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只听门里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送信的在哪里?”

  俞佩玉知道这正如台上名角唱的戏还未出场前,先报个信,让台下观众留意,否则他明知送信的就在门外,还用得着问么?当下也整了整衣衫,道:“就在这里。”

  这一问一答都是多此一举,当真妙不可言,但若缺少这么样一番做作,这场戏看来就好像不够隆重似的。

  但问也问过了,答也答过了,门里面竟还是没有人走出来,俞佩玉等了半晌,纵然沉得住气,也忍不住道:“送信的就在这里……送信的就在这里。”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两遍,声音一次比一次说得响亮,但门里仍是静悄悄的,全无回应。

  俞佩玉又等了半晌,忽然笑道:“阁下明知有人送信而来,为何置之不理?难道阁下不愿意接这封信么?在下实在猜不透阁下是何用意。”

  门里自然还是没有人声。

  俞佩玉缓缓接道:“但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送信而来,好歹也得要将信送到的……”

  嘴里说着话,人已径自推门而入。

  院子里浓荫满地,亦是悄无人迹,就连方才将俞佩玉带来的两条大汉,此刻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俞佩玉目不斜视,穿过院子,走上大殿。

  大殿里香烟缭绕,神龛里太上老君垂眉剑目,宝像庄严,但大殿中央的一只青铜香炉,却已被人移到旁边。

  这香炉高达一丈开外,看来纵有霸王举鼎之力,也难将之移动分毫,若有十来个力大如牛的人,或可将之移动,但铜鼎一共只有三条腿,别的地方根本滑不留手,若是十来个人一齐来搬,根本没有着力之处。

  俞佩玉实在猜不透这铜鼎是被谁移开的,是如何移开的,只见铜鼎被移去后,大殿中央,已摆上了十二张红木交椅。

  但椅子上却连一个人也没有,走到这里,俞佩玉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他心里也已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也知道那病人会借复信之由,来刺探他们的虚实,所以一个个都避不见面,但是那俞某人和林瘦鹃等人,本已用不着再掩饰行藏,不愿露面的,只怕就是那厉害的帮手了。”

  这帮手究竟是谁?为何如此神秘?他难道怕那病人知道他来了?那病人知道他来了难道就会逃走?

  俞佩玉也不觉动了好奇之心,眼珠子一转,突然向中间那张空的红木椅子长长一揖,道:“在下俞佩玉特来拜见盟主。”

  他神情恭恭敬敬,好像那俞放鹤此刻就真的坐在椅子上似的,俞放鹤若不愿失去盟主身份,还能不现身么?

  过了半晌,果然听得俞放鹤的语声从后面传了出来,带笑道:“老夫实未想到送信的竟是俞公子,失迎失迎。”

  这话说得倒客气,但话犹未了,旁边已另有一人大声道:“你就是来替凤三送信的?”

  俞佩玉直到此刻,才知道那病人的名字叫“凤三”,只觉这语声又快又急,可见说话的人性情十分急躁。

  性情急躁的人,功夫大多练不好,但这人却偏偏是功力深厚,每个字都如铜钟大鼓,震得人耳朵发麻。

  俞佩玉用不着见到他的人,已知道这人武功之高,竟是自己平生未见,竟真的比十三大门派的掌门人都高出一筹。

  他心里正自惊异,那人已等不及了,怒道:“问你的话,你怎不快说。”

  俞佩玉道:“不错,在下正是为凤老前辈送信……”

  那人厉声道:“你是凤三的什么人?”

  俞佩玉道:“在下与凤老前辈非亲非故,只不过……”

  那人怒吼道:“非亲非故,为何要替他送信?你吃饱饭没事做了么?”

  俞佩玉每次话未说完,就被这人打断,心里不禁暗暗苦笑:“此人性子这么急,火气这么大,却不知他这一身武功是怎么练成的?”

  要知练武一途,绝无捷径,想要有一分功夫,便得花一分力气。

  这人功力如此深湛,也不知要花多少苦功才练得成,瞧他这种火爆性子,却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

  俞佩玉心里虽惊奇,嘴里却不敢怠慢,微笑道:“送信轻而易举,于己无损,于人有利,在下何乐而不为?”

  那人“哼”了一声,道:“信在哪里?”

  俞佩玉道:“凤老前辈要在下带的是口信。”

  那人道:“口信?他难道连笔都提不动了么?”

  说到这里,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更是响亮得可怕,整个大殿都充满了他的笑声,神幔都被震得簌簌而动。

  俞佩玉更觉骇然,等到笑声渐逝,才沉声道:“凤老前辈令在下转告各位,就说今夜子时,他必定在那边恭候各位的大驾,盼各位准时赴约……”

  那人又大怒道:“他盼我们准时赴约?难道他还怕老夫不敢去了么?”

