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个孩子谢了赏,老夫人便一手搂一个,指向行昭这一行小字辈儿,挨个儿介绍着:“这是你大伯家的景大哥哥,这是你二伯家的三妹妹明姐儿,这是你四妹妹昭姐儿,七弟时哥儿,你六妹妹晓姐儿…三年时间没见着,可别生疏了…”
孩子们相互间又是哥哥妹妹,姐姐妹妹的亲亲热热地唤了。
“母亲,三弟远行归来,总要先去拜了祖宗祠堂,知会一声。”临安候束手在背,瞧这一室的热热闹闹,再看了眼唱念做作打完,就恢复一脸肃穆的三爷贺现,出声打断。
贺太夫人点头道:“是这个道理。男人们先去拜祠堂,知会祖宗先辈一声,不管好赖,贺家三爷总是回来了…”
“我们女人家就去暖阁摆箸布菜,好躲风避凉!”二夫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亲热地挽了大嫂方氏。
方氏瞧了眼太夫人,见老人家正笑呵呵地起了身,行昭与行明忙一左一右地上前去搀,便回挽了二夫人,又扭身温和招呼着三夫人,一行女眷便往东暖阁去。
大家贵族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贺太夫人落了座儿后,女眷们依次坐下。待男人们回来后,隔了屏风,净手漱口,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送走三房一家,行昭搀着贺太夫人走在抄手长廊里,只留了个张妈妈在旁侍候,两列仆从远远地跟在后面,耳畔边只有雪落到青砖地上,细碎的声响。
“阿妩。”贺太夫人沉声唤道,晨间慈爱安和的老太太模样已换成了一副沉敛严穆的样子。
行昭极少见这样的太夫人,一怔,随后恭谨答应着:“是,祖母。”
“今天软硬兼施劝下贺行晓,做得很好。”老人家缓缓说着,瞧了眼小孙女垂下的已显出一点清冽意味的眉眼:“你是我嫡亲孙女,伶俐大气,又喜你个性不像你母亲那样软懦可欺,不像你父亲那样苛刻冷性…我便一直纵着你…却也一直担心你。”
行昭紧抿了唇,前世祖母并没有掰扯开,明白地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有些茫然抬头望着太夫人,不晓得老夫人要说些什么。
小女孩的眼神清澈澄粹,太夫人终是轻轻扯开了笑:“我担心着你,过刚易折,不晓变通。今天六丫头打的什么主意,我知道。万姨娘算着日子要在三房面前撕扯开,逼我不得不给你娘下重话,你娘素来惧我,难保不会自己偷偷地伤心难过。”
最后一句里,多少带了些无奈。行昭点点头,见祖母的抹额有些落低了,踮起脚,轻手轻脚地帮着理了理,边柔声说:“我虽变相承认了六妹的衣裳是有问题,却拿孝道去压她,又软和地退了一步让针线房又赔礼又返工…”
太夫人眼含欣慰:“另辟蹊径、口舌伶俐不可贵。难得的是,你肯让一步,没依以前的性子闹起来,还以此将了万氏与六丫头的军。”
行昭弯了嘴角笑一笑,心里有些澎湃,却没说话,晓得太夫人还有话说。
果然太夫人停了步子,摩挲着食指上的绿松石断纹戒指,沉吟半晌才转首说:“三房怨恨临安侯府,却愿意做低俯小。我深恶贺现,也乐意与他演一场其乐融融的戏。”
“老侯爷去的时候,贺现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执意拉着宗族叔伯开了祠堂要分家。现在的贺现却能屈能伸,在湖广三年兢兢业业,政绩评的只是个中,等了半年才等来调令,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行昭眨着眼摇摇头,心里却想总与临安侯府有关系。
太夫人一笑,带了点轻蔑:“因为他闹得沸沸扬扬分出了府!以为能凭己力入阁拜相,出人头地,却不晓得别人以前抬举他捧着他,是因为他姓贺!他老子是煊赫的临安候!”
“所以三叔现在才要做低俯小,同临安侯府重新亲热起来?”行昭思维极快,接着话就回答。
太夫人垂了眸,眼神复杂地摸过孙女扎着的小鬏鬏:“审时度势,莫强求,不是压抑本性,是为了活得更好啊…”
贺行昭没说话,伸手去接长廊外簌簌飘下的雪花粒儿,看冰落在掌心里,没多久便化了,成了一点点水,若是前世她早明白了这个道理,是不是,活得便可以轻松些了?
行昭甩甩头,将思绪甩落出去,高声说道:“阿妩知道了!”
