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缘无意曾相识

  但得知心便有情

  奚玉瑾早已知道宇文冲是岳夫人的侄儿,岳夫人曾有意把女儿嫁给他的。听到这里心里想道:“敢情她深夜跑来找我,为的就是打听她这侄儿的消息?但这又何须要我跟她回去才能说呢?”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少年已在说道:“宇文冲的消息我不知道,不过我倒可以指点你去问一个人?”

  岳夫人喝道:“谁?快说!”

  那少年道:“金鸡岭常有四方好汉来往,蓬莱魔女想必知道,有胆的大可到金鸡岭去问一问她。否则你去问丐帮的陆帮主,他也可能知道。丐帮的消息素来灵通。”

  岳夫人大怒道:“好呀,你是有意消遣我了!”话犹未了,龙头拐杖猛地就打下来,嘿嘿嘿地冷笑道:“你的师父既然死掉,你替他还债吧!”

  这一杖击下,隐隐挟着风雷之声,又快又狠。那少年身形一晃,挥剑侧迎,脚步好像醉汉似的歪斜不定。奚玉瑾暗暗喝彩:“这一招春云乍展,配合了醉八仙的步法,当真是妙到毫巅。若非如此,也不能消解这恶妇的凶招猛力。”

  岳夫人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接我几招?”少年脚步未曾站稳,岳夫人的拐杖又已打来,攻势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原来这少年竭尽所能,虽不至于一下子就给岳夫人的凶招猛力所伤,但也只能化解她龙头拐杖这一击的七分力道。

  奚玉瑾自忖帮不了这个少年的忙,心里又再想道:“不管她来找我,是否为了打探侄儿消息,我把实情告诉她,倒不失为可以帮忙这个少年的一个法子。”

  岳夫人确实不愧是个武学高手,虽在剧斗之中,也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奚玉瑾尚未跃下,她已听得树叶沙沙作响,便知藏的有人,立即喝道:“是谁躲在这儿?”

  奚玉瑾使了个“燕子穿帘”的身法,飘身落地,说道:“我知道宇文冲的消息,你放开他,问我好了!”

  岳夫人道:“他怎么样了?说!”

  奚玉瑾道:“你那宝贝侄儿早已死了!”

  岳夫人呆了一呆,陡地喝道:“怎么死的?是车卫杀他的么?”

  奚玉瑾道:“他是走火入魔自己害死自己的,死在湘西苗疆。”

  岳夫人喝道:“我不相信,多半是你们两个人联手害死他的!”

  奚玉瑾峭声说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老话难道你都未曾听过?”意思当然是说她的侄儿之死与人无关。

  那少年说道:“我不怕和你说实话,宇文冲要是碰在我的手上,我也不会饶他。但可惜我还没有本领将他杀掉!”

  这刹那间,只见岳夫人双眼布满红丝,蓦地一声怒吼,就像发了狂的野兽一样,喝道:“好,我的仇人死了,我的亲人也死了。我要你抵债,我要你填命!”猛地扑来,比刚才还更凶悍!拐杖一起,劲风呼呼。

  “当”的一声,剑杖相交,震得那少年虎口欲裂,长剑几乎掌握不牢,胸中气血翻涌。饶是这少年艺高胆大,也是不禁大惊。要知在刚才的一场恶斗过后,他的气力已是不加,但岳夫人的气力却胜过和他最初交手之时,怎能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心里想道:“这泼妇敢情是疯了,怎的气力大得如此出奇?”

  看来岳夫人的确像是失了理智,她一杖荡开少年的长剑,余势未衰,倏地杖头一转,戳向奚玉瑾小腹的“血海穴”。这一下可完全不似手下留情的样子了。“血海穴”乃是人身三十六个死穴之一!

  幸亏奚玉瑾早有准备,而岳夫人这一杖已是强弩之末,奚玉瑾才能闪开。在那间不容发之际,她飞身一跃,拐杖呼的一声,从她脚底扫过。她虽然没给打着,但在掌风激荡之下,身形落地,也是不由自己地打了几个盘旋。

  奚玉瑾身形未稳,要是岳夫人跟着立即一杖打来,奚玉瑾决计躲闪不了,那少年失声惊呼,连忙回身为她救招。但高手搏斗,只争瞬息之机,他回身救招之时,奚玉瑾早已在岳夫人杖影笼罩之下,哪里还能及时赶到?

