还是要演下去啊,你人说搬走就搬走了,还怎么演?你就不能,”我咬了咬嘴唇,“你就不能真的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缓慢地微笑了,“我不能。”
门外面突然响起来妈妈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啊!”我们俩同时被吓了一跳,我想同时和我们一起打了个寒战的,还有他手指间那点儿倒霉的火光。我跳下床去把门打开,外面空无一人,不过妈妈的声音更清晰了,她握着电话,愤怒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你现在告诉我你要移民?你要移民!你以为我不懂啊,移民从从头到尾怎么也要办一年多,你早干什么去了?你现在才来告诉我,大过年的你自己不觉得过分啊……”
爸爸在一旁无可奈何地重复着那句他常说的话,“你和他吵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你这样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不过,爸爸的声音明显越来越弱,到最后,成了自言自语。
妈妈挂断电话以后,神色疲倦地在沙发上坐下了。“怎么办?”她问爸爸。但似乎也并不期待得到什么回答。
“妈——”我慢慢地凑了过去,她看着我,有些意外,可是声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柔软,“醒了?”然后她无奈地笑笑,摇了摇头,“你大舅告诉我说,他们要移民,下个月中就动身。”
“那就走呗。你还不舍得么?”我很困惑。
“笨孩子。”她难以置信地叹气,“他们不打算带着你外婆走,他们要把外婆送到我们这里来。我并不是气这件事,我是气他们这样算计我。”
“太过分了……”我这么说的时候,其实是有点儿兴奋的,相当于观看肥皂剧时候的心情吧,“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妈。”
但我没想到,妈妈说:“你外婆她只是我一个人的妈。”
妈妈从来没有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Chapter02
昭昭
自从爸爸的胃被切掉一部分之后,早餐桌上他就再也不能享受妈妈煎的荷包蛋了。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有一回,苏远智都跟我说:“真奇怪,不就是煎蛋么,为什么你们家的就那么好吃?”鸡蛋脆弱的壳在锅边上轻轻地一响,因为动作轻柔,所以听见的人谁都不会联想到“粉身碎骨”上面去。总是在这一刻,妈妈会自言自语道:“我最讨厌把鸡蛋清滴到锅边上了。”她可能没有意识到几乎是每次煎蛋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蛋清就像是一滴硕大柔软的雨滴,准确地滴落下来,硬是被那片滚烫的油滴归置成一片整洁的白色雪花。妈妈还嫌这形状不够圆,轻轻地拿锅铲在边缘处休整着形状,像是在做雕塑,鲜艳的蛋黄晶莹的微微颤动着。然后妈妈恰到好处地把它们翻个面,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有时候爸爸会用一种非常冤屈的语气说:“就让我吃一个嘛,一个而已,就今天,我的胃其实已经好了……”妈妈像个女王那样,不怒而威地反驳回:“想都别想。”然后她就开始炫耀一般地把完美的煎蛋分给大家,我,哥哥,她自己,有时候还有小雪碧——莫名其妙地,雪碧现在经常会留在这里过夜,还能为什么呢,姐姐一定是交了新的男朋友;当然,还有外婆。
外婆来到我们这里已经两个星期了。妈妈说,外婆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按照公历来说,应该是79岁。可是外婆一点不像,虽然她头发是全白了,可是她看上去是个漂亮的老人,还很喜欢穿大红色的毛衣。只不过,她的记忆力和智商,都在这两年内迅速退化成了一个小孩子。
她很乖的坐在餐桌前,认真地研究着面前的餐具。爸爸把她那份煎蛋小心的安放在她面前,她抬起脸,用满是皱纹的脸庞对爸爸一笑:“谢谢。”爸爸几乎是有点儿羞涩的笑了:“您谢什么呀——”然后外婆礼貌地问爸爸:“请问您——怎么称呼?”她每天总会问爸爸这个问题,爸爸也每天都只能哭笑不得的回答她:“我是南南的爸爸。”
有时候她还会执着的追加一句:“哦,南南的爸爸,您贵姓?”有一次小叔非常幽默的代替爸爸回答说:“他……免贵姓郑,我也。”然后指了指哥哥,说,“她也一样姓郑,您就不用问了。”外婆满意地点点头,“这么巧。”
但是她到了第二天,甚至是几个小时以后,就会再问一次。单爸爸又一次无奈的回答“我是南南的爸爸”,她又遇上了新的困惑:“南南?”“您连南南都不记得了么?”爸爸说,“南南是您的外孙女啊。”
“谁说我不记得。”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我们南南还没放学,她上四年级了,个子长得比好多小孩子都高。”说完了,她还没忘记对身边的我微笑一下。她记忆的丧失给我造成的最直接的损失就是——她不肯给我过年的红包,因为她的红包准备好了要给“南南”,她倒是执着的吧红包塞给了雪碧,可能是雪碧的身高比较符合她对“四年级的南南”的印象。
有时候我也试着想象,如今,外婆眼里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她生活在一群……一群她一会儿认识,一会儿不认识,一会儿又似曾相识的人之间,对她而言没有丝毫不感到惶恐么?弄不清楚所有人的来历,对她而言没有关系么?在她耐心的询问每个人“贵姓”的时候,她会问问自己是谁么?就好比现在的早餐桌上,她似乎每天都是个初来咋来的客人,可她怎么还是这么怡然自得的呢?
