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琳笑他傻,她自己也没有经验呀。在她的诱导下,谈话渐渐转入谈情的正轨。雪仍在飘,两人越谈越亲密。一个是痴心,一个是诚恳;一个是爱慕,一个是感激。丽琳说,她只爱他一个,永远永远只爱他一人,问彦成嫌她不嫌。彦成当然不嫌,可是他很惶恐,只怕不配受她的爱重,只怕辜负了她。丽琳拉着他的手说:

“答应我,彦成,我只要你永远对我真诚,永远对我说实话。”

彦成一口答应。他们直谈到晚饭时,丽琳送彦成回宿舍。她的求婚算是成功了。

彦成都按丽琳的建议办事。寒假两人同回天津举行婚礼。两家都无异仪,彦成的妈妈更是喜出望外。婚礼完毕,新人到北平度蜜月——其实不满一月,然后又同回学校。彦成毕业后出国,丽琳准备迟一年毕业后也出国。

可是丽琳没有毕业,因为她生了孩子,旷课太多了。她父亲年老多病,已把企业交付给两个儿子。丽琳的大哥在天津经营,二哥到了美国。二哥已为妹妹办好入大学的手续。丽琳母亲早亡,庶母没有孩子,很巴结丽琳兄妹。丽琳把孩子托给庶母,自己就到美国就学。彦成的妈妈因为丽琳的只是个孙女,急要儿媳妇和儿子团聚,多生几个孙子,所以一力赞成。

彦成却已离开美国,到了英国。那位哲学家的书已经写完。有个英国汉学家要彦成和他合译《抱朴子》,为彦成弄到一笔伦敦大学的奖学金。彦成可以进修,还能省些余寄家。彦成夫妇分居两地,只在假期同出旅行,延长了他们断断续续的蜜月。

一年来,一年去,丽琳已经得了一个普通文学士学位和一个教育硕士学位。她二哥在美国经营商业很成功,已把妻子儿子都接到美国。彦成如果愿意到美国去,二哥可帮他找到合适的工作。从前带他出国的美国哲学家已当上了一个州立大学的校长,也召他去教书。丽琳只为等待彦成得一个响当当的博士,没有强他到美国和自己团聚。谁知彦成把学位看作等闲,一心只顾钻研他喜爱的学科。

祖国解放,丽琳的大哥嫂和庶母等都已逃往香港。丽琳的父亲已于解放前夕去世。丽琳的女儿小丽早由许老太太接去。丽琳准备留在美国,设法把小丽接出来。彦成却执意要回国。他向来脾气随和,丽琳以为他都会依顺她,不料他却无情无义他说:“你自己考虑吧。如果你不愿意回去,我决不勉强。”他自己是打定主意要回国的,尽管回去后工作还没有着落。

丽琳跟他一同回国了,倒也并不后悔。丽琳在国内大学里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曾和傅今交过朋友,虽然没成眷属,傅今对那位女友还未能忘怀。他认识丽琳,偶尔在朋友家相逢,便把他们夫妇延请到文学研究社,并为他们留下了最好的房子。丽琳的姑妈从天津为侄女运来了她家早为她置备的整套卧房、书房、客堂的家具。丽琳布置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新家。

第七章

杜丽琳认为彦成算得是一个模范丈夫。他忠心——从不拈花惹草;他尊重她,也体帖她,一般总依顺着她。例如他爱听音乐,丽琳爱看电影,他总放弃了自己的爱好,陪丽琳看电影。不过他们俩不免有点几生疏。彦成对她界限分明,从不肯花她的钱;有时也很固执,把她的话只当耳边风。放着好好的机会可得博士,他却满不理会。社国解放了,他也不盾“风色”,饭碗还没个着落,就高兴得一个劲儿要回国。丽琳觉得夫妻不宜长期分居,常责怪自己轻易让他独去英国。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可以亲密无间了。

丽琳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对女儿不甚关心,家里有庶母,有当家的大哥大嫂,有不当家的二哥二嫂,加上大大小小的侄儿侄女,还有个离了婚又回娘家的姐姐。她在这个并不和谐的家庭里长大,很会“做人”,在学校里朋友也多,可是她欠缺一个贴心人。她一心追求的是个贴心的丈大。她自幸及时抓住了彦成。可是她有时不免怀疑,她是否抓住了他。

