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陈妪,符氏再看一眼长亭,轻抿了抿嘴,半天说不出句话,索性抬手唤人上膳。
长亭专心致志地端了茶盏小口小口抿,茶叶涩苦,含在口里由热变温,再一口咽下去,茶汤一动,她映在澄黄茶汤上的眉眼也在动。
这就是为什么她不喜欢符氏与陆长宁。
这世上谁没有母亲呀?
谁都有母亲!
她也有!
只不过她的母亲去得早,否则也会柔声柔气地揉她的头发,怪责她不喝药,把手心贴到她的额头上的…
她才不羡艳呢。
长亭微不可见地抽了抽鼻子,再端起茶盏来,又啜了一口。
因长宁着寒未好全,上的膳食都以清单温补为主,汤汤水水居多。世家用膳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长宁没了门牙,喝汤吸吸呼呼的。声音不算大,长亭却不可抑制地抬头瞅了眼。符氏眼神尖,一下便看见了,随即半侧过身去轻声交待郑妪,没一会儿长宁跟前的汤便换成了稠稠的八宝羹。
也对,就着勺吃羹,便不会吸吸呼呼地发出声响了。
长亭默了默,心头长叹一声,若她的母亲在世,亦会敏锐地帮她回护尊严与颜面吧?
午膳用得快,外间吹了低鸣的牛角号,长亭与长宁躬身辞别后,便依次下了符氏的马车。
两个小姑娘将下马车,符氏眼眶便红了一圈,对服侍在身边的郑妪哭诉出声,“陆长亭瞧不上我,如今连带着阿宁也瞧不上了!自我嫁进来,论是用饭、穿衣、甚至言谈行止,她都瞧不上我们。不对,是整个陆家都瞧不上我们,瞧不上符家。这些世家大族惯会做面子活儿,对我仍旧是夫人夫人地唤,可谁都在背地里说,我们整个符家快亡了!老爷若不离开建康,京都那起子唯陆家是瞻的士族们哪个敢轻举妄动!?我与老爷夫妻十载,他从未念过我的处境有多难!”
符氏难,难得过当初只身嫁入陆家的真宁大长公主?
郑妪轻拍了拍符氏的手背,连日来的赶路,身体的疲惫,心头的惶恐快压垮这个一直在陆家活得唯唯诺诺的女人了。
马车向前一顶,紧接着又启程了。
车轱辘碾在枯叶上,有了细碎的声响做掩饰,符氏终于敢哭出声了,揪着郑妪的衣袖,小声地一抽一搭道,“若符家天下没了,我和阿宁还活得下去吗?”
这个问,郑妪不敢轻易答。
符家江山没了,符氏就什么也不是了,可平成陆家照旧还是颐指气使的顶级士族…
“应当不会。”郑妪想了想答,“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陆家做不出这种事,也丢不了这个脸…再不济,您还有大长公主撑腰呢。”
符氏神情一松,面色缓了缓,她想怨怪陆绰,陆绰不给符家撑腰,让符家腹背受敌,也想怨怪真宁大长公主,几位嫡出的公主尚且攀不上陆家,偏偏真宁大长公主一眼瞧中了她…
若她当时只嫁个寻常的功勋朝臣,日子许久没这般难过了!
“郑妪,你说符家与陆家究竟差在哪儿了?”
符氏神色很迷惘,是符家打下的江山,也是符家人坐上的皇位,君臣之别,亘古不变,怎么到了大晋,偏偏变了呢?偏偏皇室还要看几户勋贵世家的脸色呢?
郑妪轻轻掰开符氏的手,长叹了口气,轻声回道,“夫人,至少士族出身的名流是不会全心倚仗一个奴仆的。”
符氏的惶恐,长亭自然无从得知,果不其然如陆长英所说,山路蜿蜒崎岖,车队又拉得极长,夜黑之前是赶不到弈城的,陈妪午晌过后回来的,老人家经验广,挑了车帘往外瞅,便下了定论,“这太阳都落坡了,马队的脚程也没慢下来,老爷怕是压根没准备在山里歇。”
“不在山里歇,那要彻夜赶路?”