她认真地咬了一口煎蛋,然后认真地看着正好坐在对面的哥哥,认真地说:“好吃。”那种表达方式和北北异曲同工,就像信任着日升月落一样,信任着我们这些生人。
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走到她的身边。她抬起头,想起刚才告诉了哥哥的事情没有告诉妈妈,用力的重复了一次:“好吃,玲玲。”她唯一认得人,唯一一个永远不会叫错名字的了,就是我妈妈了。“妈,”我妈妈耐心的略微俯下了身子,“你想喝红枣茶,还是白米粥?”
外婆似乎只听见了前半句,不放心的念着:“红枣茶,我要喝。”
“三婶。”哥哥的声音叫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些天,在饭桌上,只要他一开口说话,我就会特别紧张——还以为他真要跟妈妈提起搬出去的事情来,我可不知道,要是真的发生了,我该怎么办,还好,他只是说,“你坐着吧,我去拿。”
我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哥你就不能让人省心一点儿吗?
我曾经以为,哥哥无论怎样都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似乎是有一句成语叫“言出必行”吧?也不知道,外婆这种病,会不会遗传的,等我活到那么老了,也会像她一样忘记一切吗?难道真的也会忘记去年那个九月的晚上么?要是我把那一天的事也忘了,就基本上等同于我忘了随时郑南音,我都忘记了随时郑南音,那么我成了谁?真厉害,外婆是怎么做到的呀?——天哪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刚刚在想什么,为什么扯到外婆身上来了——外婆正在无辜的喝她的红枣茶呢。总是这样,我总是得用尽全力的想,才能招呼来一些最开始的念头。没错的,我想说的就是,去年九月初的凌晨。
那个夜晚漫长的就像是八百米测验时候的跑道。哥哥酩酊大醉,他在经历旁人无法想象的劫难;对我而言,也是如此,因为我是唯一的观众。我如坐针毡的注视着她一言不发的痛苦,我曾试着一次次的重复:“哥哥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抱来的,我才不在乎血缘那种鬼东西……”他瞪着我,狠狠地说:“闭嘴,给我安静点儿。”
于是我只好重新乖乖的重新做回观众,静静地看着他喝道完全丧失意识。煎熬的,一分一秒的期盼着大幕冷赶紧落下。不过心里却也模糊的闪烁着一个念头:你呀,只会对我凶,只会蛮横的对我说“闭嘴”——你到是和你的仇人算账啊,干嘛面对着她的时候,你就什么都不敢讲了呢。我指的是,东霓姐姐。——不过算了,都到了这种时候,我还计较什么呢。
其实我知道,自从姐姐毫不犹豫的吧不该说的事情说出来以后,她也很难受,她也在忍受着折磨——我相信人会被自己做的错事打垮,那种被自己伤害了的感觉,甚至要比被别人伤害了以后还糟糕。不过我不同情她。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永远都在原谅自己的人——好吧,我也是这种人,总是一边闯祸一边在心里暗暗地允许自己这么干。但是,哥哥是不同的。
可能在这个家里,不对,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知道哥哥对他自己有多么苛刻。
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他都可以替别人找到理由,可能正因为他太能理解别人的弱点了。可是对待自己的弱点,他却永远都像是对待一个躺在人行道上冒烟的烟蒂那样,毫不犹豫的用力踩灭它。他根本就是把自己当成是别人,又把吧别人当成了自己。
我无能为力的站在姐姐家的客厅里,看着姐姐对他吼叫——谁让我也有姐姐家的钥匙呢,而且,说真的,那天我其实在门外就听见里面在吵架了。我轻轻地打开门溜进去,确实是不想打断那个场面——我姐姐吵架吵得很精彩的,非常具有观赏性。不得不承认,她那天的发挥,更是天后级水准。
“你是老天爷吗?请问你现在在代表谁说话?你不会是在替天行道吧?”
