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到正厅前,便已瞧见前面挤着一大群人,俞佩玉被挤在人丛里,简直什么也瞧不见。

  只听一人道:“他死的虽不光荣,但丧事倒风光得很。”

  另一人道:“这还不是瞧他爹爹的面子。”

  俞佩玉忍不住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含笑道:“各位吊祭的,却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

  那人皱着眉回过头来,满脸不耐烦的神色,但瞧了俞佩玉一眼后,面上竟立刻露出了笑容,道:“兄台原来还不知道,咱们此刻吊祭的,正是当今武林盟主之子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苦笑道:“原来是他。”

  那人一挑大拇指,赞道:“俞放鹤究竟不愧为武林盟主,他儿子死了,他非但毫不追究,还说:‘这不肖子若是活着,我也要为世人除害,但他既已死了,我念在父子之情,少不得要来吊祭于他。’他如此仁义,江湖中谁不相敬。所以那俞佩玉活着时虽不光荣,死后倒风光得很。”

  另一人笑道:“兄台瞧来眼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

  俞佩玉淡淡笑了笑,道:“在下俞佩玉。”

  那人当真吓了一跳,但瞬即失笑道:“江湖中同名同姓的人,可倒真有不少,只是瞧兄台的人品风采,又比那俞佩玉高明多了。”

  俞佩玉微笑道:“只怕也未必高明多少。”

  说话间,人丛突然两边分开,一个风尘绝代的美妇人,在无数双眼睛的凝注下,神态自若地走了过来。

  俞佩玉认得她正是那名震天下的海棠夫人。

  只见她手挽着一个少女,身穿黑衣面蒙乌纱,虽然瞧不出她的神色,却可听到一阵阵轻微啜泣声,自乌纱中传了出来。

  俞佩玉瞧不着她的面目,已知道她是谁了,他心头一紧,全身都似已麻木,竟不觉瞧得痴了。

  海棠夫人若有意,若无意,含笑瞟了他一眼,那少女却始终低垂着头,独自啜泣,谁也不瞧。

  海棠夫人这眼波一瞬间虽有风情万种,俞佩玉却也茫然不觉,他眼中除了这少女外,也再也瞧不见别的。

  只听群雄窃窃私语。

  有人道:“这位姑娘据说就是俞佩玉未过门的妻子,她方才在他灵前,不但哭晕了三次,而且还将一头青丝,生生剪了下来。”

  俞佩玉只觉心头一阵刺痛,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告诉她自己还没有死,叫她莫要伤心。

  但是,这时海棠夫人与林黛羽已走过去了,俞佩玉终于也将那满心伤痛,咬牙忍住,只听又有人叹息道:“俞佩玉有这样的父亲,又有这样标致的妻子,若是好自为之,谁不羡慕?只可惜他自己偏偏不争气……”

  纷纷议论间,突听一人大声道:“俞佩玉是我的朋友,他生前是好是歹,都不去管他,但他死后若有人谈论他的是非,被我听到,却放不过他。”

  喝声中,一人大步走了过来,满面俱是悲愤之色,分开入丛,昂然而去,正是那义气当先的好汉红莲花。

  俞佩玉眼瞧着自己的未婚妻子和生死至交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竟不敢相认。

  这岂非是世上最令人断肠的时刻,他纵然勉强忍住,也不觉已热泪盈眶。

  幸好这时谁也不会去留意他神色的变化,只因当今天下最受人注意的人物——天下武林盟主俞放鹤——已走了过来。

  他虽然也是满脸伤痛之色,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人,步履也俱都十分沉重,只差没有流下泪来。

  俞佩玉瞧见此人,但觉心胸俱裂,但此时此刻,他心中无论是悲伤是愤怒,也全都得忍住。

  人丛渐渐散了,每个人走过时,都忍不住要多瞧他两眼,似乎都在惊异着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美少年。

  俞佩玉茫然木立了许久,突然瞧见了姬葬花的脸,也正在瞧他嘻嘻地笑,这张脸看来虽是那么天真而无辜,但此刻俞佩玉却只觉比毒蛇还要可怖,他正想远远走开,谁知姬葬花竟向他走了过来。

  俞佩玉心头不觉一寒:“难道他已认出了我?”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既不能转身狂奔,只有站在那里等着。

  姬葬花竟笔直走到他面前,抱拳笑道:“这位兄台好出众的品貌,在下好生倾慕,不知兄台可否能让在下稍尽地主之谊,到庄里略用两杯水酒。”

  他言语诚恳,笑容温柔,看来正是盛意拳拳,令人难却,若是换了别人,必定坦然无疑,随他去了。

  但在俞佩玉眼中,这温柔的容貌,正无异魔鬼的面具,他话说得越动听,居心越不可测。

  俞佩玉只觉背脊发冷,强笑道:“庄主盛情,在下却不敢打扰。”

