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啸风淡淡说道:“佩瑛和我准备在明年成亲,这次我很抱歉,来不及喝你们的喜酒,明年请你们夫妻一定要来!”

  其实谷啸风与韩佩瑛虽然释了前嫌,但始终还没有谈及重续前缘,更不要说到谈婚论嫁了。谷啸风说这谎话,实是为奚玉瑾着想,免得她心里不安的。

  奚玉瑾又惊又喜,这才第一次在脸上现出了笑容,道:“这正是我所盼望的,佩瑛姐姐比我好得多了,恭喜你啦。”她不知不觉说出了内心话,话出了口,方知说错,偷偷向辛龙生看去,辛龙生却好似没有听见她说的那句“佩瑛姐姐比我好得多了”似的,说道:“好,好,明年接到你的请帖,我们一定来的!”

  奚玉瑾笑过之后,不知怎的,心中却又忽地感到辛酸,想道:“原来他比我更快变心,昨晚我还在苦苦的思念他,他却把海誓山盟,全都忘了!”

  人大都是苛于责人,宽于责己的,奚玉瑾现在就是这样。但在她一阵辛酸过后,却又忽地悚然一惊,心里想道:“原来我对啸风还是未能忘情!后天我就是辛家的人了,还埋怨他做什么呢?”

  三人各怀心事,但饶是辛龙生这样的聪明,也猜不着奚玉瑾如此复杂而又微妙的感情!

  这刹那间,局面突然变得甚是尴尬,幸亏展一环刚好在这个时候出来,才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展一环见他们三人站在一起,也不禁吃了一惊,讷讷说道:“辛少侠,谷相公,你们,你们原来是早已相识的么?”谷啸风强笑说道:“不错,我们是前天结识的。”

  展一环打了个哈哈,掩饰他的窘态,说道:“这就更好了。我已经给谷相公通报了,辛少侠,这就麻烦你陪同客人去见令师吧。”

  辛龙生道:“好,谷兄请随我来。”奚玉瑾却道:“展大叔,我的精神不大好,你可以陪我回去么?”展一环道:“当然可以。”心里想道:“到底是奚姑娘有主意,避免给他纠缠。辛少侠也不愧是名门弟子,胸襟广阔,气量过人。”他哪里知道,全不是他想象的这么一回事。

  文逸凡见了谷啸风,十分高兴,说道:“我对令尊闻名已久,可惜在令尊生前我们没有机缘见面。现在得见世兄,也可稍补缺憾了。”接着说道:“我虽然远处江南,也常常听得人家称道谷世兄是武林的后起之秀。龙生这几年帮我办事,武林中的前辈对他也总算是青眼有加。你们两人年纪差不多,以后可得多多亲近才好。”

  谷啸风道:“多蒙盟主夸奖,我怎比得上令徒。”辛龙生则恭恭敬敬的答了一个“是”字,说道:“谷兄不要客气,请你以后多多指教。”

  文逸凡哈哈笑道:“你们两个都不要说客气的话了。谷世兄,听说你是奉了柳女侠之命而来的,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谷啸风把北方的形势和柳清瑶的意图详详细细地说给文逸凡知道,文逸凡沉吟半晌,说道:“依我看来,只怕蒙古乃是佯攻金国,暗里另出奇兵,图谋大宋。即使它是双管齐下,咱们也应该顾全大宋为先,你说是不是?”

  谷啸风,心里想道:“中原的百姓十九也都是汉人。不过大宋朝廷虽然无道,究竟是咱们汉人做皇帝。文大侠说的也有道理。”当下说道:“不错。但关系国家的大事,晚辈不敢擅作主张,晚辈自当把文大侠的话带回去给柳盟主。”

  文逸凡笑道:“我却想把你留下来呢。目前我们这里恐怕更需要人,过两天我会派人去和柳女侠说的。”

  谷啸风道:“多谢文大侠的好意,不过晚辈实是不能在此耽搁,我想现在就告辞了。”

  文逸凡皱一皱眉头,说道:“你要回去复命,那也不必这样着急呀。”

  谷啸风道:“柳盟主有命,我还得到太湖去走一趟。”

  文逸凡笑道:“有一件事情,你恐怕还未曾知道吧?小徒和百花谷奚家的奚玉瑾姑娘成亲,后天就是他们的喜日,太湖的王寨主自己不能来,也一定会有人来的。你无论如何得喝了喜酒才走。”

  谷啸风道:“就怕王寨主不是亲自前来,柳盟主要我谒见王寨主面陈禀报的。”其实柳清瑶并没有吩咐他这样做,只因无法再寻藉口,谷啸风只好说一次谎了。

  辛龙生插口说道:“是呀,谷兄多留两天有什么打紧?不过,若是当真有紧要的事情非得立即赶去不可,我也不敢因私废公,强留佳客了。”

  文逸凡本来很不高兴,但听了爱徒的说话,却忽地瞿然一省,心念立转,暗暗道了一声“惭愧”,想道:“不错,到底是年轻人更有见识,在这风云剧变之秋,确是应该以公事为重。”于是说道:“好,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强留你了。请你在事情办完之后,再到我这儿来吧。”接着笑道:“你不来,我也会向柳女侠要人的。”