他们布置新家,彦成听她使唤着收拾整理,十分卖力。可是他只把这个家看作丽琳的家。他要求丽琳给他一间“狗窝”——他个人的窝。他从社里借来些家具和一个铺板,自己用锯子刨子制成一只木板小床,床底下是带格子的架子,藏他最心爱的音乐片。丽琳原想把这间厢房留给四年个见的女儿小丽。她忙着要接她回家团聚。自从许老太太硬把这孩子从杜家接走,三年来没见过这孩子的照相。彦成对这个从未见面的孩子却毫无兴趣。他回国后一人去看了一趟伯父母和老太太,却不让丽琳去。理由是他对老太太撒了谎,说丽琳不在天津。为什么撒谎他也不说,只承认自己撒了谎。问他小丽怎样,他一句也答不上,因为小丽不肯叫他,也不理他;他觉得孩子长得像她奶奶,脾气都像。丽琳直在盘算,如有必要,得把老太太一起接来。彦成只叫她“慢慢再说”。

以前他和丽琳只是一起游玩,断断续续地度蜜月。现在一起生活了,丽琳感到他们之间好像夹着个硬硬的核;彦成的心是包在核里的仁,她摸不着,贴不住。以前,也许因为是蜜月吧,彦成从没使她“吃醋”。现在呢——也许是她多心,可是她心上总不舒服。

彦成天天跑图书室,有时带几个年轻同事来家,不坐客厅却挤在他那“狗窝”里,还放唱片。丽琳嫌他们闹,彦成就不回家而和他们在外边打球下棋。没有外客,他好像就没有说话的人了。

他从图书室回来,先是向丽琳惊讶“那管书的人”找书神速。后来又钦佩“那管书的人”好像什么书都看过,后来又惋惜“那管书的人”只不过中学毕业,家境不好,没读完大学。他惊诧说:“可是她不但英文好,还懂法文。图书室里的借书规则,都是她写的,工楷的毛笔字,非常秀丽。”有一天,彦成发现了大事似的告诉丽琳:“那管书的人你知道是谁?她就是姚小姐!”

丽琳也听说过姚小姐,不禁好奇地问:

“怎么样儿的一个人?美吧?”

“美?”彦成想了半天。“她天天穿一套灰布制服,像个三十岁的人——不是人老,是样子老;看着也满顺眼的,不过我没细看。”

丽琳相信彦成说的是真话,可是她为了要看看姚小姐,乘彦成要到图书室去还一本到期的书,就跟着同去。这是她第一次到图书室。姚宓和她的助手郁好文同管图书出纳,姚宓抽空还在编目。丽琳看见两个穿灰布制服的,胖的一个大约是郁好文,她正在给人找书,看见又有人来,就叫了一声“姚宓”。另一个苗条的就站起来,到柜台边接过许彦成归还的书,为他办还书手续。丽琳偷眼看这姚宓,她长得十分匀称,五官端正,只是穿了这种灰色而没有式样的衣服,的确看老。姚宓见了丽琳,就一本正经地发给她一个小本子请她填写。她说:“这是借书证,您还没领吧?”她说完就回到后面去编目了,对他们夫妇好像毫无兴趣,只是例行公事。

丽琳放了心,回家路上说:“干吗穿那么难看的衣服呀!其实人还长得顶不错的。”她随就把姚宓撇开了。

研究社的成立大会上,丽琳看见彦成眼睛直看着她背后,又和不知谁打招呼似的眼睛里一亮,一笑。她当时没好意思回头,回家问彦成跟谁打招呼。彦成老实说,没跟谁打招呼。

“我看见你对谁笑笑。”

“我没笑呀。”彦成很认真地说。

“我看见你眼睛里笑一笑。”

彦成死心眼儿说:“眼睛里怎么笑呀?得脸上笑了眼睛才笑呢。不信,你给我笑一个。”

丽琳相信彦成不是撒谎。彦成从不对她撒谎,只对他妈妈撒谎,撒了谎总向丽琳招认自己撒谎。可是,这回彦成看完姚宓的记录,眼睛里对她一笑,和研究社成立会那天的表情正是一样。

吃饭的时候,她试探着说:

“姚小姐真耐看;图书室那个旮旯儿里光线暗,看不清。”

彦成很有兴趣地问:“怎么耐看?”