“这个家真正的野种不是我,是你郑西决。是奶奶他们为了救爷爷的命,花了八十五块钱在医院买回来的私生子。”“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二叔死了二婶也不要活了吧,因为她和你根本没有关系……”
“人生就是这样的,你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糊里糊涂的手上沾了血,你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无辜,不要再跟我五十步笑百步了!”
……
可正因为我不是看客,所以那个瞬间,我才恨她。她明明知道哥哥不是她的对手,她明明知道哥哥最终还是会原谅她。
“南音,这件事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你要装到底,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当哥哥慢慢地跟我说出这句话,我知道,他挺过来了。对于他而言,所谓“挺过来”,指的就是成功的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巨大的创伤面上过有条不紊的日子。姐姐总拿这点来笑话哥哥自欺欺人——可是,一个平凡的人,想要活出一点儿清洁的尊严,又能怎么办呢?她根本不懂,那不叫自欺欺人,因为哥哥是真的用尽了全身力气,咬着牙,等待真正的平和跟风度降临。
小叔和陈嫣结婚的时候是这样,江薏姐离开的时候是这样,还有——我们俩第一次看见北北的时候,隔着暖箱的玻璃,北北像是个小动物那样闭着眼睛安详的蠕动——他们说她被放在这里面是因为得了肺炎,不过很好治的。真是神奇,还不会睁眼睛呢,她居然也长了肺。哥哥不懂声色的静默着,我说:“看上去好小呢。”隔了几秒钟,他才回答我:“是。”于是我知道,他刚刚在发呆。我暗暗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在微笑着。那个笑容不是给北北的,因为他的眼睛盯着透明的暖箱壁上那抹被光涂得更亮的地方。他是在笑那个隐约映在上面的,自己的脸。
随后在一片每个人都热闹忙碌的喧闹,他对陈嫣说:“恭喜你了。”
当他发现原来在每个人都热闹忙碌的喧闹中不顾姿态的“赢”,他就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又没自如的“输”。不过他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我判断输赢的标准。所以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只要哥哥不动声色的谢了幕,那么不管已经上演了什么激烈的剧情,不管居中角色和下面观众(当然他们是同一批人)怎么把别人的平静践踏成了街心公园的草坪,我们照旧还是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照旧像这样围在一张桌子上吃早餐,照旧看着妈妈一边给大家分煎蛋一边丢个眼里的颜色给爸爸,照旧听着外婆执着的问大家贵姓——生活的惯性是强大的,我哥哥比生活还强大。
我以为这一次也像以往一样。他挣扎了,他沉默了,他要我和他一起守口如瓶,是的这次的事件比原先都要严重些所以他要去遥远的四川山区躲藏一阵子,但他毕竟还是如往常那般谢过幕。可是他居然说他想搬出去,这真让我心惊肉跳。哥哥,谢过幕就不能反悔的——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反悔呢?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反悔过吗?郑南音,你会不会太自私了?
“南音,赶紧吃啊,又在发什么呆。”妈妈说,“等下还得带外婆去公园遛弯儿,你别磨蹭。”
“急什么呀。”我咬住了筷子头。
“我和你们一起去,我得赶时间。”妈妈站起身子开始收拾碗筷了。
糟糕了。不过我面不改色地说:“不用你跟着,有我带着外婆就足够了。你不是要上班嘛,反正你得搭爸爸的车,就先走嘛。”
“我今天不坐你爸爸的车,”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我今天不去单位,得去开会,那个地方穿过公园就到了。”
这下彻底没戏了。我只好低下头给苏远智发短信:“你出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