  谷啸风说道:“晚辈也但愿得有机缘,在文大侠身边时领教益。”当下起立告辞,文逸凡道:“龙生,你替我送客。”

  辛龙生送到稽留峰下,说道:“谷兄,你我可是不打不成相识,你这次来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感激得很。”“帮忙”一语,语带双关,可以说是感谢他给耿照带来那份厚礼的“帮忙”,也可以指“别的事情”,谷啸风佯作不解,说道:“不敢当,辛少侠请回去吧。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和辛龙生分手之后,谷啸风怅怅惘惘,独自前行,走到中天竺的山道之际,忽听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梅姐,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不要自寻烦恼了。”另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我要知道这消息是不是真的?”先头那少女说道:“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这少女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总是要见他一见。”

  谷啸风心里想道:“原来是湖上荡舟的那两位姑娘。”谷啸风已知其中一个是辛十四姑的婢女侍梅,不禁暗暗为她叹息,想道:“听佩瑛说,这位姑娘虽然是婢女身份,人却极为聪明伶俐,本领也很不错,只可惜她的一片痴情却是付错人了。”

  心念未已,那两个少女已是从山拗处走了出来,她们看见谷啸风,都是不觉怔了一怔。侍梅低声说道:“龙姐姐,你还认得他吗?好像就是——”

  那姓龙的少女笑道:“什么好像,他就是前日在湖边偷看咱们的那个轻薄少年。”

  侍梅正自满肚皮的闷气无处发泄,迎上了谷啸风,陡地便是一记耳光向他面门掴去,喝道:“你盯着我干嘛,你这无赖,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也不知我的厉害!”

  谷啸风焉能给她打着,斜身一闪,便即避开,但那掌风掠面而过,也像刀片刮过一般,有点儿火辣辣的作痛,谷啸风心里想道:“怪不得佩瑛夸她本领了得,江湖上等闲之辈,只怕当真还比不上她。”

  侍梅一掌击空,亦是禁不住心头一凛,知道对方并非寻常“无赖”了,正要拔出剑来,谷啸风已是笑道:“你可是侍梅姐姐,我正想找你呢!”

  侍梅怔了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又是谁?”

  谷啸风说道:“我是奚姑娘和韩姑娘的朋友,你不是有一样东西请韩姑娘交给一个人的吗?”

  侍梅道:“哪位奚姑娘?啊,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侍琴姐姐?”

  谷啸风说道:“不错,你的侍琴姐姐是百花谷奚家的女儿,她就是为了营救韩姑娘的缘故,才屈身到辛家充当丫头的。韩佩瑛姑娘的父亲是洛阳的韩老英雄韩大维,这想必你亦已是早已知道的了。”

  侍梅听他说得不错,这才纳剑入鞘,道:“那么,你想必就是那位扬州的谷少侠了?”

  谷啸风道:“不敢,我正是扬州谷啸风。”

  侍梅忽地脸上一红,说道:“原来韩姑娘已经告诉你了,那件东西——”

  谷啸风道:“那件东西在我这儿,她本来托我转交的,我、我因为——唉,我没有替你做到,现在交还给你吧。”说罢拿出了一个绣有鸳鸯戏水的荷包。

  原来这个绣荷包是侍梅想要送给辛龙生的,里面藏有她的一缕青丝。那日韩佩瑛陪同父亲到辛十四姑家里,辛十四姑叫侍梅送她下山,侍梅知道她是奚玉瑾的好朋友,又知道辛龙生已是和奚玉瑾同在一起,是以她便把这个绣荷包托韩佩瑛有机会见到辛龙生之时交与他。

  侍梅接过了绣荷包,脸红直到耳根,心里又是惊疑不定,说道:“谷少侠,你是不是从文盟主那儿回来的?他,他不在那儿?”

  谷啸风道:“他在那儿,我也已经见过他了。”

  那姓龙的少女道:“你既然见着了辛龙生,何以又不把这个荷包给他?”

  谷啸风叹口气道:“还是不要给他的好!”

  此言一出,侍梅的脸色登时红里泛青,转眼间变得苍白如纸,半晌说道:“这样说,那消息是真的了?”

  谷啸风道:“不错,辛龙生和奚玉瑾已是定在后日拜堂成亲!”

  姓龙那女子只道侍梅听了这个消息一定伤心欲绝,不料她非但没有流泪,反而哈哈哈笑了三声。姓龙那女子吃了一惊,连忙扶稳侍梅,说道:“梅姐,你怎么啦?”侍梅道:“我高兴得很啊,咱们不是正好来得合时么?”

  姓龙那女子见她似是神态失常,甚为担心,道:“梅姐,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吧。”

  侍梅说道:“为什么不去?侄少爷成婚,我们做丫头的不知道那也罢了,知道了岂可不去伺候?”

