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日凌晨,整个京师突然陷进了兵荒马乱。

雪凤凰回到康和王府时,郦逊之犹未从宫里回来。他借送燕飞竹之机又去了趟天宫,想找到与天宫灵符有关的任何线索。有过红衣闯入大内的前车之鉴,谢红剑迎回燕飞竹后立即严阵以待,把天宫围得铁桶也似,郦逊之不便再打听消息。

等他回到府中,听雪凤凰说完所见,知道大事不好。以雍穆王的脾性,竟有人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未来的京城必是风雨飘摇。

江留醉和花非花没想到他们走后会异变突起,不禁面面相觑。花非花叹道:“又被她们抢先一步。”言下甚是不甘。郦逊之苦笑,牡丹与芙蓉进入王府,谁都知道会有不妥,但他一味想的是雍穆王有心庇护,谁知对方直取虎子,令他切实感受到他们每步棋的厉害。

金逸被牡丹、芙蓉所杀,背后是谁敢打金氏的主意?他一直疑心是金氏盗去了那些募银,如今金逸的死让他信念动摇,情势更显扑朔迷离。

金逸死了,谁会受益?他一时理不出头绪。

说不定金逸只是金氏派系争斗的牺牲品。对,定是如此,金氏子弟众多,焉知不是某人欲袭雍穆王的爵位,下此毒手?金逸是雍穆王金敬唯一的子嗣,他死了,金敬便会过继一子,如安熙侯金放一般。即使金敬未涉失银案,其余金氏子弟依然大有嫌疑。

花非花顿足道:“糟糕,明日我们走不成了。”

郦逊之一想也是,雍穆王死了儿子岂肯善罢甘休?恐怕龙佑帝近几日将辗转难眠。父王若于此刻离去,怕不要给雍穆王抓到把柄。

雪凤凰道:“咦,你们昨天一早就递折子了,怕什么?依了我,非在这时大摇大摆出京城,落落他金家的面子。如今若说有谁敢不买他们的账,就剩你们郦家。”

郦逊之苦笑,以父王韬光养晦的性格,必不愿和金敬起正面冲突。但是娘亲的忌日在父王眼中亦是滔天大事,不知他到底会如何去做。

四人商量未果,郦逊之决定去安澜院走一遭,无论如何,该和父王通个气。他着江留醉他们先行休息,趁了微白的天色往父王院中走去。忙了一夜,不知觉连天都要亮了。

走到半途,门房忽报天宫主谢红剑来访。

谢红剑飘然入厅,见面就说出金逸死讯。郦逊之神情平静,谢红剑顿时醒悟,道:“世子一早便知?”郦逊之道:“雪姑娘凑巧瞧见整件事的始末。”谢红剑道:“是牡丹、芙蓉所为?”郦逊之点头。

谢红剑道:“还有你不知道的,金逸的人头被悬在城楼上,守城将士飞报大内,我知道后赶去瞧个仔细。不想雍穆王也到了,对着了金逸的人头大哭了一场。现如今那里如白昼一般,将士比平时多了五倍。”

郦逊之心下恻然,他虽反感金氏,但雍穆王毕竟只有金逸一个儿子。父子情深,想到雍穆王拥子长哭的景象,郦逊之不知道是否要推翻金氏的嫌疑。

可是他依旧冷静地问道:“挂于城门上的人头,果然是金逸?”

“想来是真的。我从未见过雍穆王哭得如此情真意切,整座京城都轰动了。”

郦逊之沉思道:“哪一座城门?”早听说雍穆王足不出户,即使儿子死了,将尸骨搬运回府便是,又何苦当众痛哭?但以谢红剑的老江湖,不会看不出他做假。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红剑知他心中所想,细细说道:“雍穆王亲自上了圣德门城楼,解下金逸的头颅,然后一个人独自在城楼上坐着,守城兵士不得不关了圣德门。此事理所当然惊动了皇上,最新的消息是,皇上下令全城戒严三日,搜索凶手。”

不能按时回杭州了。郦逊之愁眉深锁,却知谢红剑此来必不仅是通报消息那么简单,便道:“天宫主此来,还有何要事?”

