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四海“呸”了一声道:“我管教家人,干你屁事!杜得峰,别以为你是什么荆南一虎,我四海镖局却还看不上。不立即放下我女儿,只怕走不出这武场!”

一提这绰号,杜得峰可就来了气。他本和两个弟弟合称“荆南三虎”,在江陵往澧州去的路上安了家“虎门寨”,专门打劫沿途客商,恶名远播。官府围剿了不下十次,最后杜氏兄弟学乖了,买通江陵府衙上下,平日行事不再张扬,倒相安无事了一阵。怎料一日,他二弟杜得崖对四海镖局保往鼎州的一趟镖红了眼,说什么也要劫镖玩玩。原本霍四海从不孝敬他这虎门寨,已让杜氏兄弟恼怒,不过一直碍于霍四海在江湖上的名头、少林弟子的出身,始终有所顾忌。这回杜得崖既横了心要干上一票,杜得峰与三弟杜得岭就不想阻拦,任由他调兵遣将,设下埋伏。

也是杜得峰一时大意,那些日子他看中了澧州醉花楼的一位红姐儿,颇有点乐不思蜀,四海镖局路经虎门寨时,他仍泡在澧州不曾赶回。杜得崖、杜得岭虽不是饭桶,却着实低估了霍四海,料敌上已输了一着。霍四海走镖自有规矩,总有一轻功好的镖师乔装先行,打探好前方无碍,做一标记再往前去。如此一来,虎门寨布下的陷阱早在霍四海算中。他故意令半数镖师带着盛满兵器的箱子假装中伏,等杜家两兄弟以为胜券在握时,另一半镖师斜刺里杀出,两边夹攻。

虎门寨人虽多,四海镖局抱定宗旨“擒贼先擒王”,一下就把杜氏两兄弟给抓了起来。打斗中,这两小子又受了点伤,一个废了只胳臂,一个瘸了条腿,两人半残半废的还要“护送”四海镖局直达澧州,这份窝囊也就不必说了。杜得峰最觉丢脸的就是看到四海镖局的镖队进城时,他还在醉花楼上搂着姑娘,醺醺然间说了一句:“咦,这趟镖倒蛮有油水。”殊不知那时他两个倒霉弟弟正左右搀扶着回虎门寨呢。

这桩买卖失败后,虎门寨元气大伤,势力更一落千丈,江陵府见有便宜可占,派大兵平了他们,仅逃杜氏三兄弟和十余亲兵,凄凄惶惶如丢了魂的野猫。杜得峰怎能咽下这口气?安置好兄弟后,头件事就是要找霍四海报仇。打听到镖局不剩几个人,赶紧就摸上门来,谁知道偏偏这么巧,仇人的女儿落在手里。

杜得峰狞笑着举起凤凰儿,恶狠狠地对霍四海道:“识相的,你自断一臂,自废双眼,爷爷既往不咎。否则,爷爷使劲一掼,咱们一拍两散。”

琴娘惊得心也要跳出,扶着一棵树发愣。却听霍四海沉下脸道:“有种你只管试试看!”

他话声刚了,杜得峰一声惨叫,手上一松,已把凤凰儿抛了出去。情势变生肘腋,杨荆反应甚快,就地一滚,垫在地上,正是凤凰儿落下之处。霍四海更将双拳舞得密不透风,奔雷逐日,招招夺命。

杜得峰惨叫不为别的,他方欲吓唬霍四海时,手臂一阵尖锐的刺痛,知是凤凰儿弄鬼,又惊又怒,连忙丢开那丫头。抬手一看,一条胳臂眨眼间尽数黑了,且有股痒痒麻麻之感沿臂爬上,心知大事不妙。急忙抽出腰间佩刀,一连数刀,尽是狠招,想逼霍四海同归于尽。

霍四海知他凶悍成性,瞅准时机让过刀锋,催动护身罡气集于双拳,蓬地砸上杜得峰两肩。他来势汹汹,杜得峰不敢小觑,举臂上提,一个裹脑藏刀式甩开霍四海双拳,刀尖复又一勾,顺势朝霍四海胸前划去。

两人一来一去过了十数招,杜得峰已觉支持不住,左手越来越重,头也发晕。他来时自己的刀上淬了毒,打好算盘让霍四海尝尝滋味,落个半身不遂。哪知道出师未捷,反被个小丫头暗算。

不行,挺不住了。杜得峰恨恨然,拼了全身力气,挽出七朵刀花,使的正是他家传刀法的绝招“涣刀式”,看似是虚晃一招寻退路的败势,实则暗含杀机,可以败中取胜。霍四海料他毒发难忍,手上不觉一松,想放他一条生路。他空档一开,杜得峰得势不饶人,揉身赶上就是一刀,霍四海躲闪甚快,只轻轻在胸口划破了一道口。