  谷啸风心里想道:“像她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命丑时乖,做了人家的丫头,这已是一大不幸了;暗恋少主,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就更加不幸了。我现在心有所属,听到玉瑾的婚讯,也还不免伤心。她一定是比我更伤心了。”俗语说“同病相怜”,谷啸风不觉起了同情之心,安慰她道:“人生不如意常八九,只要把烦恼抛开,不去想它,事过境迁,那也就可以处之坦然了。侍梅姐姐,恕我交浅言深,我劝你也是回去的好。别要自寻烦恼了。”

  侍梅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烦恼?你怎么知道我是不如意。我告诉你辛龙生是我家的侄少爷,我赶得上喝他的喜酒,正是称心如意得很!你懂得什么,别多事了!”

  谷啸风讨了个没趣,劝解的话自是说不下去,苦笑说道:“本来我是不该交浅言深,请恕冒昧,告辞了。”

  谷啸风走后,姓龙那女子道:“这姓谷的少年倒是为人热心,性情直爽。”

  侍梅说道:“看来你倒像是喜欢他了?但我劝你还是小心的好,俗语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你和他只是初初相识。”

  姓龙那女子嗔道:“准说我喜欢他了?不过我觉得他劝你的话倒是有理。梅姐,你当真是非去不可么?”心里想道:“扬州谷少侠虽是名播汪湖,我的心上人也未必输于他了。不过梅姐因为是情场失意,也难怪她要深具戒心,说出这样的话了。”

  侍梅道:“不错,我非去见他一见不可,要是你怕我闹出事来,你让我独自前往好了。你回去吧。”

  姓龙的那女子道:“梅姐,咱们好不容易才得重逢,你我之情胜于姐妹,我只是为了你的好才劝告你。但你不肯听我劝告,我当然也还是陪伴你的。好吧,任凭你闹出什么事情,我都与你同当!”

  侍梅这才禁不住掉下泪来,说道:“龙姐姐,到了如今,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姓龙那女子暗暗叹息,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哭吧,哭出了就好了。”心里极为她难过。不过她和谷啸风都以为侍梅是“自作多情”,事实却并非完全如此。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送落花。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红烛灰残还信物

  洞房枕冷负良宵

  侍梅捏了捏贴身收藏的荷包,荷包里有她的一缕秀发。侍梅不禁心中苦笑,暗自想道:“后天他就要和新人拜堂成亲了,拜堂成亲,嘿,嘿,拜堂成亲?这四个字他也曾经和我说过的!”

  侍梅自幼卖到辛家,她是和辛龙生一同长大的,两小无猜,一起游玩的时候,谁也没有记起谁是丫头,谁是主子。

  当然在两人渐渐长大之后,他们是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有一天辛龙生硬要拉她玩“拜堂成亲”的游戏,她记得很清楚,那年辛龙生已经是十四岁的“大孩子”,而她也是初懂人事的十二岁的小姑娘了,她不肯和他玩这个游戏,说道:“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我们不能拜堂成亲。”

  辛龙生说:“谁说不能成亲,回去我就和姑姑说我要娶你。”侍梅吓得慌了,道:“你千万不要这样,十四姑会打我的。”辛龙生道:“姑姑打你,我就和你一同逃走。成了亲再回来,看她能够把咱们怎样?”侍梅又惊又喜,说道:“你当真要娶我?”辛龙生道:“老天爷在上,若然我骗了你,叫我不得好死!”侍梅连忙掩住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就算了,你不要发誓,也不要回去和姑姑说,我,我等你。”说到最后这句话,不由得满面通红,转过了头,这天侍梅并没有和辛龙生玩“拜堂成亲”的游戏,但在她的心里,已经是在准备等到他们长大的时候,辛龙生会叫人抬着花轿来迎娶她了。

  这次事情过后不久,辛龙生就奉了父母之命,到江南去拜文逸凡为师,一去九年,在这九年期间,仅仅回家两次,第一次回来的时候,他是十九岁,侍梅是十七岁,按说彼此已经长大,辛龙生倘若把那次说话当真的话,是应该和她私里重提旧事的,可是辛龙生并没有和她重提旧事,虽然对她仍是十分和气。

  辛龙生不肯重提旧事,侍梅是丫头的身份,偏又心高气傲,当然更不肯给人看贱和他说了。不过侍梅还没死心,以为辛龙生尚未学成,这次回家又只是匆匆一转,无暇与她谈婚论嫁。虽然她也有了多少怀疑,怀疑这个长大了的“侄少爷”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和她一同玩耍的大哥哥了,换言之也就是变心了。可是尽管有所怀疑,她的芳心还是放在他的身上。

  辛龙生第二次回家,那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这次回家,正好碰上了奚玉瑾到他姑姑家里冒充丫头,侍梅当时不知道奚玉瑾的身份,辛龙生一听说她是扬州奚家的小姐,却是立即就知道了的。奚家武学世家,辛龙生在文逸凡门下多年,自是闻名已久。他碰上了武学名门的闺秀,哪里还会把一个丫头放在心上!

  这次事情过后,侍梅当然是亦已绝望了,不过虽然绝望,她还是一片痴心。

  那个荷包中除了她的一缕头发之外,还有一面镜子,这是妇女们家常所用的一种很普通的镜子,但却是辛龙生送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