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晕晕迷迷地被拉着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到哪里。

  前面有个小小的八角亭,走上四级石阶,亭的中央,四面栏杆围着黑黑的深洞,仔细一瞧,才知道是口井。

  姬夫人喃喃道:“这是奇怪的井!”

  她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俞佩玉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奇怪的井?”

  姬夫人道:“这口井叫做‘魔镜’。”

  俞佩玉更奇怪,追问道:“为什么叫做魔镜?”

  姬夫人悠悠道:“据说这口井可以告诉人的未来,在有月光的晚上,你站在井边照下去,那井中的影子便是你未来的命运。”

  俞佩玉道:“这……我有些不太懂。”

  姬夫人道:“有的人照下去,他的影子在笑,而他并没有笑,那么就表示他一生幸运;有的人照下去,他虽没有哭,他的影子却在哭,那么他未来的一生,便必定充满了悲伤,充满了不幸。”

  俞佩玉骇然道:“哪有这样的事。”

  姬夫人悠悠接着道:“有的人照下去,却是什么都瞧不见,只能见到一片血光,那么,就表示他立刻便将有杀身之祸。”

  俞佩玉不禁又打了个寒噤,道:“我不信。”

  姬夫人道:“你不信?为何不试试?”

  俞佩玉道:“我……我不想……”

  他口中虽说不想,但这口井实在是口魔镜,竟似有种神奇的吸引力,他身不由主地走了过去,探首下望。

  井很深,非常深,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俞佩玉根本什么都瞧不见,他的头不禁越探越低。

  姬夫人突然失声道:“血……血……”

  俞佩玉惊极骇极,再往下望,突然栏杆崩裂,他整个人就像是块石头似的直落下井去。

  姬夫人掩面狂呼道:“血……血……魔镜……魔井……”发狂般奔走了。

  这时,才听得井底传上来“扑通”一声。

  ※          ※          ※

  这“扑通”一声自然就是俞佩玉落下井时的声音,这魔井出奇的深,幸好还有水,而且水很深。

  他身子无助地重击在水面上,全身骨头都像是要散了,笔直沉入水底,久久升不上来。

  他若不是一身铜筋铁骨,只怕升起时已是个死人。

  那恐怖的惊呼声犹在耳畔,俞佩玉惊魂未定,在冰冷的水里不停地发抖,似乎永远不能停止。

  “她为何要害我?”

  “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下,怎能怪别人?”

  “她为何不救我?”

  “她心灵本来脆弱,此刻也已骇极,怎能救我?”

  “何况,她必定认为我已死了,又何苦来救我。”

  俞佩玉想来想去惟有自责自怨。

  “我本就是个不幸的人,一生中本就充满了不幸的遭遇。”

  别人梦想不到的不幸遭遇,在他说来,已是家常便饭了。

  井很宽,若是站在井中央,伸手难及井壁,何况井壁上满是又厚又滑的青苔,任何人都休想能爬上去。

  若是别人,此刻早已呼救,但俞佩玉却连呼救都不敢,呼声若是惊动了他的仇敌,他岂非死得更快。

  幸好他水性精深,还不至于沉下去,但身子沉在冷得刺骨的井水里,已渐渐开始发麻。

  他迟早还是要沉下去。

  这一切,简直像是个噩梦,他实在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信,从那日在他自己的庭院中,黑鸽子传书信的那一刹那开始,他的生命就像是活在梦魇中,他的生命是否就此终结。

  他不愿想,不敢想,但却偏偏忍不住要想,想得简直要发狂。黑夜,便在这令人发狂的痛苦中慢慢过去。

  井口射入了灰蒙蒙的光,但这光却又是那么遥远,远不可及。

  不可及的远处,突然传来了啁啾鸟语。

  这在俞佩玉听来,简直像是听见了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这鸟语正是他的救星。

  若真是有人在害他,那么这就是那人绝对未曾想到的一着棋,谁又能想到鸟语竞能救人。

  他竟在井中“吱吱喳喳”地学起鸟叫来,叫个不停,这时远处突然有了比鸟语更清润婉转的歌声:

  “柳梢的黄莺儿呀,

  你是否在嘀嘟春城的荒芜?

  梁间的小燕子呀,

  你为什么总是埋怨人间的凄苦?

  ……”

  歌声突然停顿,过了半晌,又响起:

  “又是谁落在井底?

  你有什么心事要向我倾诉?

  为什么你的声音我听来如此生疏?”

  接着井口便出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俞佩玉这才敢轻呼道:“云雀姑娘……”

  美丽的眼睛张大了,失声道:“呀,是你,难怪我听不出你说的是什么,啊……你不是鸟。”

  俞佩玉苦笑道:“我但愿能是只鸟。”

  云雀姑娘眨着眼道:“你显然不是鸟,再见吧。”

  抬起头,竟要走了。

  俞佩玉呼道:“姑娘,人落在井里,你难道不拉他上去?”

  云雀姑娘终于又探出头,痴痴地笑道:“我为何要拉你上来?”

  俞佩玉道:“因为……因为……”

  这本是个最简单的问题,他一时间却偏偏回答不出。

  云雀姑娘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没有理由,我走了。”

  她竟然真的说走就走,俞佩玉怔在那里,当真是哭笑不得,他恨不得掴自己几个耳光,为什么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却不知这问题本是任何人都不会问出来的,猝然之间,他自然要被问住。

  “姬家的人,难道真的全都是疯子?”

  俞佩玉心里发苦——他除了心里还有感觉,别的地方几乎已全部麻木,整个人就像是浸在水里的一根木头。

  他舀了点苦涩的井水,润了润嘴唇。

  突然间,一根长索垂了下来。

  俞佩玉狂喜地抓住了那绳索,但心念转过,立刻又一惊抬头去望,井上并没有人。

  他哑声问道:“谁?谁来救我?”

  上面仍没有人答应。

  莫非是昆仑、点苍的弟子。

  莫非是那恶党中的人。

  他们要将他拉上去,只不过为了要杀他。

  俞佩玉咬了咬牙,抓紧绳索,一寸寸爬上去,无沦如何,总比活活被泡死在这魔井中好。

  此时此刻,他除了走一步算一步之外。又还能怎样?

  他根本不能选择。

  从下面到井口,仿佛是他一生中所走过的最长的路,但终于还是到了。今晨没有雾,淡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庭园。

  就连这破旧的小亭,这些油漆剥落的栏杆柱子,在阳光下看来,都显得那么辉煌而美丽。

  能活下去,毕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