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无双苦笑道:“他竟好像要在我这条腿上刻图章似的,刻了两三天才刻成,我虽然喝了十来斤花雕,还是觉得疼得要命。”

  那青衣人点了点头,道:“很好,但你可知道这条伤疤是谁留下来的?”

  唐无双道:“这是无双老人……”

  那青衣人冷冷道:“你莫忘了,你现在就是无双老人。”

  唐无双笑了笑,道:“不错,这是我少年时,为了一个‘摆夷’女子,远赴怒江独闯‘金沙八寨’。只因‘金沙寨主’夺了那女子族中的万两金沙,我虽然将金沙寨的八大寨主全都以暗器杀了,腿上却挨了他们一缅刀,若不是身上恰巧带得有专治刀伤的‘云南白药’,我这条腿就要报废了。”

  青衣人道:“后来呢?”

  唐无双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摆夷女子只不过是要利用我为她夺回金沙而已,其实她已有了情郎,竟乘我养伤的时候,和她的情郎私奔了。”

  青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所以你从此之后,就认为摆夷族的女子都淫荡成性,都是骗人的狐狸精,所以你才会坚决反对你的儿子和金花娘成亲。”

  俞佩玉这才明白唐无双痛恨金花娘的原因,倒并非因为她是天蚕教下,只不过因为她是个水摆夷而已。

  他实未想到那古板的唐无双,少年时竟也是个多情的种子,只因若非多情种子,就不会上女人的当了。

  这时王雨楼已将唐无双的身子转了过来,指着他背上一条刀疤道:“这条刀疤做得也还好吧?”

  青衣人道:“很好,已可乱真了。”

  唐无双道:“这条刀疤乃是我二十七岁时,为了替我表弟复仇,和‘万胜刀’决斗时留下来的,他虽在我背后砍了一刀,我却以反手剑刺穿了他咽喉。”

  青衣人道:“不错,你且说身上一共有几处伤疤。”

  唐无双道:“一共有九处,除了这两条最大的刀疤外,还有四处剑伤、两处刀伤和一处‘八臂天王’用火药暗器在我肩上留下的一处火伤。”他语声微顿,又接着道:“那四道剑伤最深的两道,都是‘银铃剑客’留下来的,我为了他出口辱及本门师长,在二十八岁那年,一年中找他决斗了三次,头两次都险些死在他那柄银铃剑下,到最后一次,才要了他的命。”

  青衣人道:“除了这九处外,你身上就没有别的伤痕了么?”

  唐无双想了想,道:“好像没有了。”

  青衣人道:“你的牙齿……”

  唐无双一拍手,道:“对了,我左面少了三颗牙,只因我那时初生之犊不畏虎,竟要去找当时称拳掌无敌的‘长白山王’比拳,被他一拳打在下巴上,非但打落了三颗牙齿,而且嘴肿得足足有五天吃不下东西,说不出活。”

  青衣人道:“你切切莫要忘了,这是你生平的得意事之一,只因长白山王有名的性如烈火,到长白山去找他麻烦的人,就算长着个铁头也要被他打碎,但你只不过被他打落了三颗牙齿而已,所以你虽然打了次败仗,却败得很光彩,时常都会张开嘴,让你的子孙瞧瞧你这被打落三颗牙齿的地方,,”

  唐无双笑道:“我记住了。”

  听到这里,俞佩玉又不禁满怀感慨。

  他也知道“万胜刀”、“八臂天王”、“银铃剑客”这些都是当年在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

  那“长白山王”公孙火,更是长白一派的开山宗主,当时威名之盛,赫然已超越少林武当之上。

  唐无双当时竟敢找这些人去决斗,可见他少年时必定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铁汉。

  俞佩玉实在想不到他到了老年时,竟变成个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的人了,他虽然出卖了俞佩玉,但俞佩玉并不恨他,反而觉得他很可怜,如今冒充他的人既已准备好了,他的下场岂非一定更悲惨。

  只听那青衣人叹了口气,道:“有些事别人虽然未必会留意,但我们还是应该小心些才好,因为只要有一处破绽被人看出,非但大事不成,阁下的性命,只怕也难保了。”

  唐无双道:“不错,越要做大事,就越该小心,这道理我也懂得的。”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又道:“你平日起居的习惯,更不可有丝毫疏忽,譬如说,你现在虽已退隐,但庄中一些比较重要的事,还是要取决于你,所以你的子女门徒,每天都有一定的时候去问候你,听你的教训。”

  唐无双道:“我知道那是在我吃过早点之后。”

  青衣人道:“你可知道你每天吃的是什么?”

  唐无双道:“我知道四川人不吃稀饭的,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是一大碗蛋炒饭,外带一碟干辣椒炒豆豉,越辣越好。”

  青衣人道:“你吃得惯么?”