  俞佩玉道:“凤老前辈的意思,只不过是……”

  那人怒吼道:“他的意思你怎会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信已送到,还不快滚,小心老夫打扁你的脑袋。”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退了。”

  这些人竟对他毫无为难,他本该觉得很轻松愉快才是,但此刻他心情却是说不出的沉重。

  只因他明虽为了送信而来,其实却另有两个目的,其中一个是为了那病人,还有一个是为了自己。

  他不但想替那病人探出此间的虚实,还想找着红莲花,将此中曲折说出来,他不愿红莲花也来蹦这浑水。

  但现在他既未探出此间的虚实,也未见到红莲花,其势又万万无法再留下来,简直等于白走了这一趟。

  院子落叶未扫,秋意渐浓。

  俞佩玉踏着落叶,正在暗中叹息,突听“嗖”的一声,剑光如匹练般刺出,直刺他后背。

  这一剑来得好快,猝然间令人无法闪避。

  但俞佩玉心情虽沉重,时时刻刻仍未忘了戒备提防,此刻身形骤转,双手已各各画出个圈子。

  这正是那病人方才传授给他的妙着,他骤然使出,也不知究竟有多大的威力,但闻“啪”的一声,那柄剑到了他掌风所画的圈子里,竟突然一折两断,他手掌并未触及剑身,劲气已足以折毁这柄百炼精钢的利器,这一招威力之惊人,连俞佩玉自己都不禁为之骇然。

  只见树下一个人手持半柄断剑,也被惊得呆住了,这人长身而立,风度翩翩,却是“菱花剑”林瘦鹃。

  俞佩玉一瞧见是他,心里反而恍然,他知道这些人还是不放心他,还在想试出他的武功来历。

  要知一个人猝然遇敌,必然会使出自己最熟的武功来防身,这本来出乎自然,就算想作假,也是来不及的。

  谁知俞佩玉刚学了一招妙着,只觉其中奥妙无穷,正时时刻刻在心中反复默记,猝然遇险,也不觉将这招使了出来。

  这本也是出乎自然,丝毫无假,却将林瘦鹃惊得呆在那里,脸上阵青阵红,说不出话来。

  若是换了别人,少不得要讥讽两句,说什么:“想不到林大侠这样的人物,也会鬼鬼祟祟地暗算于人。”

  但俞佩玉却只是淡淡一笑,道:“阁下好快的剑法。”

  他也不想看林瘦鹃尴尬之态,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身而行,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声大喝道:“站住。”

  这一声大喝更是惊天动地,震得四下木叶片片飘落,俞佩玉更觉耳朵发麻,但见眼前一花,已有一人如飞鸟般急坠而下,来势之快,谁也难以描叙,树叶还未落在地上,他人已到了面前。

  只见这人目如火炬,满面虬髯,两条浓眉,竟已纠结到一处,满头乱发,如刺猬般根根蓬起,听了这样的喝声,瞧见这样的容貌,谁都会认为此人必定是高大威猛,有如半截铁塔般的巨人。

  那知这人竟是干枯瘦小,站直了还不到俞佩玉的胸膛,身上穿着件破旧的蓝布道袍,用条麻绳围腰束起,麻绳间插着柄一尺多长的短剑,剑鞘上镶满各色宝石珠玉,光辉夺目,显见是价值连城之物。

  俞佩玉见到这人凌厉的气势,骇人的身手,诡秘的打扮,心里不禁暗暗吃惊,面上却带笑道:“前辈有何吩咐?”

  这矮小的蓝袍道人,一双火炬般的眼睛,竟眨也不眨地瞪着俞佩玉,喝道:“你究竟是凤三的什么人?”

  俞佩玉道:“在下方才已说过,和凤老前辈非亲……”

  蓝袍道人怒吼道:“放屁,你既和凤三非亲非故,这一招‘行云布雨,凤舞九天’,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语声当真大得骇人,每次一开口,俞佩玉就要骇一跳,谁也想不到这小小的身子里,竟能发得出这么大的声音,却不知他气功已练到登峰造极、沛然流动、无所不至,纵在平时说话时,也有真气贯注其间,所以每个字说出来,都如铜锤铁杵,震入耳鼓。

  俞佩玉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一招乃是方才在下前来通信时,凤老前辈临时传授的,不瞒前辈,在下本来连这招的名称都不知道。”

  蓝袍道人怒道:“放屁放屁,放你一百二十个屁,凤三若是随随便便就肯将这种招式传授给别人,他就不是凤三,是王八了。”

  俞佩玉听这出家人竟满嘴都是粗话,心里不觉好笑,但见了他的怒态,又不免吃惊,道:“这是凤老前辈怕我丢了他的人,所以才……”

  蓝袍道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好,就算他肯教你,你在这片刻之间,就能学得会如此精妙的招式,你简直就不是人了。”

  原来他自己本非天资敏慧的人,武功全是拼命苦练出来的,根本就不相信世上有举一反三,一教就会的人。

  也就因为他练武时吃的苦比别人都多得多,所以艺成时脾气特别暴躁,常会将怒火莫名其妙地出在别人身上。

  俞佩玉知道自己是解说不清的了,苦笑道:“前辈既不相信,在下也无法……”

  蓝袍道人跳脚道:“你自然没法子,你在老夫面前,还有什么屁法子,但老夫若要和你动手,你不免会说老夫以大欺小……”

  他忽然大怒,吼道:“你在说老夫以大欺小,是么?是么?”

  俞佩玉忍不住笑道:“这话乃是前辈自己说的,在下几时……”

  蓝袍道人喝道:“好,就算你没有说,你笑什么?”

  俞佩玉暗中叹了口气:“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倒也少见得很。”

  他说话既然动辄得咎,只有不开口了。

  谁知蓝袍道人又怒道:“你为何不开口?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不成?”

  俞佩玉苦笑道:“前辈既然不屑和在下动手,在下就告辞了。”

  蓝袍道人吼道:“站住,你若非凤三徒弟,老夫早就放你走了,但现在老夫却要瞧瞧凤三究竟有什么惊人的本事传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