“问你呀!你不是直在看她吗?”

彦成惶恐道:“是吗?”他想了一想说:“我大概是看了,因为——因为我觉得好像从来没看见过她。”

“你过不了三天两天就上图书室,还没看够?”

“我只能分清一个是郁好文,一个是姚宓。我总好像没看清过她似的。”

“没看清她那么美!看了还想看看。”丽琳酸溜溜他说。

“美吗?我没想过。”彦成讲的是老实话。可是他仔细一想,觉得丽琳说得不错。姚宓的脸色不惹眼,可是相貌的确耐看,看了想再看看。她身材比丽琳的小一圈而柔软;眼神很静,像清湛的潭水;眉毛清秀,额角的软发像小儿的胎发;嘴角和下颌很美很甜。她皮肤是浅米色,非常细腻。他惭愧他说:

“丽琳,下次你发现我看人,你提醒我。多不好意思呀。我成了小孩子了。”

丽琳心上虽然还是不大舒服,却原谅了彦成。

饭后她说:“彦成,你的工作计划拟好了吗?借我看看好不好?”

彦成说,拟好了没写下来,可是计划得各定各的,不能照抄,他建议和丽琳同到图书室去找些资料,先看看书再说。

图书室里不少人出出进进,丽琳想他们大概都是为了拟定工作计划而去查找资料的。他们跑到借书的柜台前,看见施妮娜也在那儿站着。江滔滔在卡片柜前开着抽屉乱翻。施妮娜把手里的卡片敲着柜台,大声咕哝说:

“规则规则!究竟是图书为研究服务,还是研究为图书服务呀?”

郁好文不理。她刚拿了另一人填好的书卡,转身到书架前去找书。姚宓坐在靠后一点的桌子打字编目。她过来接了许彦成归还的一叠书,找出原书的卡片一一插在书后。

施妮娜发话道:“哎,我可等了好半天了!”

姚宓问:“书号填上了吗?”

妮娜生气说:“找不到书号,怎么填?”

姚宓说:“没有书号,就是没有书。”

“怎么会没有呢!我自己来找,又不让!”妮娜理直气壮。

姚宓接过她没填书号的卡片,念道:《红与黑》,巴尔扎克著。”她对许彦成一闪眼相看了一下。彦成想笑。

姚宓说:“《红与黑》有,不过作者不是巴尔扎克,行不行?”

妮娜使劲说:“就是要巴尔扎克!”

姚宓说:“巴尔扎克的《红与黑》,没有。”

妮娜说:“你怎么知道没有呢?这边书架上没有,那个书库里该有啊?”

“那个书库”就指姚宓的藏书室。

姚宓说:“那是私人藏书室。”

“既然借公家的房子藏书,为什么不向群众开放呢?”

姚宓的眼睛亮了一亮,好像雷雨之夕,雷声未响,电光先照透了乌云。可是她只静静的说:

“那间房,还没有捐献给公家,因为藏着许多书呢。里面有孤本,有善本,都没有编目,有的还没有登记。外文书都是原文的,没有中文译本,也都没有登记,所以不能外借,也不开放。”

她在彦成的借书证上注销了他归还的书,坐下继续编目。

彦成看施妮娜干瞪着眼无话可答,就打圆场说:“妮娜同志,你要什么书,我帮你找书号。”

妮娜气呼呼地对遥望着她的江滔滔一挥手说:“走!”

她对彦成夫妇强笑说:“算了!不借了!”她等着江滔滔过来,并肩一同走出图书室。

彦成夫妇借了书一起回家的时候,丽琳说:“她真厉害!”

彦成并没有理会丽琳的“她”指谁,愤然说:“那草包!不知仗着谁的势这么欺人!管图书的就该伺候她研究吗?”

