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两人走到楼上。江留醉早等得急了,止不住的期盼满溢脸上。他见郦逊之不回,便多了一分找到她的希望,但久不见两人回来,心里又悬。待两人步上楼来,他见花非花来了,心情好到十分,连忙站起侍立在旁,眉开眼笑地拉开椅子请她入座。

拭杯,倒茶。江留醉把一个空酒杯拭了又拭,斟满一杯茶放在她面前,一脸中状元似的得意。见花非花已坐定,江留醉仔细凝视她良久,打开话匣道:“那日在彭城竟也非你真面目!唉!幸好今日我猜得果然不错,就知道是你。真没想到你扮什么像什么,连我们这位大行家也差点被你骗过了…”郦逊之在一边含笑独坐,没指出他早已看破她的易容,只是不曾注意过她的容貌,才认不出来而已。

江留醉放低声音道:“你刚才为何要易容见我们?是不是怕小童去而复返?你解毒的本事真不错,但你怎知小童要来害我们?还有,你说过会来找我,怎么不愿以真面目见我呢?你知道我昨日又遇见谁了…”

花非花并不分辩,悠悠地、带一丝玩笑意味地道:“你前生是个女人?”

江留醉哑然失笑,敲敲脑门道:“对不住,又让你觉得烦。”他意识到失态,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对,又道:“你…昨天去过十分楼?”不知怎的,脑海里现出一个身影,那个蓝衣少年,那种说话的神情。他更疑心,当日在太公酒楼遇到的咳嗽贫女和丑怪歌女都是她所扮,却不便再开口相询。

花非花问郦逊之:“你今日有何打算?”郦逊之瞥了江留醉一眼,“我要去大理寺问案,你们俩也去如何?”江留醉顾虑地道:“只怕你有所不便。我们毕竟是平民,无官无职。”他犹想着昨日,若花非花去了十分楼,难道蓝飒儿真是芙蓉?

郦逊之道:“大理寺那边,有太后赐的金牌在,我带谁去都没事。老实说,皇上让我便宜行事,太后又给予方便,没人再能拦得了我。此外,我昨日见过君啸之妻,她写了封信让我带给君啸,我想他看了信一定会信任我们。你俩意下如何?”

江留醉撇头看花非花的反应,她笑道:“我若不答应,倒显得心窄小气。既要去大理寺,我换男装吧。”郦逊之大喜道:“好啊,你终于同意了。对了,对燕郡主失踪之事你有何想法?”花非花道:“既是你想听,我就老实地说。都是我胡乱猜度,算不得什么。”

郦逊之兴趣盎然,“哦?赶快说来听听。”

花非花直言不讳地道:“如影堂近来接到不少生意,主顾都是各地的名门大户,最近屡遭抢劫、失窃,甚至被人暗杀、放火,因而求我们保护。据我所知,一月来各地都有好几桩类似案情,武林中也有不少发生意外乃至合家出事的名门或门派,自然是有人在幕后调度计划,并非巧合。”

郦逊之问:“你说来听听,有哪几家?”

“我就先说杭州府发生的事。首推余杭杨家,他们做绸缎生意,家大业大,在杭州府极有势力,家中做官的也有几位。上月十六,杨家长孙宝山被劫,对方勒索十万两银子。这还不算,又偷走了杨家次子杨汾家中一块御赐匾额,闹得杨家举家不安,人仰马翻。杨家不得不交银子了事,之后才找我们保护,可已经没人再来骚扰他们。

“其次就是杭州知府家发生的事。那位王知府向来小气,手中的银子多得花不完,都藏在府中密处。怎知上月廿九一大早,他醒来时全家就像被抄家了似的,值钱的东西全不见了踪影,急得他差点一死了之。他托人找了如影堂,我们暗中查过,没有江湖上的朋友肯承认做了此事,而且,也不见有人劫富是为了济贫。我们推断这件事可能与做杨家那个案子的神秘人物有关。

“再一件出名的事就在王知府家出事的第二天。知府大人因为家里出了事,决心雷厉风行地扫清盗匪,就颁布了几条命令全城搜查,设立关卡,试图找到他那些宝贝家当。可是,居然发现当日傍晚时,两家大镖局──钱塘镖局和威扬镖局的镖师俱已身亡,两家镖局初次合作所接的一趟大镖,也不知所终。唯一的线索,便是现场发现了苏州吕家的暗器。”

江留醉眉头一皱,心想又是苏州吕家,倒与追杀他的人相似。花非花喘了口气,道:“对方心狠手辣,他们所图的事必然不小。”郦逊之沉吟道:“这两家镖局接的是什么镖?”