  唐无双笑道:“开始时我一吃辣就冒汗,学了两年,总算学会了。”

  青衣人道:“你可知道你规定几天洗一次澡……”

  他接着又问了些很琐碎的事,甚至连大小便都未放过,这“唐无双”居然有问必答,连唐无双一天小便几次他都知道。

  由此可见,他们已将唐无双这个人里里外外,由头到脚都彻底研究过了,绝没有遗漏任何一件事。

  姬灵风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俞放鹤为了这件事,倒真费了不少苦心。”

  俞佩玉咬牙道:“他这是有代价的。”

  姬灵风道:“不错,这么样一来,唐家在四川两百年的基业,就全都到了他手上,他无论费多少功夫都是值得的了。”

  朱泪儿道:“他们在这里等这青衣人来,原来就为了要他考验考验这冒牌的唐无双是不是已经够资格出场了,可是,这青衣人又是何许人也?为什么会对唐无双的事了解得如此清楚?好像连唐无双放个屁他都知道。”

  俞佩玉沉吟道:“这人想来必定是唐家的子弟。”

  姬灵风接道:“他不但是唐家的子弟,而且还必定是唐无双身旁很亲近的人。”

  俞佩玉叹道:“但如今他却将唐无双出卖了,唐无双若知道自己也有被人出卖的一天,只怕就不会出卖别人了吧。”

  ※          ※          ※

  这时,那青衣人似乎已将所有的问题全都问过了,厅中陡然沉寂了下来,俞佩玉他们也立刻闭上了嘴。

  王雨楼和唐无双还在等那青衣人的下文,青衣人却也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们。

  过了半晌,王雨楼勉强一笑,道:“兄台是否觉得还有什么不满意?”

  青衣人也不答话,却端起酒壶倒了三杯酒,缓缓道:“易容改扮之术,在江湖中虽已流传数百年,但却从来永不能走入光天化日之中,只因一个人的易容术无论多么精妙,遇着明眼人,还是一眼就可看破的。江湖传说中,虽有许多人能易容改扮成别人的模样,混入某一秘密帮派中,将那一帮上上下下的人全都骗过了,但那只不过是江湖传说而已,依我看来这些传说只不过是后人加油添酱,附合而成的,绝不可信。”

  他忽然说出这番话来,王雨楼和唐无双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一声不响,等他说下去。

  青衣人果然又接着道:“但这易容术一到了当今盟主俞大侠手里,却立刻化腐朽为神奇,只因他竟能将医道和易容术合而为一,再加以极精密的计划和极谨慎的研究,他对易容术的革新与创意,实在可说是空前绝后的。”

  听到这里,王雨楼和唐无双才松了口气,展颜一笑。

  青衣人凝注着唐无双,沉声道:“他竟能创造出阁下这么样一个人物,实在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莫说别人分不出阁下是真是假,就连我都分不出了。”

  唐无双喜动颜色,道:“如此说来,我已经可以去得了么?”

  青衣人也终于展颜一笑,道:“阁下此去,已是万无一失了。”

  他双于击杯,接着又道:“在下先敬两位一杯,预祝两位马到功成。”

  话犹未了,忽然一人笑道:“你若要敬酒,还少了一杯。”

  ※          ※          ※

  这声音就是从里面一间屋子传出来的。

  青衣人面色骤变,探手入囊,厉声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很清秀的少年懒洋洋从里面走了出来,精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犊鼻裤,望着青衣人笑道:“阁下的手千万莫要拿出来,唐家的暗器,我可吃不消。”

  青衣人倒退两步,瞪着王雨楼道:“屋子里居然还有人,两位难道不知道?”

  王雨楼勉强笑道:“自然知道的,但这位兄台却不是外人。”

  青衣人道:“哦?”

  那少年淡淡笑道:“阁下千万莫要紧张,我不但是你们的朋友,也是俞放鹤的朋友。”

  他居然在王雨楼面前直呼“俞放鹤”的名字,那青衣人也似觉得有些意外,怔了半晌,道:“阁下尊姓大名?”

  那少年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说出名字来让你吓一跳,只可惜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王雨楼干咳两声,道:“这位杨子江杨公子,乃是盟主的世交……”

  那少年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大笑道:“你用不着骗他,也用不着替我戴高帽子,莫说俞放鹤不认得我的父母,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父母是谁,和人家去攀哪门子的世交。”

  王雨楼脸上阵青阵白,那青衣人显然也怔住了。

  杨子江却指着自己的鼻子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杨子江么?”

  那青衣人想笑,却笑不出,讷讷道:“抱歉得很。”

  他正不知该说什么,杨子江已大笑着接道:“你自然不会知道的,这件事更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抱歉什么?”

  他抄起杯酒,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又道:“告诉你,因为我是从扬子江里被人捞出来的,所以才叫做杨子江,想来我一生下来就讨人厌,所以连我的爹娘都不愿意要我,他们倒真是聪明人,好像早已算准我长大后会更讨人厌的。”

  王雨楼、唐无双和那青衣人都僵在那里,嘴里虽然没有说什么,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暗暗忖道:“这人居然知道自己讨厌,倒也有些自知之明。”

  杨子江已坐了下来,笑嘻嘻道:“好在我们并不要交朋友,所以你们虽然觉得我讨厌,也没什么关系,要知道你们虽讨厌我,我也未见得喜欢你们。若非俞放鹤求我来,你们就算用八人大轿来抬我,我也懒得来的。”

  那青衣人似乎实在忍不住了,冷冷道:“盟主为何定要叫阁下前来,在下倒有些不懂。”

  杨子江笑道:“你真的不懂么?其实这道理简单得很,就因为他生怕有人会来要你们的命,所以才求我来保护你们。”

  那青衣人冷笑道:“纵然有人想来要我们的命,我们自己也可应付的,用不着阁下费心。”

  杨子江道:“哦,你真有本事自己应付么?”

  青衣人道:“哼!”

  杨子江大笑道:“如此说来,你想必认为你自己的武功不错了,是么?”

  青衣人道:“若论武功,在下倒不敢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