  不料岳夫人的龙头拐杖高高举起,第二杖却没有向着奚玉瑾再打下来,而是停在半空。忽地好似哭喊似的,嘶哑着声音叫道:“我的宝贝女儿,快来亲亲妈妈。你不要怕我,不要怕我呀!妈怎舍得打你呢?”拐杖顿地,跑上来扯扯奚玉瑾,竟是把奚玉瑾当作她那早已死去的女儿了。

  “嗤”的一声,奚玉瑾的衣袖给她撕去一幅,心中的害怕,实是难以形容。她把宇文冲的死讯告诉岳夫人,原是想她乱了心神,好让这少年可以取胜的,岳夫人的发疯在她意料之中,但发疯之后的可怖,却还超过她的想象。

  少年生怕奚玉瑾遭她毒手,如影随形的连忙扑了过去,“唰”的一剑,刺向岳夫人背后的“风府穴”。

  岳夫人失了理智,但听风辨器的本领并没失掉,少年这一剑悄没声的刺来,仍然给她反手一拐架开了。

  岳夫人忽地哈哈哈大笑三声,叫道:“我认得你,你是车卫!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

  龙头拐杖暴风骤雨般地打来,已是完全不依章法。这少年是个武学行家,情知只要自己能够支持一些时候,必定可以获胜。

  但问题在于岳夫人发疯之后,气力大得出奇,拐杖打来,虽然不成章法,他只怕也是难以再过十招了。

  奚玉瑾叫道:“这泼妇已是发了疯,难以力敌!”

  那少年道:“不错,咱们快跑,各走一方!”

  岳夫人叫道:“好呀,你是我亲生的女儿,你也骂我?好呀,你是我的仇人,你就想这样轻易地跑了?”

  她似乎是在想,去追“女儿”的好还是去捉“仇人”的好,略一踌躇,终于向那少年追去。

  奚玉瑾跑出数十步开外,叫道:“岳夫人,我跟你回家,你来给我带路呀!”那少年也在叫道:“不错,宇文冲是给我杀掉的,有胆的你来找我报仇吧!”两人都想把岳夫人引到自己这一边来,好让另一个人安然逃跑。

  奚玉瑾正想又跑回去引岳夫人追她,忽听得蹄声得得,来得有如骤雨,抬头一看,只见四骑骏马,正在跑上山坡。

  这四个人穿的都是军官服饰。奚玉瑾认得其中一个乃是曾经参加过围攻百花谷之役的管昆吾。管昆吾本是独脚大盗,行为介乎邪正之间。不知怎的,在百花谷之役过后,却受了官府的招安,做了扬州知府岳良骏手下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

  管昆吾哈哈笑道:“奚姑娘,你回来了。我们的知府大人正要请你去会他呢。”

  另外一个军官叫道:“咦,知府夫人也在这儿!喂,喂,岳夫人!这女娃儿是金鸡岭一党,把她先拿下来!”

  管昆吾道:“夫人或许是要捉另一个更重要的人犯。这女娃儿咱们四个人难道还怕对付不了,用不着麻烦她老人家了。”

  管昆吾是左臂刀的好手,奚玉瑾自忖单打独斗也未必准能赢得了他,而另外那三个军官看来亦非庸手。

  奚玉瑾一咬牙根,当机立断,先发制人,迎着正在向她跑来的一骑快马,扑将过去。脚尖点地,倏地跃起一丈多高,唰的一剑,便向那人凌空刺下。

  那人的武功比起奚玉瑾来是稍有不如,但骑术却是甚为精妙,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个镫里藏身,足挂雕鞍,身子钻过马腹底下。只听得“嚓”的一响,奚玉瑾一掌劈下,劈烂马鞍,马背也给她的剑锋划过,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那匹马负痛狂奔,马上的骑客则早已滚在地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管昆吾和另外两个军官已是跳下马来,一柄月牙弯刀,一柄厚背斫山刀,一对流星锤,同时向奚玉瑾打来。奚玉瑾使出浑身本领,闪展腾挪,一招“夜战八方”的剑式,架开管昆吾的左臂刀,流星锤和另一个人的月牙弯刀则都是给她闪开了。

  不过数招,那个坠马的军官亦已爬起身来,加入战团。使的是一柄长剑,剑术不及奚玉瑾的轻灵迅捷,但剑风虎虎,剑光霍霍,劲道却是比她有力得多。奚玉瑾以一敌四,焉能抵挡得住:转眼间圈子越缩越小,迭遇险招。

  管昆吾笑道:“奚姑娘,你要拼命,我倒是有怜香惜玉之心,舍不得你这样标致的姑娘送命呢。我劝你收剑入鞘,乖乖的跟我们走吧,我们不会难为你的!”