“我说那姚小姐够厉害啊,两眼一亮,满面威光。”

彦成接口说:“那草包就像鼻涕虫着了盐一样!真笑话!巴尔扎克的《红与黑》!不知是哪一本文学史上的!跟着从前的丈夫到苏联去待了两年,成了文学专家了!幸亏不和她在一组!谁跟她一起工作才倒霉!”

姚宓和彦成相看的一眼没逃过丽琳的观察,她说:“让姚小姐抓住了她的错几吧?”

“留她面子,暗示着告诉她了,还逞凶!”

丽琳想不到彦成这么热忱地护着姚宓。她自己也只知道《红与黑》的书名,却记不起作者的名字。她除了功课,读书不多,而她是一位教育硕士。

她换个角度说:“这位姚小姐真严肃,我没看见她笑过。”

“她只是不像姜敏那样乱笑。”

丽琳诧异说:“怎么样儿乱笑呀?”

“姜敏那样就是乱笑。”彦成的回答很不科学。

丽琳问:“我呢?”

“你是社交的笑,全合标准。”

丽琳觉得不够恭维。她索性问到底:“姚小姐呢?”

彦成漫不经心他说:“快活了笑,或者有可笑的就笑。”

“她对你笑吗?”

彦成说:“对我笑干嘛?——反正我看见她笑过。我看见她的牙齿像你的一样。”

这句话可刺了丽琳的心。她有一口像真牙一样的好假牙,她忘不了彦成初次发现她假牙的神情。

她觉得彦成是着迷了,不知是否应该及早点破他。

第八章

姚宓每天末了一个下班。她键上一个个窗户,锁上门,由大院东侧的小门骑车回家。从大院的东头到她家住的西小院并不远。这几天图书室事忙,姚宓回家稍晚。初冬天气,太阳下得早。沈妈已等得急了,因为她得吃完晚饭,封上火,才回自己家。

姚宓一回家就减掉了十岁年纪。她和姚太太对坐吃饭的时候,鬼头鬼脑地笑着说:“妈妈,你料事如神,姜敏的妈真是个姨太太呀,而且是赶出门的姨太太。妈妈,你怎么探出来的?”

姚太太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会做福尔摩斯呀!——姜敏的亲妈嫁了一个‘毛毛匠’——上海人叫‘毛毛匠’,就是做皮大衣的洋裁缝。她不跟亲妈,她跟着大太太过。家里还有个二太太,也是太太。她父亲前两年刚死,都七十五岁了!妈妈,你信不信?”

姚太太说:“她告诉你的吗?”

“哪里!她说得自己像是大太太的亲生女儿,其实是伺候大太太眼色的小丫头。”

姚太太看着女儿的脸说:“华生!你这是从陈善保那儿探来的吧?”

“妈妈怎么又知道了?”

可是姚太太好像有什么心事,她说:“阿宓,咱们今天没工夫玩福尔摩斯,我有要紧事告诉你呢?”

姚太太要等沈妈走了和女儿细谈,不料沈妈还没走,罗厚跑来了。

罗厚和姚宓在大学同班,和姚家还有点远亲。姚家败落后,很多事都靠他帮忙,他父亲继母和弟妹等逃往台湾,他从小在舅家长大,不肯跟去。舅舅舅妈没有孩子,他等于是舅家的孩子了。舅舅是民主人士,颇有地位,住一宅很宽敞的房子。可是舅舅舅妈经常吵架,他又是两口子争夺的对象,所以宁愿住在研究社的宿舍里。他粗中有细,从不吹他的舅舅。同事们只知道他父母逃亡,亲戚家寄居不便,并不知道他舅家的情况。罗厚没事也不常到姚家去。这时他规规矩矩先叫声伯母,问伯母好,接下就尴尬着脸对姚宓说:

“姚宓,陈善保——他——他……”

罗厚诨名“十点十分”,因为他两道浓眉正像钟素上十点十分的长短针,这时他那十点十分的长短针都失去了架式,那张顽童脸也不淘气了。他鼓足勇气说:“陈善保问我,他——他——伯母,您听说过一个新辞儿吗?……”

沈妈正要出门,站在门口不知和谁说了几句话,就大喊:“小姐,小姐,快来!”