花非花道:“这趟镖和武林十三世家的人有关。那是杭州南宫世家为了大公子南宫葙的婚事,向洛阳竺家九小姐下的聘礼,据说价值连城,是南宫家的传家宝。南宫家与竺家名列十三世家之中,可能这件案子是冲他们来的,但若把它和别的事联系起来看,内情可能不那么简单。我宁愿相信,这是有其他预谋,三个案子的幕后是同一批人。加上失银案和燕郡主失踪,对方所图实在不可小觑。”

郦逊之忽然感到,正如花非花所说,这暗中定有人在策划什么。这只敌手力量极大,有可能所有的事全系它所为。他的手不觉渗出汗,一时间几乎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这种势力与实力的,会是谁?

他脑中兴奋起来,清晰地勾出一幅图画,“不错,把近日的事合起来看可知,其一,对方势力庞大,绝非一般蟊贼可比,盗走官银必是蓄谋已久,才能一击成功。其二,他们以失银案嫁祸嘉南王,陷他于不忠境地,绑走燕郡主掣肘他听任摆布,不能轻举妄动。其三,在各地捣乱手脚干净利落,是行家所为,他们想必控制了众多杀手或是武林门派,这也许是为什么要抢官银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必须用金钱收买对方。其四,对方肯下如此工夫,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决不能掉以轻心。”

他说完颇为心惊,这番话早有所指,就是金氏。到底是种种迹象引他推出这个结论,还是内心中根深蒂固的厌恶,他难以回答。只要能找到机会扳倒金氏,他一定不遗余力。

江留醉见他们说得投合,插不上一句,搓手干着急,情急间蓦地触动了心事,隐隐想到了什么,郦逊之的话如点燃了引线,哧哧作响的火星往他脑中烧去。突然,他叫了一声:“对了!”

江留醉的话如瀑布流水哗哗而下,思路瞬间通畅,“不仅如你所说,追杀我的那班人可能也是他们一伙,我记得他们都使过吕家的独门暗器。”江留醉转头问花非花,“芙蓉曾说如影堂的暗器全由吕家所造,可是真的?”

花非花摇头,“如影堂独门暗器为不传之秘,怎能交由他人打造?更何况吕家暗器不传外姓。”江留醉叹气,“唉,芙蓉那日使出双心环,我们就该怀疑她。”郦逊之面色难看,他不是没看出芙蓉的蹊跷,然而当她反对收留许安康时,这招欲擒故纵偏让他们深信她是为了郡主。

花非花问江留醉:“追杀你的人用的是吕家什么暗器?”江留醉道:“最厉害的那几种,像火焰星芒、紫流星、花、银铃子,还有鬼母红绸。我这里有几样。”他把几样暗器拿了出来,郦逊之拣出一枚紫流星,凝神道:“暗器百家前二十名中,吕家的暗器占了七位,怎么除了抛云小剑,他们都对你用上了?”

花非花神情凝重地道:“抛云小剑只有在大侠吕杰的手中才能显出威力,其他几种暗器,却是稍通暗器之人就能将其中厉害发挥得八九不离十。”江留醉道:“我和吕家素无来往,至于仇人,我初出江湖没来得及结怨。可若非吕家子弟,又有谁能从吕家偷到他们的独家至宝?”

花非花缓缓地道:“不用偷,可以造。”她捏起一枚火焰星芒,用力一按,暗器的外壳打开,露出内里黑黝黝的核。“真正的火焰星芒,并非是这样子的。”

“不错。”郦逊之点头,“我记得小佛祖说过,火焰星芒的厉害处不在火势,而在它无法收下,即使用水扑灭火势,内核中的利刺也会刺破肌肤,将毒液送入体内。真正的火焰星芒在熄火那刻就会图穷匕见暴露内核,绝不可用手去捡。”

他的师父兜率子、幻大师所用的暗器正是名列暗器百家第一位的“平常心”和第三位的“菩提慧珠”,而排名第二的“其乐石”亦是大侠梅湘灵的绝技。从小接触高明暗器的郦逊之,对暗器百家上前二十位暗器了如指掌。

“幸好这不是真的。”江留醉松了一口气。

花非花道:“还好有楚家的‘青雾帐’可以收它,可见一物克一物。”

“暗器百家上第十二位的青雾帐?”江留醉极爱收集暗器,对此久闻大名,却始终无缘得见。

“是,青雾帐可以收所有与火有关的暗器,还可迷惑对手的视线。这是楚家不传之秘,外人也造不出来,不像吕家这几样。”