又定神望着被冰雪掩埋着的朱瓦飞檐,心头大叹。
这将是一个崭新的世间。


第四章 母亲

是夜,荣寿堂里灯火阑珊,镂空雕银岁寒三友熏炉里悠悠点着六安香,地龙烧得旺旺的,偶有火星“啪”的一声嘣炸开来,却被盖在上头的铜丝网罩给挡住。侍立于旁的人儿被灯投射在窗棂上,显出五六个身形袅娜的剪影,很是一片祥和安谧的景象。
行昭披了发,穿了件贴身常服,外披了大袄,捧了本《庄子》,半倚靠在贵妃榻前,身下垫着厚厚的细白貂绒毯,神情专注地轻声缓语,诵着:“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贺太夫人半卧在榻上,搭着被子,眯了眼,已是昏昏欲睡。
到底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早间好一番折腾,现在却累了。
行昭边觑着老夫人,渐小了声量,边轻手轻脚起了身,将书搁在八仙桌上,同仆从打手势退出了门去,只留了芸香在内阁贴身服侍着。
一出内间,便又是另一方天地,雪下得愈发地大了,天寒地冻的,哈出的尽是白雾,连花罩玻璃间里栽着的剑兰都被风吹得一颤一颤。
行昭打了个寒噤,连忙裹紧了大袄,又接过莲蓉递过来的手炉捂着,见老夫人房里的素青面露焦急,提着盏六角琉璃灯等在廊口处,便低了声笑说:“今儿怎么劳烦素青姐姐来打灯?可是下边的小婢子躲懒?”
素青和芸香一样,都是老太太房里的一等大丫头,行事稳重体面,娘管着老太太的库房,老子是贺琰身边得用的管事,妹妹素蓝还小,却也进了大夫人的院子做事,一家子在侯府仆从里都是得意的。
“大夫人在花厅里,晓得太夫人就寝后,也不让通传…”素青本是焦虑,听见主子打趣却不敢不笑,说到这停住话头,迟疑着抬眼看了看行昭。
行昭蹙了眉头,伸手握了握素青,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只披了件儿坎肩,拉着张妈妈的手直哭…”素青思量着该怎么说得体面些。
行昭大惑,前世并没有这样的情形,当时母亲因贺行晓之事受了祖母斥责,回去便染了风寒,连三叔办的堂会也没有去,正是这样,才给了应邑机会。
“花厅里除了母亲和张妈妈,还有谁?”行昭沉声问道。
素青连忙摇摇头,急着压低声音,道:“还剩个大夫人身边的月巧!大夫人一哭,奴婢就出来把其他人打发得远远的!”
行昭颔首,一颗心这才落下了一半来,人多口杂,当家夫人夜闯婆母院子,且哭啼不休,叫外人知道了又是一场好戏。
莲蓉见状,机巧地接过灯,打灯走在最前面,行昭个头只及到素青的肩膀,拉着素青往花厅走,轻声说:“素青姐姐素来稳重,做事叫人放心。”
素青被小小的温暖的一双手握着,顿感安宁不少,见行昭沉稳笃定的样子,大感讶异,这四姑娘自今早起,就像长大了,像变了个人儿似的…
“素蓝同奴婢说,午晌后针线房就去万姨娘那儿赔礼去了,大夫人往荣寿堂来前,万姨娘在正院很是闹了一番,当时侯爷也在…”素青知道,再多的话就不能说了,从奴才口里听到主子的私隐,惹人怒。
听话听音,行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万姨娘吃了针线房的挂落,面子上挂不住,而母亲素日又好性好欺负,却不晓得今日母亲受了多大的委屈,才鼓足气来向祖母诉苦…
行昭叹了口气儿,花罩间里受不到冰霜雪冻,心却慢慢凉下来,事情不会一成不变,自己重生占的便宜,不可能一直占下去。连浇花的水是多了一盅还是少了一盅,花的品貌都是会变,何况是人的内里换了瓤子。
无论如何,都要打起精神,好好过下去。
“祖母今儿劳累了,你们不好去打搅,等明日,我去同祖母说。”行昭仰着脸,望着素青说。
素青感激点点头,大夫人夜里独身往荣寿堂来的事,瞒不住,主子们失态没体面的时候遭下人看见了,下人们一个说不好,还会受埋怨吃排头,在主子们心里落个阴影儿来,得重用是别想了。
从内室往花厅不过两条长廊,行昭心里有事,素青觑着行昭的神情,也不敢说话,两人一路无话,将将过了垂拱吊顶,便听见里面有哀哀的哭泣:“我和侯爷夫妻十几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侯爷不知道吗,他竟然说我担不起贺家的媳妇儿…说愚妇只会把贺家的儿郎养废了…”
“夫人,老奴仗着服侍了太夫人几十年的情分,僭越说句话,您是主母,万氏只是个妾室,是奴才,您愿意怎样对她都是该的,侯爷恼的是您的态度…”
是张妈妈,伴着太夫人风风雨雨几十年,忠心耿耿,连贺琰都说得,如今对大夫人说这样的话,是掏了心窝子。
行昭立在石斑纹垂紫藤花下,听大夫人抽抽泣泣的哭,待方氏抽泣声小了些,行昭紧了紧衣襟,深吸了口气,踏过了三寸朱红门槛,一脸惊喜的模样:“母亲可是想阿妩了?这样冷的天气,母亲也不晓得好好披件大髦来!”