姚宓急忙赶到门口。

罗厚巴不得她一走,立刻说:“陈善保问我是不是跟姚宓‘谈’呢——‘谈’,您听到过吗?”

姚太太点头。

罗厚接着说:“我告诉他我和姚宓认识多年了,从来没‘谈’过。”

这确是真的。罗厚好管闲事爱打架,还未脱野男孩子的习性。他有鉴于舅家的夫妻相骂,而舅妈又娇弱,一生气就晕倒。他常诧怪说,一个人好好的结什么婚!他假如结婚,就得娶一个结结实实能和他打架的女人。他和姚宓同学的时候很疏远,觉得她只是个娇小姐。姚宓退学当了图书馆员,回家较晚。一次他偶然撞见街上流氓拦姚宓的自行车。他从此成了义务保镖,常遥遥护送,曾和流氓打过几架。他后来对姚宓很崇拜,也很爱护,也很友好,可是彼此并没有什么柔情蜜意,他从没有想到要和她“谈”。

他接下说:“善保对我说,你不谈,我就要谈了。伯母,我可怎么说呢?我怕姚宓回头怪我让他去找她谈的,我得先来打个招呼。”

姚太太抬头听听门口,寂无声息。

罗厚也听了听说:“我看看去,什么事。”

他回来说:“大门关上了(姚家的大门上安着德国式弹簧锁),一个人都没有。开门看看,也不见人。”他哭丧着脸说:“准是陈善保找她出去了。”

姚太太说:“不会,准有什么急事。”

“也许陈善保自杀了。”

姚太太忍不住笑了。

“人家转业军人,好好的,自杀干嘛?——他还是团支部的宣传组长呢,是不是?”

罗厚说:“陈善保是头等好人,长相也漂亮,可是姚宓……”

姚太太说:“好像姜敏对他很有意思。”

“可不!她尽找善保谈思想,还造姚宓的谣……”罗厚说了忙咽住,深悔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瞧姚太太只笑笑,毫不介意,也就放了心,转过话题,讲图书室这几天特忙。他说:“那老河马自己不会借书,还拍桌子发脾气。幸亏那天我没在……”

“你在,就和她决斗吗?”她接着问是怎么回事。

“姚宓没告诉伯母?糟糕,我又多嘴。伯母,可惜您没见过那老河马,怎么长得跟河马那么像呀!她再嫁的丈夫像戏里的小生,比她年轻,人家说他是‘偷香老手’,也爱偷书。真怪,怎么他会娶个老河马!”

姚太太早听说过这位“河马”,她不问“河马”发脾气的事,只说:“罗厚,我想问问你,姚宓和姜敏和你,能不能算同等学力?”

“哪里止同等呀!她比我们强多了!”

姚太太说:“你的话不算。我是要问,一般人说起来,她能和大学毕业生算同等学力吗?当然,你不止大学生,你还是研究生呢。”

罗厚说:“姚宓当了大学里图书馆的职员,以后每次考试都比我考得好。”

“她考了吗?”

罗厚解释:“每次考试,她叫我把考题留给她自己考。我还把她的答卷给老师看过。老师说她该得第一名,可是,在图书馆工作就不能上课;不上课的不准考试,自修是算的,考得再好也不给学分。图书馆员的时间是卖死的!学分是学费买的!”

他气愤愤他说着,一抬眼看见姚太太籁籁地流泪,不及找手绢,用右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又抖抖索索地抬起不灵便的左手去抹挂在左腮的泪。

罗厚觉得惶恐,忙找些闲话打岔。他说,听说马任之升官了;又说,傅今入党了,他的夫人正在争取。他又怕说错什么,看看手表说:“伯母要休息了吧?我到外边去等门。”他不敢撇姚太太一人在家。