霍四海怒喝一声,双拳飞沙走石,齐齐打向杜得峰。杜得峰这回是非走不可了,边打边退,马上到了武场门口。霍四海到底牵挂凤凰儿,怕她有事,无心恋战,连攻数刀。杜得峰见势不妙,弃刀飞出阻住霍四海,趁机逃去。

“老爷,没事么?”琴娘见霍四海受伤,早已拿好了金创药。

“幸好他中了毒,丫头倒立了一功。”霍四海沉下脸,走到凤凰儿跟前。他当时敢说狠话,也是看到凤凰儿举起毒针朝他一晃,饶是如此,回想起来还是心惊。

凤凰儿没有想到退敌的人居然是镖局中最年幼的她,忽然一屁股赖在地上,爽快彻底地大笑起来,小脚丫锤子似地敲打地面,仿佛为旗开得胜擂鼓呐喊。她这一笑,惹得大人们绷紧的面容随之松散,杨荆和其他镖师边笑着,边收拾练武场上的残局。

“手上是什么东西?”霍四海皱紧眉,刨根问底来了。

“喏,昨天的针。要知这么厉害,早动手了。”凤凰儿笑嘻嘻站起领功。她被挟持后始终等待机会,可杨荆等人的功夫她信不过,候到老爹回来,这才一击而中。

“胡闹!”霍四海一把抓过她的手腕,细查了查,又搜去她身上另外的两枚针,这才安心。刚想数落这孩子胆子忒大,凤凰儿已自吹自擂开了:“爹你放心,我用布包着毒针,伤不了我。”

霍四海板着脸道:“这是喂了剧毒的暗器,杜得峰的肩膀保不住了。也怪我昨夜疏忽,这下又结梁子。”

凤凰儿笑得阳光灿烂:“爹,他是坏人,好人不就是该杀坏人的嘛?”

霍四海摇头道:“丫头你懂什么?我已伤了他两兄弟,做人不能赶尽杀绝,须留余地…”话训了一半,眼前一花,竟自晕倒。琴娘惊呼一声,见他胸口伤痕转瞬间流出的尽是黑血,忙不迭吩咐杨荆等把霍四海搬到屋内,又着人去请大夫。

“琴娘,这是我摸来的。”凤凰儿在床边探看父亲伤势,递上一堆东西。有几两碎银,一个小纸包,一把钥匙和其他细碎杂物,她被杜得峰抓到时还真没闲着。

琴娘大喜,翻开纸包看,里面藏着细细的白色粉末,闻来药香馥郁。她微一沉吟,拣起杜得峰遗下的刀,便往食指上划出个口子。凤凰儿阻拦不及,讶然看着她。琴娘见血渐渐变黑,用指甲挑了药粉,敷在伤口上。一阵清凉传来,麻麻痒痒的痛楚全悄了,她这才放心,急忙依样为霍四海上药。

不一会儿霍四海转醒,得知详情,抓了琴娘的手,不忍道:“万一这不是解药…”

琴娘缩回身,羞红了脸道:“总不能看你…”

“今日你报信有功,又割手救我。”霍四海对琴娘笑道,“我要送份礼给你。”

琴娘笑了笑:“不过是流了点血罢…”她话未说完,凤凰儿已插嘴道:“我也立了大功,我有奖赏吗?”

霍四海笑不迭地道:“有,都有。”

“那,娘也有奖赏吗?”凤凰儿笑眯眯地又问。

霍四海的脸倏地僵住,琴娘撇过头,缩了缩肩。他的声音顿时哑了了两分,拍着凤凰儿的头道:“当然有,爹买最好的香,一会儿跟爹去拜你娘。”

凤凰儿笑着答应。琴娘灰了脸,记起陪嫁丫头的身份,说道:“我去预备水果糕点,你们带上。”霍四海望定她的背影,嘴角抽动,想说什么又咽下。檐上风铃叮咚作响,一串扰人的声音不停,原来已起风了。

他低头去瞧凤凰儿,瓜子脸儿,灵秀标致,眉眼流转间活脱脱是湘妹的样啊。不觉伸手抚了抚,凤凰儿乖巧地躲入老爹的大掌中,每当霍四海魂灵出窍眼神飘忽时,她也明白那是想起娘了。

那时的凤凰儿只得七岁,什么都不懂,但幼小的心里从此种下做偷儿的意愿。老爹保镖,女儿却立志做贼,凤凰儿没意识到其中的荒谬,也不知道盗贼多么为世人不耻,相反地,红线女洒脱自在的绝代风华,成为她此后一生极力追求的境界。