边说着边将手炉往大夫人手里塞,给方氏夜来荣寿堂找了个理由,又搬了个绣墩靠着坐着,亲亲热热地拉过她的手。
方氏看着女儿一副慕孺姿态,小小的脸,翘挺的鼻梁,殷红的小嘴,眉眼像极了贺琰,却像一朵青涩含羞的茉莉花,眼泪愈加簌簌往下流,搂过女儿的肩,只嘤嘤地哭。
行昭手里落了方氏一滴泪,凉得入人心脾,行昭心里酸楚顿生。
眼看着张妈妈带着几个丫头退了身,行昭索性将头埋在母亲怀里,两母女相拥而泣,一个哭的是今生,一个哭的是前世。
行昭紧紧抱着母亲软软的身子,芬馥的百合香扑鼻而来,哭得不能自已,软着瘫在母亲怀里,抽抽搭搭说着:“阿妩哭是因为想母亲了…母亲哭却不是因为阿妩,是为别人…”
大夫人哭过一场,神儿也回过来了,总不好同女儿抱怨丈夫的妾室与庶女,只好说:“府里的奴才恃宠而骄,眼里都没了主子…”
“哪里的奴才敢给母亲气受?”行昭明知故问。
方氏抬了头,眼光闪烁地望着摆在花厅里的一尊福寿金粉工笔画青花瓷,讷讷说:“不是给我…是给万姨娘…针线房今儿来赔罪说了点话儿…”
“所以万姨娘就来找母亲闹腾?”行昭坐起身,眼眸极亮望着方氏:“今早贺行晓穿着做旧的袄子,要在三叔面前打您与临安侯府的脸。是我提的让针线房去和万姨娘赔罪,是祖母下的令。针线房管事李妈妈再是侯府积年的奴才,再得脸,总是个奴才,不敢来同我闹,同祖母闹,却敢当面给万姨娘排头吃,您倒被万姨娘气得不行?”
方氏抿了抿唇,争辩着:“那时候你父亲在旁边儿,万氏又实在是泼得很,我没办法…”
行昭心头苦笑,教养告诉她不该与母亲争论有关父亲妾室的道理。方氏比贺琰小整十岁,贺家为了娶到方氏,贺琰等了近五年的时间,将成亲就把通房都散了,在嫡子没知事前,庶子一个也不准蹦出来。贺家的规矩算是极好的了,才将方氏养成这样一个遇事就软的性子,贺琰也只是恼方氏内宅的事都管不好,压不住。
看母亲一双眼哭得都红了,行昭心下一软,想了想措辞:“张妈妈的那句话说得很好,您是主母,理当是掌内宅的,父亲难不成还要越过您去管她们?那父亲还要不要在官场上行走了?您且看着吧,父亲很长段时间,都会在正院的…”
“每万氏闹上一场,侯爷是便不大去东跨院…”大夫人嘴里念叨着,心里细细想着。
行昭加大力度:“您要贤惠,不与万姨娘计较,这是对的。但是您不能让她胡闹,最后下的是您与父亲的颜面,祖母与父亲也只会怪责您。”
方氏越发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又怜又喜看着行昭,怜的是自己不中用倒累得女儿出谋划策,喜的是放在掌心上的明珠,总算是发出了亮,到底是放在太夫人房里养着的,若是跟着自个儿,只怕又是个只晓得哭的。
方氏将行昭搂在怀里,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
行昭趴在母亲肩头,小小的人儿语声坚定:“您呀,就该顶上的时候顶上,该软和的时候软和,您有我,有哥哥,腰杆硬实着呢!万姨娘不懂事,教得贺行晓也不懂事,您是嫡母,教导庶女是千该万该的。孙妈妈是个明理人儿,又是跟您贴心的,把她指过去,告诉贺行晓行事,最是妥帖不过。”
方氏就着帕子擦拭眼角,直点头说:“阿妩才是我的贴心人!”