“雍穆王生性多疑,我听说康和王昨日递折子返乡,已蒙皇上恩准。此时乃多事之秋,万一雍穆王发飙,九门关闭,只怕连康和王也出不去。”

郦逊之点头,心知她所说是实。这是他忧心的难题,正想寻父王解决。

谢红剑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好在此事盈紫与我提过,她说淑妃娘娘很看重回乡祭母的大事。皇上一提到戒严,我便在皇上跟前提醒了一句。恭喜世子,康和王府一众人等不在戒严令范围之内,趁着雍穆王没来得及打点各城门,请早日离开京城。”

郦家上下本就打算今日天亮后出发,此举并无难处。谢红剑如此殷勤,倒引起郦逊之诸多猜想。他自不会放过与天宫交好的机会,当下拜谢道:“难得天宫为郦家的事费心,此番情谊逊之必有后报。”

今趟救回燕飞竹,谢红剑知道欠了郦逊之一个人情。虽说龙佑帝嘱郦逊之查案,但燕飞竹失踪是否与失银案有直接联系尚在推测中,何况郦逊之根本无须亲自动手。谢红剑身为燕飞竹的师叔,救她责无旁贷,而郦逊之明明是帮忙,却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谢红剑心知,能为郦家出城说上一句话就可送回人情,何乐而不为。

听了郦逊之的客气话,她满意地回道:“举手之劳。世子和天宫是自己人,日后还要仰仗世子。”

郦逊之盯向她美丽的眼睛,黝黑的眸子里有着掌握天下的笃定。

太阳孤清地挂在东方,初醒的京城渐渐有了人声。

一支车队自康和王府缓缓驶出,前行数辆全系行李物品,两侧的护卫跨马带刀,身着便服。中间一辆郦伊杰乘坐的大车裹着厚厚的绣花棉布,只为保暖不求华丽,毫无官家气派。一行人精神飒爽仿佛走镖,唯独少了嘹亮的喊号声和迎风飞扬的镖旗。

江留醉有伤不能骑马,花非花和雪凤凰陪他坐在最后一辆马车内,郦逊之骑马在车外守护,时不时隔窗聊上几句。

车队所经的南城门附近正是昭平王府,王府深宅大院,老远即可见红砖碧瓦,高墙耸立。行过府门口,有两个牵马交谈的俊美少年见状驻足而望,其中一人正是楚少少。郦逊之一见是他,便跟江留醉等人招呼一声,驾马过去。

楚少少口未曾开,满脸笑容经已经挂好,热情地拉着身边那人说道:“来来来,让小弟给两位相互引见。”

郦逊之翻身下马,仔细看他身边那人,锦衣华服里包裹瘦而修长的身躯,眼神含笑,望人时似乎要把人咬住,始终不放。郦逊之被那人看了两眼,不大自在,忙移开目光对楚少少道:“十七郎,前日真是多谢,可惜你的马不慎弄丢了…”

楚少少打断他,笑道:“还说不客气,一开口就生分,说这些做甚?郦兄,这位是左王府的世子左鹰。鹰哥,这是康和王府的世子郦逊之。两位同朝为官,同为将才,该好好亲近亲近。”

左鹰一把握住郦逊之的手,贴身上来亲热地道:“郦世子的大名,我早就听说,果然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世子这是往哪里去?有空到我府上坐坐,好让我尽地主之谊。”说话间眼睛牢牢地看着他,满带欣赏之色。

郦逊之被他盯得发慌,低眼看他领口,攀龙压凤,佩饰极尽豪华。忙道:“左兄客气。逊之和父王决意回乡过年,匆匆而行,恐怕不能久留。年后有暇一定来拜访。”

左鹰“哦”了一声,摸摸他的手道:“真是可惜。”郦逊之不觉一阵发寒,抽手去牵缰绳,拍拍马身笑道:“逊之不善骑马,这一路去江南,大概也好好练练。”

左鹰走近一步,靠着他道:“啊,真巧了,我最爱骑射之术,改日等郦世子回府,一定把我所会的本事都传授给你。你我兄弟切磋,不枉左郦两家交好一场。”说完得意地大笑。

左鹰兴高采烈之际,郦逊之露出勉强之意,一边的楚少少瞧出尴尬,拉回左鹰道:“鹰哥,你忘了小弟么?一见到新交,就忘了旧好。”说完,还哈哈笑了两声。左鹰亲昵地推了他一下,“你说什么呀,我们去骑马,你自然同去。我怎会忘了你?”