长亭心疼父兄,备了热茶与精制糕点放在匣中让百雀带到前头去,百雀应声而去,长亭单手挑开车帘再看,外头已然黑了一片,树影幢幢,枝桠被风打得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前头的火把燃得极旺,熠熠生辉。
长亭探出个头去,想趁光瞅一瞅父兄究竟在何处,眼波流转之间,却陡见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明暗交替中缓慢逼近。
既然庶民没胆量走这条道,那这是谁!?
长亭手上一颤,定下神来,再眯了眼睛专心瞧那一处,她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了前方响起了低沉的牛角号,紧接着就是男子扯开嗓门,粗犷的警醒声。
“有敌寇!有敌寇来犯!摆弩盾!上箭!”
——我的爱编告诉我,分不清几个长。长英和长亭一母同胞,是先夫人谢氏的儿女。长茂是庶子,可揭过不提。长宁是符氏的独女。只有四个长而已嘛——

第五章 黑夜

那人话音刚落,车队便由点及线、及面地亮了起来,火把上淋了油缠上明火,猛然“噗”地一下窜得老高,火光炙烈,山林栈道上一瞬之间亮如白昼。
长亭下意识地撒下车帘拿手背挡眼。
陈妪当机立断,一个快步起身,撩开幔帐向侍坐外厢的小丫鬟们沉声吩咐道,“谁都不许乱动,也不许出声音!”
“阿妪,百雀!”
长亭猛地一激灵,百雀去送糕点还没回来呢!
家将高唤指明这是敌寇,寇字儿勉强能算,敌字绝无可能!如今这乱世才刚起了头儿,陆家在这山里江河上举足轻重,若想动陆家,必先怀柔招安,若陆家不从,则再想他法!
哪一家有这个胆量一开始便与平成陆家为敌?
一开始就亮刀子?
绝无可能。
更何况,如今陆家将出建康,领浩荡之队,正值体健神朗之时,如若真有与陆家上千死士硬碰硬的本事,又何必鬼鬼祟祟缩在山荫古树之后!
长亭敛容静气未说后话,陈妪素来知晓,老妪沉了心神,屏气劝道,“百雀走的是车队内侧,她一向沉稳,定不会慌乱。只要她不慌,就安全。如今咱们灯火透亮,贸然动作,反倒落了下风。”
陈妪以为长亭要使人去寻。
长亭蹙着眉向陈妪摇摇头,双手蜷紧,她如何不知道只要百雀不慌不叫,就不会有危险。
她是隐约觉得今晚之变,十分有异。
“咻咻咻!”
陆家的弓弩高击长空,刺破苍穹,乘风而上再直直坠下,箭头砸在地上,发出钝刀刮骨之声。也有准头极高的,一箭穿心,穿过人的血肉,男人嘶哑高亢的吼声随即破口而出。
外厢有小丫鬟立即低啜出声。
火光映在青螺幔帐上,将靛蓝藏青,映成了澄黄色。
弓弩射过一轮之后,紧接着便是第二轮,弓弩穿风有声,盔甲铁器碰撞,其中夹杂着男人的高喝闷哼声,与将才不同,这一声,离长亭很近。
长亭不由浑身一抖,脑子瞬时混沌一片,不由自主地往陈妪处靠拢。
“是我们的人死了吗?”
长亭脸色发白,仲秋的暗夜却仍觉背心腻汗,黏在中衣上湿漉漉的,仰头轻声问,“阿妪,我们的人也会死,对吗?”