第五章 下帖

清晨赶早,连下几日的雪总算是停了,行道上积着一滩连着一滩的雪水,一辆青篷榆木的双轮马车踏着雪气儿,往九井胡同驶去,木轮滚动在一块嵌一块的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马车下厢刻着个隶体的“贺”字儿,车里正坐着的是贺家三夫人,如今八灯巷宅子的当家夫人,何氏。
三夫人穿着件百花纹缠枝撒金褙子,昨儿个高高梳起的髻,今儿放了下来低低挽了个垂仙,只在鬓间簪了朵温润生意的绿松石蜜蜡珠花。贺太夫人年岁有些大了,不喜冷清,临安侯府里连丫头们都是穿红着绿,一派新鲜明丽。
三夫人扫了眼身侧几张松木小案上绘着梅香蝶飞的石青色帖子,神情有些晴暗不明。今儿来求人,舍下一张脸面,连发髻妆容都是想了又想,力求要讨嫡母欢心,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你贺现!被扔在湖广做那六品通判整三年,连别人送来给昀哥儿的区区一块端砚石都不敢要,就为了成全你贺现的清廉名声。可结果呢!?政绩评的是中,连回京听职的通告都等了整整半年,可到如今,具体的差事都还没下来,吏部欺负的不就是你贺现不再是临安候府的人了么!
想至此,三夫人觉得又后悔又心酸,早知道如此,当时贺现书生意气要和临安侯府分家出去的时候,自个儿就应该死命拦住,实在拦不住也该劝他软软和和的才是…
何妈妈是跟了何氏积年的奴仆,觑了眼何氏的神情就知道何氏在想些什么,只好劝道:“太夫人是个精明的,更是个好面子的,三房从昨儿个回来便一直做低俯小着,从湖广带回来的行仪,囫囵装了四车全送到临安侯府去,伸手不打笑脸人,太夫人明面上总是乐意提携的…”
“若是只要我低了头,老爷的仕途,昀哥儿的前程就都有了着落,那叫我跪下去,在地上爬求太夫人,我都乐意!只是早年间,那崔氏和老爷,把临安侯府得罪狠了。”三夫人苦涩笑着摇着头,今儿来求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重要的是临安侯府愿不愿意帮。
何妈妈急忙说:“我的夫人诶!您可别糊涂!太太写信来,您都忘了?太太说了,六品到五品是个坎儿!翻过去了,您就能凤冠霞帔,成诰命的夫人,昀哥儿就能得了恩荫,前程不愁了,连晴姐儿说亲事的时候,腰板都能硬点!”
自家母亲因为贺现的差事久久没着落,急得拿着帖子到处找人问,可惜何家撑着门庭的祖父早致了仕,父亲担着个公主府右长史令的虚职,在朝堂里半分话都说不起。得来的信儿,说是年末,宫里事杂且冗,让待命的外放官儿都先等着。
可自己却清楚得很,贺现的师座是胡先明,而胡先明的顶头上司却是黎令清,黎令清任着吏部侍郎的职,更是临安侯贺琰从小处到大的至交好友,黎令清要帮好友出口气,不给贺现放行,谁还敢为了一个贺现捅破了天不成?
是以三房才回京,开个堂会热闹热闹的幌子,求借临安侯府的面子,把黎令清和几位入阁的老爷请到八灯巷来,相互之间见了面,事情还不好从长计议?
怕就怕临安侯府不肯…
“我知道,我知道!事在人为,我不会糊涂,为了昀哥儿晴姐儿,我都是要争一争的。老爷却太不疼惜人了,我撕下脸面去圆他娘儿俩作下的孽,他倒好,商量交代一夜,今儿早走也不晓得哄一哄我…”三夫人有些羞恼。
何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夫妻是连枝的藤萝,扯开谁,另一个都痛。您不帮着圆,谁去圆?老爷连个妾室都没有,您给他备下的通房,老爷哪回不是头天去了,第二天就赐下了药?您扪心问问,哪家的爷们能做到这样?您还说老爷不疼您!”