郦逊之正想说告辞的话,楚少少又转向他问:“对了,听说郦兄受皇上之命查嘉南王府失银案,可是不是?现下燕郡主失踪,嘉南王出了英雄帖,这案子看来有得郦兄伤脑筋了。”

“什么?你说嘉南王他…”

楚少少见他不知,奇道:“今日一早,楚家接到嘉南王的英雄帖,据说嘉南王此番发了千余张帖子给江湖各个名门望族和武林帮派,请人寻找郡主的下落。康和王既与他有世交之谊,一定早收到了。”左鹰附和说昭平王府也收了帖子,道:“好在嘉南王派出的人来得早,不然今日要被挡在城门外,进不来了。”

郦逊之想到那家丁递给郦伊杰看的东西,忽然间想到一件事,失声道:“不对。”他脸色大变,另两人不解地望着他。郦逊之急问楚少少道:“十七郎,按江湖上的规矩,如果嘉南王请了如影堂的高手保护燕郡主,会不会再发英雄帖?”

“当然不会。即使失了手,如影堂自会再派高手找回郡主,无须嘉南王操心。倘若嘉南王私发英雄帖,岂不是看不起如影堂?”如此说来…郦逊之一时混乱,低头不语。楚少少关切道:“郦兄遇上什么难题?”郦逊之急急地道:“恐怕小弟有要事得告辞。”

楚少少正欲说话,忽听一声夜枭般的冷笑破空打下,“乖乖受死罢!”语声在空旷的街上宛如游蛇,震得人浑身一颤,不觉寻觅声音的来处。

郦逊之一眼射出,望见一个体态修长的黑衣蒙面人正追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慌张地挤过人群,追赶间云鬓松散,不甚狼狈。两人相差一线,眼看靠近左王府。郦逊之慢慢看清她的样貌,竟是个于张皇中仍明艳动人的女子,如中箭强奔的白兔,眼中有一抹急迫,一抹不屈。

他刚生出怜悯之心,那黑衣人忽地甩出一把袖刀,直往那女子身上飞去。

楚少少冷哼一声,“放肆!”张手一扬,抓了只金弓在手,拔下发簪做作箭,“嗖”地急射而出。只听“哐当”一声,袖刀不堪发簪上夹杂的劲力,竟碎成两截落地。发簪势仍未歇,“噗”地钉入地下寸余。趁这工夫,另一边郦逊之抢先几步,护在那女子身前。

黑衣人身形顿停,在半空中刹住,落在几步开外,瞪了楚少少一眼。楚少少毫不示弱,反而踏前一步。左鹰忙拉了拉他,轻声道:“十七郎,小心。”左府的护卫见门外出了事,纷纷涌出,一时间王府门口人潮如织,多了数倍,围住整个街面。

黑衣人的脚回缩了一小步,望着藏在郦逊之身后的女子,一手指出喝道:“你跑不掉的。”冷笑声尖涩锐利如挥出的刀锋,薄薄的刀光同时灵蛇般射了过去。郦逊之见他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下一狠,揉身而上猱身而上,手中玉尺白晃晃当面打去。

一股寒气,几许幽香,扑面袭人,中人欲醉。

黑衣人打了个寒噤,浑身像被冰剑割过似的,玉尺虽未及身,却犹如打中般让人痛苦,不得不再退数步。玉般的戒尺裹着明晃晃的寒光,再度欺身过来,如暴雪压顶,漫天沸沸扬扬尽是厚重的雪花,眼看那天就要被埋在雪中。

忽见刀光一亮,阳光万丈射出,盖过了雪光,盖过了尺光。刀锋狠如绝情,直取对手的脆弱。郦逊之的腰侧正是破绽处,刀光一闪,离腰际仅两分。一边楚少少惊呼一声,手中箭不及出手。

惊呼声刚出口,郦逊之横腰如桥,擦刀而折,顺势倒翻了个跟斗,趁黑衣人刀势未停,玉尺急击他下盘。黑衣人冷哼两声,拔地起身,左掌一扬,星星点点黑芒冲向那女子,右手的刀光又如月色。

雪花更冷,似被冰封成石。

郦逊之见他以寒克寒,以快制快,又有暇应付他人,好胜心顿起。他不愧为暗器名家之徒,楚少少正待阻住那些黑芒,忽然发觉流星赶月般地蹿窜出几颗圆石,轻轻一撞,黑芒经不住那力道,七零八落地掉下。