姚太太正诧异女儿到了哪里去,姚宓却回来了,问沈妈有没有讲她到了谁家去。

原来沈妈在外边为姚宓吹牛,说她会按摩,每晚给她妈妈按摩,有什么不舒服,一经按摩就好了。那晚余楠到了宝桂家吃晚饭,他们的女儿晚饭后不知到哪里去玩了。余太太忽然胃病发作,面如黄蜡,额上汗珠像黄豆般大。她家女佣急了,慌慌张张赶到姚家,门口碰到沈妈,就说:“我们家太太不好了,请你们小姐快来看看。”姚宓不知是请她当大夫,听到告急,赶忙跟着那女佣赶到余家,准备去帮帮忙。宛英以为女佣请来了大夫,她神识很清楚,说没什么,只因为累了,胃病复发了。姚宓瞧她的情况并不严重,按着穴位给她按摩一番,果然好了。宛英才知道这位“大夫”是早已闻名的姚小姐,又是感激,又是抱歉,忙着叫女佣沏茶。要不是姚宓说她妈妈在家等待,宛英还要殷勤款待呢。

姚宓笑着告诉妈妈:“我给揉揉肚子,放了——”她当着罗厚,忙改口说:“气通了,就好了。”

罗厚说:“姚宓,你出了这个名可不得了呀!”

姚宓说:“我辟谣了——谢谢你,罗厚,亏得你陪着妈妈。沈妈真糊涂,也不对妈妈说一声就自管自走了。”

姚太太等罗厚辞走,告诉女儿:“今天午后王正来看我,对你的工作做了安排。据她讲,领导上已经决定,叫你做研究工作,你和姜敏一伙大学毕业生是同等学历。你原先的工资高,所以和罗厚的工资一样,比姜敏的高。她说,你这样有前途,在图书室工作埋没了你。”

姚宓快活得跳起来说:“啊呀,妈妈!太好了!太好了!”她看看妈妈的脸,迟疑地问:“怎么?不好吗?”

“我只怕人不如书好对付。他们会看不起你,欺负你,或者就嫉妒你,或者又欺负又嫉妒。不比图书室里,你和郁好文两人容易合作。”

姚宓说:“那我就不换工作,照旧管我的图书。”

姚太太说:“没那么简单。你有资格做图书室主任吗?图书室放定要添人的。将来派来了主任,就来了个婆婆,你这个儿媳妇不好当,因为你又有你的资格,假如你做副主任,那就更倒霉,你没有权,却叫你负责。”

“反正我不做副主任,只做小职员。”

姚太太摇头说:“由不得你。小职员也不好当——我看傅今是个爱揽权的。他夹袋里准有人。你也没有别的路。做研究工作当然好,我只怕你太乐了,给你泼点儿冷水。——还有,咱们那一屋子书得及早处理。这个图书室规模太小,规章制度定了也难行,将来保不定好书都给偷掉。”

“索性捐赠给规模大的图书馆。”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得抽空把没登记的书都登记下来。”

姚宓服侍妈妈吃了药,照常读她的夜课。可是时候已经不早,她听妈妈只顾翻腾,想到以后黑日白天都可以读书,便草草敷衍了自定的功课,上床睡在妈妈脚头,挨着妈妈的病腿,母女安稳入睡。

第九章

姚宓不知为什么,忙着想把她调工作的事告诉许彦成先生,听听他的意见,并请教怎样订她的工作计划。她觉得许先生会帮她出主意。他不像别的专家老先生使她有戒心。那位留法多年的朱千里最讨厌,叼着个烟斗,嬉皮赖脸,常爱对她卖弄句法文,又喜欢动手动脚。丁宝桂先生倚老卖老,有时拍拍她的肩膀,或拍拍她的脑袋,她倒也罢了,“丁老伯”究竟是看着她长大的。朱千里有一次在她手背上抚摸了一下。她立刻沉下脸,抽回后在自己衣背上擦了两下。朱千里以后不敢再冒昧,可是尽管姚宓对他冷若冰霜,他的嬉皮赖脸总改不掉。余楠先生看似严肃,却会眼角一扫,好像把她整个人摄入眼底。只要看他对姜敏拉手不放的丑相,或者对“标准美人”毕恭毕敬的丑相,姚宓怀疑他是十足的假道学。许先生不一样。他眼睛里没有那副馋相。是不是因为娶了“标准美人”呢?看来他的心思不在这方面。许先生即使注视她,也视而不见,只管在想别的事似的。他显然是个正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