就算陆家兵武精良,准备充分,整齐划一,可他们仍旧会死。
黑夜静谧,耳畔边却是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与低吼声,这是长亭有记忆中的第一次直面生死。
有人…在她身边…死了…
被箭射中,被刀砍伤,被人的拳头一击即中…
无论哪种…他们都死了啊…
长亭想伸手撩帘去看,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手伸到一半却没由来地一顿,隔了一会儿,便迟疑着往里一缩。
“您别看。”
长亭伸手之时,陈妪并未阻挠,当长亭将手缩回来时,陈妪轻声叹了叹,“脏,有血,您别看。您不需要看这样的场面,现在不用看,以后更不用看。”
长亭靠在陈妪怀中,紧紧揪住陈妪的衣襟,眼中发涩,无端端地想哭极了。
外头弓弩换了两茬,始终未叫贼人近身,喧杂的声音愈渐小了下去,贼人约莫已是强弩之末了。长亭手上松了松,就着帕子轻拭了拭脸,这才发现满脸都是冷汗,陈妪好像也长舒了口气儿,轻轻拍了拍长亭,便低声嘱咐起小丫鬟们,“…还好有惊无险,八成是这穷乡僻壤里哪路不长眼的草寇动了打家劫舍的心思,不打紧不打紧。过会子去给姑娘烧壶热水来,把牛乳烫熟,给姑娘压压惊…”
“嘘!”
长亭猛地直起身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过头去贴在车板上。
陈妪凝神屏气静听,神色渐肃,声儿有些抖,“是贼人的援兵?”
马车外有由远及近的马蹄踏地之声,极为厚重,来人全为轻骑,怕有上百之数。
长亭轻轻摇头,“应当不是,声音很整齐,也很力道。”
这世道马比人金贵,养得起马匹的,不会让将才那起子毫无章法的零星几十人送死试水,长亭想了想轻声问道,“咱们如今离弈城还有多远?”
陈妪长在深宫,一辈子窝在高宅大院,压根就不清楚,迟疑道,“老爷说临早能到弈城,如今夜半,怕还有一半的脚程。”
长亭身上一颓,跟着就歪在了软枕之上。
这不是贼人的援兵,这是陆家的援兵。
马队从东南而来,两匹枣红骏马并驾齐驱朝熠熠火光直冲而来,俯身马上的两人皆身披蹙金斗篷,后负乌金弩箭,将近陆家马队,右侧纵马之人脚下一缓,左侧之人随即越众而上,一枝独秀。陆绰一挑眉,抬缰绳向前两步,哪知先行那人转头扭身,从后夹箭朝天一射,弩箭破空呼啸,正中红心——那厢正垂死挣扎的贼人又死一个。
那人约莫是主将,主将一动,身后的一众将士心领神会,驾马驰骋向藏匿贼人的山荫小道冲去。
陆长茂双腿一夹马腹,也想带队跟去,却被陆绰抬手止住。
“让他们去。”
陆绰背向陆长茂,语气十分平静,再横眉瞥向那着黑衣,越众一步之人,在那厢厉声惨叫之中,轻言道,“你是石家的长子,还是次子?”
排头那人撩袍抬首,样貌出现在火光之下,瞬时清晰了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已长得十分壮实,深眉大眼,肤色黝黑,鼻梁高挺,却薄唇紧抿,嘴角向上翘,于马上恭敬作揖,声音高亢爽朗,“晚辈家父冀州刺史石猛,家中排行老大,单名一个闵字,见过陆公!”
大晋二十三州,冀、蓟、雍、蜀四州最为宽广,土肥民沃,冀州刺史放在哪里看,都是举足轻重的狠角色。
陆绰自矜颔首,并未再言。
年轻人不由眉梢向下一垂,能清晰看出毫不遮掩的失望。
那厢斩杀贼人如秋收斩草,很是容易,不多时将士接二连三地驾马回赶,石闵再等陆绰说话,陆绰却偏首轻声交待陆长茂繁琐杂事。石闵不由略有心烦意躁之感,正欲开口,右侧那人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其衣角,石闵终于将话忍下。

第六章 夜半

夜已过半,陆绰高立马上,有风畅拂,扬起长袍衣衫,时与下士安排交待,时与长子轻声交谈,陆氏家将死士接二连三策马应声而下,场面井井有条。
侍从高举的火把被风一吹,向西扬去。
那处被光一照,血污残骸堆在嶙峋怪石之上,徒显狰狞。
石闵眼神一闪,紧接着便将目光从西侧山荫小道上一片血污狼藉的长草堆收起,他娘的,脏活苦活全他奶`奶地丢给石家人做了。陆绰滑不溜手,宁愿对峙在这偏隅长草之中,也绝不肯率先开口顺着台阶向下走!