楚少少心中一动,那些圆石难道就是闻名天下的“其乐石”?当年梅湘灵的“其乐石”因从未失手而名列“暗器百家”第二,名震江湖。他朝地上仔细看去,圆石晶莹透亮,折出阳光万缕,却看不出什么奇妙处。比起苏州吕家各种古怪的暗器,梅湘灵的其乐石从未言败,恐怕是因他武功高妙,而非暗器本身之故。

他这样想着,那一边刀势暴涨数尺,滔滔大浪般打向郦逊之。这黑衣人出手至今,刀法换过数种,各不相同,似乎所学极杂,又似乎不想露出真正师承。

两人一来一去,让左鹰看得心惊胆战,吆喝手下将黑衣人的退路封住。那女子与楚少少一处,皆退到众护卫的身后。黑衣人见状露出退意,刀势虽猛,后劲已失。

郦逊之知他心意,喝道:“放下兵器,保你无事。”

那人冷笑数声,回敬道:“你也配叫老子留下?”如鹰隼展翅,忽喇喇疾退丈余,迎面的护卫纷纷举刀,那人一掠而起,踩上几人的肩头,转眼到了王府护院墙上。

郦逊之飞身跟上,那人张手一扔,刀竟脱手而出,逝若惊鸿,不可挽留。刀势甚大甚急,郦逊之只得将玉尺平平贴上,对着刀背用力一敲。得此一缓,黑衣人已逃出五六丈开外,跳上街旁院墙,没入高墙之后。

左鹰松了口气,派了几个手下去追赶,又招呼郦逊之等人。那女子整理好衣衫,向三人福了几福,谢他们相救。郦逊之见她举止从容合度,好感更甚。楚少少从地上捡回发簪插好,整好衣冠,自报三人的家门,对她问长问短。

那女子柔声报出来历,自称是“灵山胭脂”。郦逊之闻言,笑容便停住了,“你是灵山人?”胭脂浅笑着应了。郦逊之问:“可认得灵山三魂?”胭脂收了笑容望定他,愁愁地道:“家兄灵山断魂。”三人皆惊讶地“啊”了一声。

浙江雁荡本无灵山,只有一条灵江、一座灵峰。在群山深处,却因出了一位名扬四海的灵山大师,使他所居之处有了灵山之称。更因他收了三个青出于蓝的弟子:失魂、断魂和归魂,而让“灵山”一名更为响亮。灵山大师仙逝后,灵山三魂皆神出鬼没,见首不见尾,江湖人提到他们的名字无不又敬又畏。

那一边楚少少听了她的来历,热情僵成了屋檐上挂的冰棱。左鹰对武林人物所知不详,却知自家机关重重的府第出自断魂手笔,便不愿多惹事。两人忽有要事在身,拉着郦逊之说了些客气话,带了护卫躲进左王府。

郦逊之心中疑虑密布,胭脂来头并不简单,居然有人敢当街追杀,实在奇怪之至。但他心里更多欣然,断魂与失银案颇有牵连,此时能遇上他的妹妹,说不定就要柳暗花明。于是温言安慰了她一阵,漫不经心地问及黑衣人的身份。

胭脂重重地叹气,脸上愁如相思停驻,曼声道:“我不知道他是谁,可是,这件事似乎和家兄有关…唉。”

她随口提及近日京城里接连发生的几桩大案,郦逊之都不曾听说。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不仅柳家庄出了事,还有十数家商号被劫,三座庄园被焚,武林中的几家小门派惨遭灭门,甚至连工部员外郎和御史家里被洗劫一空。郦逊之越听越奇,既奇她所知甚多,更奇京城里闹得如此厉害,自己竟一无所知。

他暗暗惊出冷汗,他是否对眼前的失银案过分关注,忘了看向更宽更广的江湖?

胭脂说完这些事,忽然苦笑,“不知道是不是灾星上身,江湖上出了这么多大事…可是最糟的是,贼人所用的暗器居然全系家兄所创。我到京城来寻究竟,就是想查明是非曲直,还家兄一个公道。”她摇了摇头,像是要丢下种种不快,脸上现出温暖的笑意,“家兄不问世事,早已隐居灵山深处。依他的个性,一定不愿我插手,只是我就他一个亲人…我要让世人知道他是清白的。”

郦逊之见状忙道:“姑娘有何打算?”