  姬葬花笑道:“兄台若不答应,便是瞧不起在下了。”

  他竟拉起俞佩玉的手,往庄院里拖。

  这只手冰冷而潮湿,就像是毒蛇的红舌,俞佩玉又是恶心,又是惊恐,正不知该如何摆脱他。

  突听一个少女的语声娇笑道:“这位客人我家夫人已先约好了,庄主就放过他吧。”

  一只白玉般的小手伸了过来,有意无意间往姬葬花脉门上轻轻一按。

  姬葬花竟不能不立刻松手,只见一个身穿着水红轻衫的少女,正歪着头在瞧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顽皮之色。

  姬葬花咯咯笑道:“小姑娘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那翠衫少女嘻嘻笑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吗?”

  姬葬花道:“我正要问她是谁?”

  那少女眨了眨眼睛,悄悄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害怕,她就是海棠夫人。”

  姬葬花怔了怔,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俞佩玉瞧着他远去,刚松了口气。

  又听那少女笑道:“你瞧着他,难道还舍不得他走,要跟他去不成?”

  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瞧着俞佩玉,俞佩玉倒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少女又道:“你可知道他请你去,是为了什么?”

  俞佩玉微笑道:“倒还不知。”

  那少女吃吃笑道:“他请你去,只因他从未杀过你这么好看的人,所以想杀一个试试看是何滋味,以我想来,杀你这样的美男子,的确是要比杀那些丑八怪刺激得多。”

  俞佩玉笑道:“你也想试试么?”

  那少女大眼睛一转,娇笑道:“我虽然也想试试,却又怎忍下得了手?”

  她眼波流动,哈哈地笑着,突然塞了张纸在俞佩玉手里,娇笑着转身奔去,奔出数步,又转过头来道:“傻小子,还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快打开纸来瞧瞧呀,艳福已经从天上掉下来了,你还不知道?”

  俞佩玉怔了半晌,但闻手掌中已飘来一阵阵醉人的香气,正和海棠夫人身上所带的香气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展开了信笺,只见上面写着:“今夜三更时杀人庄外,花神祠前,有绝代之名花与百年之佳酿相待于月下,你来不来?”

  第七回 海棠夫人

  三更未到,俞佩玉已到了花神祠外。

  他依约而来,既非为了那绝代之名花、更非为了百年之佳酿,而是为了那迷雾般的乌纱,乌纱里一双清澈的眼波。

  月光下,只见凄凉的花神祠前,不知何时已移来了一片花海,百花丛中,白玉几畔,斜倚着一个身披轻纱的美人。

  花光月色,映着她的如梦双眸,冰肌玉肤,几令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更不知是置身于人间,还是天上。

  但俞佩玉却只觉有些失望,纵有天上的仙子殷勤相待,却又怎及得他思念中的人眼波一瞬。

  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百花间传了过来,道:“你既已来了,为何还不过来?”

  俞佩玉大步走了过去,淡淡笑道:“刘伶尚未醉,怎敢闯天台?”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如此名花,尚不足以令你未饮而醉?”

  俞佩玉道:“在下未知夫人为何相召之前,还不敢醉。”

  海棠夫人笑道:“如此明月,如此良夕,能和你这样的美少年共谋一醉,岂非人生一快……这原因难道还不够?你难道还要问我是为了什么?”

  俞佩玉微微一笑,走到海棠夫人对面坐下,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举杯对月,大笑道:“不错,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能和夫人共醉于月下,正是人生莫大快事,我还要多问什么?”

  他本非豪迈不羁的人,但一个人数次自生死关头闯回来后,对世上一切事都不禁要看得淡多了。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他又为何要苦苦束缚自己,别人看来很严重的事,在他的眼中看来,却已是毫无所谓的。

  海棠夫人凝眸瞧着他,突然笑道:“你知道么,我对你的兴趣,已越来越大了。”

  俞佩玉笑道:“兴趣?”

  海棠夫人眼波流动,道:“有关你的一切,我都觉得很有兴趣,譬如说……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武功是出自什么门派?”

  俞佩玉叹道:“一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只怕连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夫人的这些问题,夫人你说是么?”

  海棠夫人嫣然道:“你年纪轻轻,又能经历过多少事?怎地说话却像是已饱经沧桑,早已瞧破了世情似的。”

  俞佩玉悠悠道:“有些人一个月经历过的事,已比别人一生都多了。”

  海棠夫人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说得很好,但至少你也该说出你的名字,是么?”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在下俞佩玉。”

  海棠夫人笑声骤然顿住,道:“俞佩玉?”

  俞佩玉道:“夫人难道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