呸!
去他娘的士族老爷!
石闵心头暗骂一声,手上不由加重力道一拽马缰,马儿吃痛,随即仰空嘶鸣。
陆绰话头一止,挑眉侧眸看向石闵,石闵黑脸一红,神色有些不自在,陆绰亦不出声开口,两方无端陷入僵持。
“陆公,北地夜深风高,久居野地,恐有虎狼猛兽。弈城距此地不远,冀州为石猛石大人所辖之治,石大郎愿携亲卫全力护送陆氏入城。”
男声话音低沉,言简意赅。
石闵头猛然向右一甩,似目含怒气。
陆绰应声看向石闵右侧,那人隐在暗影黑静之中,看不清眉目,却能清晰看见其人身姿挺拔,安坐其上,从始至终身影似乎都没有动过,静静旁观石大郎君出够风头,待两方僵持之时,审时度势下才应声出言。
是个忍得的。
陆绰面上一笑,再看向石闵,待其开口。
石闵扭头回视而来,手上紧捏缰绳,是,他是瞧不上这些素日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的士族老爷,可临行之前父亲石猛亲自交待的话他也没忘,“…如若放在平日里,陆绰未必会答应在弈城石府暂居一二日,他们瞧不上石家。可若石家拉了陆氏一把,陆绰若仍婉拒,那就是士族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他丢不起那句名声,陆家也丢不起那句名声!待陆绰在我弈城暂居二三日后,那时石家的名望与声誉,是今日拍马莫及的…”
可石猛心贪,前话刚落,便再添后语,“若是陆绰主动提及借我石家之道,下榻我石家之室,那这冀晋众人,哪个还敢不将我们石家放在眼里!”
石闵颇以为然,故而一直静待陆绰先行提意,却奈何天不遂人愿,陆绰不在乎名誉声望,却选择当时对弈僵持,也绝不开口…
“陆公若不嫌晚辈粗鄙,闵当竭诚尽力护送陆公家眷直至弈城!”
事已至此,石闵只好先拽住哪头是哪头,躬身作揖后,朗声笑道,“还望陆公予晚辈一个机会!”
陆绰也笑起来,目光向后一扫,居石闵右侧那人立马向上轻扬马鞭——零散围在马队周遭的石家轻骑立刻悄无声息地像他靠拢。
陆绰满意颔首,一扬袖,青布袖袍散在风中,又重而看向石闵,道,“便如大郎所愿。”话音刚落,似想起什么来,侧首轻声吩咐陆长英,“你去后面瞧一瞧,陪在车厢外头走。”
石闵只零星听见几个短词儿,正欲接话,却见陆绰眼神反而落于他右方那人更多,不由心乱气躁起来,又见陆绰身后少年纵马向后去,心头有了计较,高声唤道,“蒙拓!”
右侧之人终于向前三步,出现在亮光之中。
出乎陆绰意料,那人至多二十,已然身长八尺,轮廓分明如刀割剑切一般,映在澄黄之下,肤色如槐花山蜜,又有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眸光似是惯朝下看,握缰之手骨节分明,食指中指皆有老茧,想来是习武之人。
既姓蒙,那与石家是何关系?