郦逊之反复地看那枚火焰星芒,自言自语道:“吕家暗器精巧异常,岂是一般人可以仿造?”花非花道:“一般人的确没这本事,有本事的却也颇有几位。”郦逊之想到一个人物,点点头。

江留醉奇道:“哪几位?”花非花一一细数,“小佛祖、灵山断魂、苗疆老怪、魔境主人,和我们如影堂。”仿个八九不离十并非难事,只要能骗过人的眼睛。花非花心想,而人的眼睛往往最容易骗过。

郦逊之想起一事,道:“蓝飒儿曾经用过断魂制的千里黄沙。”花非花叹气道:“我早就猜到这件事会与他有关。”

郦逊之眉头深锁,“我听说过这个人。家里有些他的布置,害得我没搞清前不敢乱跑,他的武功如何?”江留醉道:“他很少出手,可以说高深莫测。”他虽和断魂同住雁荡山中,也是只闻其人。

灵山断魂是“杀手之王”失魂的师弟,以巧夺天工的机关暗器之学闻名于世。四位辅政王爷的王府中都因留下了他的得意手笔而固若金汤,无法擅闯。他为人不分正邪,禁忌颇多,是否能请动他完全看他当时心情。他平日里深居简出,避隐灵山,断魂宫的所在让人踏破铁鞋无从寻觅,见过他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对方若连他也能请动,其势力遍布之广,可见一斑。

花非花默然不语,脸色与先前不同,似有心事。郦逊之露出探询之意,她犹疑地说道:“断魂不问江湖事,平素不怎么会出手,如有他襄助对方,极有可能…”她忽然停止了不说,摇摇头像是在喃喃自语,“不会的。这不可能。”

江留醉急道:“什么可能不可能?你说出来呀。”

花非花低低地叹道:“那人已有七年没在江湖上出现,断魂既牵扯进此事,那人势必不会置身事外。那人要是想做什么,天下又有谁能阻得了他?”她说得虽然含糊,另两人一听就知她说的是失魂,一颗心均被拎了拎,听得她继续说道:“如他要插手,说不定我只好退避三舍,关门大吉,不再管这事。”

江留醉关心的是她最后一句话,闻言立即笑道:“你是这种人么?一见苗头不对,就溜之大吉?我看你不像。”郦逊之斟酌地道:“失魂真的厉害成这样?我不信。”他听说过关于失魂的各种奇之又奇的传说,对此颇不以为然。他自幼身边几人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失魂即便再厉害,也不过尔尔,只是既在传闻中如此厉害,姑且提防着就是。

郦逊之与江留醉对前途均是信心十足。郦逊之从小到大所见都是高人,便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江留醉则一直在四兄弟中充当老大,凡事要靠自己拿主意,始终自信乐观,才能让兄弟们有所依靠,就养成了举重若轻的性格。

花非花见两人不怕失魂,也不多说,寻了地方换好男装。她特意加了一撇胡须,浑似个伶俐的跟班。郦逊之对她的易容术赞叹不已,一行人即往大理寺走去。

彼时的大理寺卿金攸为雍穆王金敬的同族。郦逊之报上姓名,金攸一听新任廉察来访,立刻亲自出迎。一寺官员立即议论纷纷,顿时郦逊之的名头已是无人不晓。

郦逊之等人被一路尊崇地陪同到内厅中。金攸年届六十,瘦脸长颈,须发花白,老态中显出精明。他挽着郦逊之的手,言谈中赞赏有加,郦逊之被他拉扯得十分不自在,举止间多了些矜持。

坐下谈起正事,金攸对郦逊之的要求一概满口答应,他端起茶笑道:“世子不必忧心,老夫会尽力协助襄办此案。老夫手下办事不力,至今未有多少线索,实在令人汗颜。如今太后和皇上都对世子委以重任,有世子在此主持,老夫就放心多了。相信世子吉人天相,案子不日可破。”

“不知大人可否将案卷交给我仔细研究?”

“这是当然。”金攸打了个手势,手下人递上一叠厚厚的案卷,他翻了几页,取出其中的几份,交给郦逊之,“这是事发后所有相关人等的口录和大理寺调查卷册,世子留做参考吧。”说完如释重负。这案子牵连极大,大理寺苦查几日毫无结果,如今有了推卸责任的机会,自是乐得甩手不干。

郦逊之打开案卷,飞快地看起来,正如金攸所说,“至今未有多少线索”,案卷内并无甚有用信息。江留醉心忧金无忧之死,见郦逊之看完案卷,插嘴问道:“请问大人,神捕金无忧出事之事有无下文?”