三夫人面有羞赧,又带了点得色说:“所以我才同他一心一意地过…”
主仆二人正车上闲扯说话儿,马车走街串巷,进了九井胡同口,临安候府的门子瞧见了,有抬了杌子接三夫人下马车,有驾着青帏小车来迎三夫人进内门的,有小丫头机灵地往里面跑去通传,不多时,就有个在府里有些体面的,穿了件靛蓝色官儿袄褙子,插了支亮眼赤金簪子的黄婶子,带着个小丫鬟立在青瓦下,在内门候着三夫人了。
“您来,昨儿也不提前说一声儿,倒显得奴才们没规矩,怠慢了您。”好容易伺候完主子们,黄婶子正围着火坑喝稀饭,却被拉扯着来迎三夫人,一口气憋心里,总要出出来。
三夫人一滞,搭着她的手,下了代步的青帏小车,也不说话只低了头理了理衣襟,何妈妈知情知趣,塞了个梅花的银馃子给她,笑说:“瞧妹子说的,我家夫人就是这样的性子?昨儿个将回来,还多少话没同太夫人说呢。这不,今儿又来同太夫人请安了。太夫人那儿可有其他主子在?”
黄婶子暗里掂了掂分量,倒有几钱,登时咧嘴笑笑:“太夫人正由四姑娘陪着用早膳呢。几位夫人姑娘们问完安,便回自个儿院子去了。”
说完便无论何妈妈再问,也不肯再说了,何妈妈望着那黄婶子头上插着的明晃晃的金簪,抿了抿嘴,回头看了三夫人,不再问了。
这厢正低着头,闭着嘴,引三夫人过了双福壁影,又过了二门,九曲回廊,三进穿堂,往临安侯府的中心,荣寿堂走近。
那厢,穿了件家常玫红色挑线裙子的行昭一壁夹了块胭脂酱鸭胸脯肉,一壁偷觑着太夫人的神色,见其神色如常,便有些坐立难安,索性打破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将鸭肉放在太夫人面前的青花甜白瓷盘里,拖长了声调,撒着娇:“祖母,您怎么都不问我,昨儿夜里母亲来荣寿堂的事儿?”
太夫人心觉好笑,只绕过鸭肉,捡了张妈妈布的翡翠玉米仁用,也不开口,也不看她。
行昭撇了撇嘴,看了侍立在太夫人身后的张妈妈,只见张妈妈挑了挑眉,手在袖里摆了摆。看样子太夫人是知道夜里的事儿了,昨儿母亲来没多久,便由张妈妈送回了正院去,那时候各个院子的锁都还没上,对外也只说是母亲想她了,过来瞧瞧。方才母亲战战兢兢问安的时候,太夫人也是一副面目柔和的样子啊…
“玲珑,你在做什么怪?”太夫人放箸,神情淡淡地说。
玲珑是张妈妈的闺名。
行昭便也将筷子放在了碧色托台上,顺势将杌凳拖去挨着太夫人坐,软软糯糯说:“您也甭拿张妈妈作伐子了。人张妈妈容易吗?昨儿个被母亲折腾够呛了。”
张妈妈在后,扑哧一声,连忙摆摆手,连称:“可担不了!”
太夫人拿眼一瞅行昭,七八岁的女孩唇红齿白,正拿脸贴着自个儿,磨磨蹭蹭间,再大的火气都消了。
“我倒还真以为你是个沉得住气儿的。今早过来只一个人的时候,你没说。她们都出了院子后,你没说。你倒真以为你祖母老了老了,便耳聋眼花了?”
太夫人说得慢条斯理,轻声缓言,听得行昭脸红到了耳朵上,低着头玩了几下垂在玉带上的“喜上眉梢”的廉州玉佩,想了想才抬了头说:“是您教导阿妩要讷言谨行的…”
太夫人气得反笑:“你属相是狗,倒学会了二师兄倒打一耙的本事了!”
行昭见太夫人笑了,长呼一口气,索性滚到太夫人怀里去,笑着说:“今日早上不同您说,是因为母亲过会儿便来,怕您在二婶和六丫头面前下母亲面子。方才用膳前不同您说,是因为医书上说了,膳前禁气滞胸闷。若要同您说了,您与阿妩,总有一个要气滞胸闷,且那个胸闷得吃不下饭的,多半是阿妩…”
行昭决意,此生和太夫人说话,说就说得明明白白,半点小心思也不藏。
太夫人忍俊不禁,直掐行昭的脸:“你且回护你娘吧!今儿一早,素青说得含含糊糊的,我一想就晓得是你交代过,就怕我一气,在旁人面前落了你娘颜面!”
“也是心疼您,既这事儿算是过了,张妈妈也将道理和母亲说明白了,张妈妈您还信不过?您的左右臂膀,您的诸葛亮,您的智囊团,张妈妈出马可不一个顶俩了?您又是慈母心切,恨不得母亲立刻跟变个人儿似的,母亲不争气,到时候气的不也是您?”行昭嘟着嘴,揉了揉被掐的脸,将昨儿的事儿安在张妈妈头上,张妈妈够格且不伤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