陆绰神色平静地打量那年轻人,却惊觉他似乎已有近十年未曾认真关注过如今的青年了。
石闵纵马微动,正好挡住陆绰打量那人的眼神,眼神朝下正声交待,“你和陆家郎君一道向后去,贼人既有刀剑傍身,谁也不知道这一茬之后还有无乱贼再现。”
那人轻颔首,未出一词,静默扭身纵马,紧跟陆长英。
到底年轻,还在妒忌心丝毫不加遮掩的年纪…
陆绰见陆长英渐远,未待石闵,双腿紧夹马腹快步先行。
石闵向后看了看,一咬牙,挥鞭紧随其后。
愈往前行,空气中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愈淡,取而代之的是山林乡间特有的夜半时分泥土和着晨风,很淡很清的潮气,长亭偎在陈妪怀中,尚且心有余悸,半分睡意也没有,静静地睁着一双大眼,内厢燃着明灯,被八宝琉璃罩罩住,微黄的火苗或向东漾,或向北飘,未曾有定。
马车似乎是顶着一块锐石,内厢猛地向上一突,长亭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头向幔帐一瞥,迷迷糊糊问陈妪,“我们百雀回来了吗?”
陈妪点头,拂了拂小姑娘的鬓发,轻声道,“回来了。她机灵,交锋的时候就藏在拉货马车的车板下面,局势一定,就赶紧往回跑,如今正在外厢吃茶,怕是心神还没定,您明儿再瞧她顶好。”
长亭又点了点头,交待几句,“让人给百雀烫壶牛乳,若她着实怕得慌,就叫她进来挨着我…”话毕,再将头轻轻搁在陈妪膝上,却忽闻外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之后车板上响起三声手指叩木之音,是陆长英在车窗外俯身轻声,“阿娇,你可还好?父亲让我来瞧一瞧你。”
兄长声音轻得就像将才的风,长亭一下子觉得委屈极了,语带哭腔。
“哥哥…阿娇怕得慌…有人在外面死了对吗?死了多少人?你还好吗?父亲还好吗?”
像只小猫儿似的。
陆长英笑起来,温声安抚,“都好都好,不怕不怕,没事了。咱们如今往弈城去,待入城,阿兄给你买糯米糍吃。”
长亭嘴向下一瘪,眼泪一串一串地向下坠,打在衣袂之上,迅速消失不见,抽搭了两下,心里头觉得自个儿有些窝囊,便渐渐止了哭,靠在窗板上,将青螺幔帐微掀了掀,探出双眼想去瞅瞅长兄。
却哪知陆长英没瞅着,反而瞅着了一个离马车极远,一半脸隐在暗影中,一半脸显在火光下,目不斜视端坐马上的陌生少年。
长亭当即撒手,幔帐直直垂下。
陆长英还在说话,话声风轻云淡很是清涟,“…阿娇先睡一睡,等你一觉睡醒,咱们就到弈城了…咱们再好好歇一歇…”
长亭直勾勾地盯着红泥小炉,忽而很用力地再眨了眨眼,兄长的声音还飘在车厢外,时高时低,她却陡然觉得安心极了,眼睛再眨了一眨,瞬时困倦来袭。

第七章 石猛(上)

晨光微熹,弈城城门大开之后,待马队鱼贯入城之后,再关门大合。
大街小巷都静悄悄的,青砖石瓦,整洁清丽,偶有挑担摆摊的庶民佝着头走在被切成四四方方的青石巷道里,忽见有戎装马队浩荡进城,便赶紧退到墙角,背对佝腰很是恭敬。
陆绰出乎意料。
一路走来已过三州五城,从未见此景。
如今乱世风起云涌,流民或深陷饥荒,或落草为寇,冀州弈城之中竟还有庶民着麻布棉衣,过着与往日无异的生活…
石闵见陆绰神色,不禁洋洋得意,乌金马鞭遥指日出东升之处,笑道,“弈城每隔三日,定于东市集开早市。货物由南北流通,互通有无,有南城的刺绣,也有北方胡羯的皮毛香料。若陆公有兴致,待梳洗用膳之后,闵愿陪陆公来看上一看。”
陆绰再环视一圈后,深看石闵一眼,再缓缓颔首。
石闵不由雀跃。
石府离城门不远,落于弈城中道直心之处,大宅坐北朝南,与士族不同,其府门大开,门前有一对与人同高的镇宅狮兽,马队走中道进宅,还未过前院,石猛却已携亲眷静候在石府二门处,眼见是石闵打头,再眯着眼细瞅了瞅,却不见蒙拓紧跟其后,不禁暗呸一声,“蠢货!功劳和贵人巴巴地都送到他跟前,他也没这个本事握不住,白白叫旁人看了笑话!”