金攸瞥他一眼,见郦逊之也在等回答,一边故作惋惜,一边面有得色地道:“金无忧是个人才,可惜刚愎自用。老夫劝他带大理寺人同去查案,可他偏要一人南下。这下倒好,竟然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郦逊之肃然道:“金捕头深知此案凶险,故悄然查访,并非刚愎自用。他心有社稷为国捐躯,正是我等为官者之榜样,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金攸尴尬笑道:“世子说得是。不知世子想在大堂上提审要犯,还是去牢里审问?”郦逊之与他话不投机,道:“去牢里吧。”他手中捏有君啸之妻弯月的信件,自忖可以取得君啸的信任。

金攸站起身,整了整衣冠,“老夫就领世子走一遭。”郦逊之点头道:“如此有劳大人。”一行人随金攸去往大理寺的牢中。

牢狱毕竟是不见天日之处,郦逊之等人一走进去就都皱起了眉头。大理寺关押的均是要犯死囚,牢门格外坚固,密密麻麻的木栏后是一张张麻木垂死的脸。原本是个晦气的地方,再加上大理寺官员和狱卒们的闲散,更把此地变成了人间地狱。郦逊之动辄闻到腐败难闻的气息,有些地方更是无从下脚,令人作呕。

他在踏足那道意味着死亡的铁门之际想,君啸,你会变成什么样?

金攸勉强带他们走到关押君啸的牢房门口,已是神情懊恼,他深深吸了口气,很快发现气味熏鼻难闻。等狱卒打开房门,金攸忍不住说道:“依我看,世子还是把他提到外面再审。老夫一时不察,委屈了世子。”

“这是大人所辖之所,大人理应安之若素。此处虽是重犯所住,望大人能稍加体恤,不致天怒人怨。”郦逊之竟毫不领情。

“世子说得是。看世子的样子,是想在此处审案?”金攸口上答应,心里却冷笑。

“我就在此间问几句话,大人不必奉陪。”

金攸暗想,料你也问不出什么,冷眼见他们走进牢内。这间牢房算是宽敞,牢内颇为干净,无甚杂物。西边的桌上放着早饭,被吃了一大半,看来君啸刚睡下不久。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背向众人,并无反应。

狱卒走过去推君啸,不料一推之下发觉不对,赶紧俯下身去看。看了两眼,摸摸君啸的头,回报众人道:“大人,他好像病了。”郦逊之连忙走近,那狱卒将君啸整个人翻了个身。他面色发暗,双眼紧闭,像是昏迷过去一般。花非花吃了一惊,凑上前去看。

金攸惊奇地看看郦逊之,叫道:“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呀,来人呀!”郦逊之冷冷地道:“金大人,他病得如此严重,你不会是刚知道吧?”

金攸听了他的话,字正腔圆地道:“老夫和世子一同来此,发生了什么事,老夫与世子一样莫名其妙。人有七病八灾,不过是个犯人生病,世子何必紧张?君啸的案子虽然惊动圣听,但出了岔子也不能怪到大理寺头上。我这就请大夫来给他瞧瞧,也算尽职。”

花非花突然开口道:“不必请大夫,我可以应付。”郦逊之正欲生气,见她胸有成竹,便懒得理会金攸,朝她点点头。

金攸心下不以为然,乐得不请大夫。他刚才喊了一声,此时跑来好几个狱卒,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金攸一肚子气顿时发泄出来,骂道:“你们这些饭桶,怎么做事的!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会生病?”

那些狱卒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花非花查看片刻,蹙眉道:“他中了毒。”起身拿过那碗早点端详。郦逊之问:“碗里有毒?”花非花点点头,“毒性颇为厉害。看情形他刚吃不久,本想运功驱毒,怎奈敌不过毒性,晕了过去。”

“有救吗?”郦逊之问,花非花点头。另一边金攸问狱卒:“你们几时送的饭?”有人答道:“就在刚刚。”金攸没好气地大骂道:“谁送的?”一人紧张地走出来,抖着身子道:“是小人。不过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人是从大厨房拿的牢饭,路上根本没打开。”

花非花从身上取了几支金针,开始替君啸驱毒。郦逊之转过头问那个狱卒:“你是一次拿了几份饭,依次送到几间房,还是拿了一份专门送到此间?”

“是专门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