  奚玉瑾斥道:“放你的屁!”唰唰唰连环三剑,向他疾刺。无奈力不从心,划不着管昆吾,险些还给另外一个军官的月牙弯刀斫着。

  奚玉瑾把心一横:“与其落在他们手中,不如自己死掉。”打算拼到最后关头,拼得一个就是一个,当真拼不过的时候,便即回剑自刎。

  正在十分危险之际,忽见岳夫人披头散发,飞跑回来,那匹受了伤的马,也正在朝着她的方向跑去。管昆吾叫道:“夫人小心。这个女娃儿我们对付得了,用不着你老人家来帮忙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那匹马发出暗哑的嘶鸣,突然便像一堆烂泥似的卧倒地上,原来是岳夫人一掌把它的头颅击碎。

  管昆吾这才发现岳夫人神色有异,和平时“雍容华贵”的“知府夫人”竟是完全两样。

  管昆吾呆了一呆,说时迟,那时快,岳夫人已似旋风一般卷来,叫道:“好呀,你们都是我的仇人,还要欺负我的女儿,嘿嘿,哼哼,你以为我们母女是容易给人欺负的吗?”

  管昆吾大吃一惊,心里想道:“敢情夫人竟是疯了?”那使长剑的军官叫道:“夫人,你怎么啦?”“怎么啦”三字刚从口中吐出,忽觉颈项如给铁箍箍住,底下的话说不出来,登时气绝。

  管昆吾见机得早,慌忙逃跑。另外两个军官发觉不妙之时,却已迟了一步了。他们分向两边逃跑,岳夫人身形一掠,抓着那个使月牙弯刀的军官,举起他来,一个旋风急舞,抛将出去。那军官一声惨叫,显然也是不能活了。

  说时迟那时快,岳夫人一个转身,几个起伏,又已追上了右边那个军官。那军官活命要紧,也顾不得她是什么“夫人”不“夫人”了,他一听得背后劲风飒然,便把流星锤飞出,明知岳夫人武功高强,这对流星锤伤她不得,只盼能够挡她一挡。

  岳夫人哼了一声喝道:“什么东西,胆敢和我动手!”龙头拐杖一挥,当的一声,那对流星锤疾飞回去。那军官可是没有这个本领接回自己的流星锤,天灵盖给流星锤打个正着,登时也是一命呜呼。

  奚玉瑾在她追那两个军官的时候,早已悄悄地钻进茅草丛中躲起来。岳夫人望不见她,嘶声叫道:“我犯了什么罪过,女儿也不认我!”那个少年正跑回来,叫道:“你的女儿早已死了!”

  岳夫人似乎恢复了两分清醒,忽地一声狂吼,追上一匹奔马,跨上马背,疾驰而去,不多一会,前面又是传来一声惨呼,是管昆吾惨叫的声音。奚玉瑾瞧不见,但料想定是管昆吾也给她打死了。

  奚玉瑾定了一定心神,从草丛里钻出来,和那少年相见。一时之间,却是不知与他说些什么话好。

  那少年微笑道:“奚姑娘,你受惊了,这都是我连累你的。”

  奚玉瑾道:“你是什么人我都未知道呢,说什么连不连累。你两次帮我的忙,我倒是应该向你说一声多谢呢。”

  那少年笑道:“奚姑娘好眼力,不错,我正是那一晚在金鸡岭上给你怀疑是奸细的人。我姓赵,名叫一行。”

  奚玉瑾道:“赵大侠,那天晚上你帮了我们的大忙,却何以不肯和我们见面?”

  赵一行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奇怪我的行径为何那样诡秘,这个,这个说来话长!”

  奚玉瑾想起“交浅言深”这句老话,说道:“你不方便说的,不说也罢。咱们就此别过了。”赵一行连忙说道:“不,不。奚姑娘,你等一等。”

  奚玉瑾停下脚步,问道:“怎么?”赵一行说道:“我送你回家。”奚玉瑾道:“用不着。”赵一行笑道:“你总不能站在这里听我说一两个时辰吧?”

  奚玉瑾道:“哦,你要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了?”赵一行道:“我并没有说不告诉你呀,只不过我预先告诉你说来话长而已。”

  奚玉瑾这才知道是自己性急误解了他的意思,笑道:“我还只道你是不方便说呢。柳女侠你也没有告诉她。”赵一行笑道:“咱们现在也算得是患难之交了,奚姑娘,你不嫌我高攀吧?”

  奚玉瑾面上一红,说道:“你是金鸡岭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朋友了。你的本领远远在我之上,说起‘高攀’,还是我高攀你呢。”

  赵一行心里乐孜孜的,说道:“奚姑娘,你也太客气了。你的聪明能干,我是十分佩服的。”奚玉瑾笑道:“咱们别互相标榜了,说吧。”

  赵一行道:“咱们既然算得是患难之交,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柳女侠那儿,暂时我倒是不便向她详言,将来也还是要告诉她的。不过我猜想她一定也已经猜到我的来历了。”

  奚玉瑾不由得又是面上一红,想道:“柳姑姑要给我撮合的那个男子,恐怕十九就是他了。”好在是在黑夜之中,赵一行瞧不见她的窘态。奚玉瑾微笑说道:“可我还未曾知道你的来历呢。”

  赵一行道:“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了。你听过屠百城这个名字么?”

  奚玉瑾道:“你说的是冀北人魔屠百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