“阿闵心是急了些。”
说话之人,为石猛身后三步着绛紫朝服,梳高髻敷珍珠粉面的妇人,此为石猛发妻庾氏,抬眼远眺,已然笑得很温婉,嘴上却仍在轻声道,“阿拓与阿闵,素来不和,反将阿拓派到阿闵身边,又何尝算是知人善任?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外甥,我想劝也无法,只好看着你下令…你也五十步别笑一百步,父子两个都有错处。”
老妻说话丝毫不留情面,石猛恶狠狠地又骂了声娘,却遭庾氏一横,“收起你那套习性来!士家最重礼数道德,陆绰其人看似温和沉稳,骨子里却仍旧秉承世家子那一套,仔细当场落你脸面,叫你下不来台!”
石猛顿时话头一塞,反倒冲庾氏咧嘴一笑,满脸杂绒绒的胡须里露出一口白牙。
马队渐近,内厢暖烘烘的,百雀惊魂未定,长亭只叮嘱她好好歇着,换做百乐近身服侍,陈妪手捧雕花铜镜跪坐于长亭身前,长亭已然梳了发,换了衣,神情蔫蔫地瘫在软枕上,仰着脸由百乐敷蜜粉、描黛眉、抹香膏,香膏被小炉一暖,晕出甜腻的桂花味来,甜腻浓重得就像昨夜闷鼻的血腥味。
长亭心头发呕,清醒了几分,鼻尖又轻嗅了嗅,蹙着眉道,“不乐意熏桂花香,换成白蜜香。”
百乐手足无措,只好看向陈妪。
陈妪朝百乐使了眼色,百乐赶紧佝身退下,老妪亲手接过香膏粉盒,语气温和劝道,“桂花香好,如今是秋天,正好桂子飘香,应景得很。恰好冀州刺史夫人庾氏喜好金桂,咱们如今是到别人家里做客,姑娘忘了礼仪轻重了?”
士族女当犹清风拂面,待人疏离却亲和,切不可粗鲁倨傲。
哦…
当时她受的教导还有一条是,纵算是倨傲,也别让旁人瞧出来。
长亭静了一静,陆家的香膏都酿得很好,桂花香成膏状,黏稠而透彻地盛在白玉小壶里,清甜腻人,显得很娇俏。
“我要白蜜香。”
长亭出声平静,微微仰头,望着陈妪,“昨晚的血腥味也是甜的,桂花香让我不舒服了,我不能让自己不舒服。”
陈妪手上一顿,轻叹了一叹,终究伸手换了白蜜香。
马车停得很稳,外厢有小丫鬟匆忙入内,附耳陈妪长说了一番话。
陆长英随即屈指叩窗,百乐半跪于内厢口撩开车帘,小丫鬟传完话便躬身退下,陈妪来不及收起惊讶的神色,只好先将跪坐在长亭身前,将斗篷帷帽一一系好,再轻声叮咛,“石猛夫人出身邕州庾氏,是士家女,如今领郡君头衔,如今随石猛盘踞冀州已有二十余年。”
虽说如今士庶不通婚,可寒门草莽崛起,手掌兵权,以刺史之名盘踞大晋疆域之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东汉末年士族约百余家,时至今日,士族已消亡至不到五十姓氏,日益窘困的士族倚血脉为杀器,屈嫁至手握权柄的寒门里,也不是什么旧闻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