二、开帮

宝靖十年,凤凰儿满十四岁,到了霍四海“钦定”可以独自出门的年纪。那一天清早,刚吃完寿包,她就急急告别琴娘,在腰间系了百宝囊出发了。她的百宝囊实是琴娘绣的一只钱袋,里面装了十几颗铁莲子,是死缠烂打向镖师们又骗又求得来的。虽然如此,凤凰儿可看重这么个袋子,没办法拿着宝刀宝剑行走江湖,这百宝囊就成了彰显她江湖身份的唯一凭证。

一出四海镖局的大门,呵,天朗气清,风光独好,凤凰儿左右看去,都是一片旖旎春色,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惬意地伸个懒腰,舒展筋骨,今日既是个好日子,理应做一番大事,让爹好好瞧瞧才是。一想到此处,凤凰儿整好衣衫,抖擞地向江陵的城中地区进发。

以她的想法,江陵富庶繁华,一定有许多宵小之辈混水摸鱼,而城中翡翠街一带,不仅有大酒楼翠羽楼、古玩店倚玉阁等响当当的招牌,更是首富罗祯的家宅所在处。只消在那附近转转,必有想不到的收获。

凤凰儿左转又转,行侠仗义的事没做捞到做,自个儿的眼睛却迷了路,没一会就陷在数不胜数的新鲜玩意中。大店铺讲究排场,处处雕朱刻翠;小铺子百货杂陈,样样玲珑奇巧。凤凰儿上绸缎店比比罗纱、彩绮,在铜铁器摊上摸摸铜铫、火夹,再赏赏金银首饰明媚的艳,闻闻胭脂水粉沁人的香,耳边时不时响过小贩的一句吆喝:“哎——夹肉馍馍!”“五香——茶干!”这人间热闹,竟是百十双眼也不够看的。

她瞧得正入神,猛然间被人一撞,吃痛得叫了开来。再一摸,咦?腰间的百宝囊没了!

肯定是个贼!

那人走得极快,若非凤凰儿眼尖,早失去他的踪迹。凤凰儿反而大喜,隐去形迹,躲在货摊后跟踪。那人横过两条街,四下飞速看了看,又慢下来,左右闲逛。凤凰儿悄然缀后,发觉那人的眼神和其他行人有点不一样,忽飘忽定,落点却都是行人的腰手之间。

那人的眼睛在街上逡巡几圈后,又锁定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提了个黄布包就朝妇人靠近。凤凰儿把双目瞪得大大,丝毫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动作。那人与妇人挨得极近时,左手托了托黄布包,右手藏在底下,稍一碰那妇人又缩回。

凤凰儿还待细看,那人已若无其事地走开,晃过四五个人后,又疾步闪进另一条巷子。

他走得虽快,想避开凤凰儿却是不能。靠着父亲所传的少林吐纳功夫,她的轻功倒也不弱,几下纵跃,像个影子似贴在他身后。跟了几条街,那人浑然不觉,最终没进城西土坡上的一间破庙,凤凰儿便守在窗板外偷看。

那人取出从凤凰儿身上偷来的钱袋,看了一眼,大失所望,抛在地上。凤凰儿心中火起。又见他回想了想,拣起钱袋多看两眼,复又放回怀中。手伸出时,已摸出一块玉佩,想是从妇人那儿所窃,把玩了一会,嘴角渗出笑意。

凤凰儿呆不住了,咳嗽一声,大摇大摆走进庙去。那偷儿一见是她,大急,一脚踢飞地上的茅草,阻拦她去路。凤凰儿早有准备,一颗石子打去,正中那人环跳穴。那人屁股吃痛,正想喊出,接着足三里又挨了一记,右腿一麻,不由跪倒。

凤凰儿就势赶上,揪住那人耳朵就骂:“好端端的,为什么偷东西?”初战告捷,她心里大感快慰,喊出来的声音虽然稚气未脱,自家却觉豪气万千。

“女侠饶命,小人,小人上有八十岁的老母…”那人面上顿浮起一副可怜相。

“呸,”凤凰儿脆生生笑道,“你不过十七、八岁,你娘六十高龄生你的么?”

她心下得意,又想琴娘给她说过的一个故事。三国时陆绩在袁术的宴会上偷橘子,被发现后就口口声声说母亲爱吃橘子,想带回去给她吃,反赢得孝顺之名。这偷儿也妄想以此打动她,可惜棋差一招,编得太离谱。

一想到她居然可联想历史典故,学问大长,实在是了不起,凤凰儿眉眼间快活地想飞。

她一走神,那偷儿瞅准时机,伸手摸了把泥灰,往她面上一洒,腿脚像踏了风火轮,马上开溜。凤凰儿反应甚快,疾退数步,扬手打出她独门密制的暗器“胡椒球”。

这暗器可大有讲究。她头回独自出门,自要有防身利器,可普通暗器太凶险,万一准头太好,闹出人命可吃不消。想了整夜,想出个既能制人又不伤人的绝妙点子,于是摸到厨房偷了一堆,稍作加工就成了她的独门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